第十三回
  同心結無意相逢 合巹杯有情雙遇

  詩云:
  千絲官柳拂行塵,不解迎春解送春;雲氣向疑朝化楚,簫聲令記夜歸秦。
  驂鸞有夢驚同調,求鳳無媒莫論貧;獨掃間階惜紅雨,漫題新句問花神。
  雲客既遇秦程書,回至書館,深想素卿情愛,無從報恩,幸喜天緣暗合,同寓京中。若錯些機會,後來便難尋覓。
  次日早早起身,要到秦家下處,又被王御使出來,閒談半日。吃了午飯。雲客竟自抽身,走至程書寓中。老秦迎接坐定,把伸冤諸事,細談了半晌。裡邊早已備下現成酒席,雲客再三辭謝,方才舉杯,兩人對飲一回。
  酒至半酣,秦程書忽然思想道:「我往時涉歷江湖,頗曉得些麻衣相法。我看雲客氣色甚妤,全不比受冤之時。若是將我女兒配他,倒是一個東牀佳婿。」
  你道老秦為何起此念頭?止因雲客難中相處,每每視同骨肉。所談的話,句句以真情相告,正像嫡親子弟,全無半點客氣。
  老秦生性樸實,又見雲客情意篤切,說道:「官人此番回家,老夫不知幾時再會。」
  雲客探知其意,與他親密,便生一計。對那老秦道:「小生自受大恩,日夜感德。如今偶遇老伯在京,正好圖報了。晚生相知的王御史,他與吏部相好。求他尋一個浙江衙門,補了老伯,便可朝夕走候。一應使用,晚生身上設處,不煩費心。」
  秦程書道:「到了浙江,極好的事。至於使用,官人有了門路,老夫自然照數補出。只是有句話,老夫家裡雖在武昌,也沒有甚麼親戚。若得宦游浙省,便好以宦為家。聞得官人尚未有妻室,老夫止生一女,還不曾許字,官人歸家,何不與令尊說知,給一門親眷?」
  雲客千言萬語,專要討此一句。聽得這話,就立起身來謝道:「倘得如此,晚生當奉養終身,與兒子一般看待。」
  老秦大喜,當晚酒席完了,雲客告別,到王衙館中,專心致志,圖謀浙江小職。秦程書回到裡面,把席上的話與奶奶商量。奶奶滿口應承,道是既有此言,也不消占卜,就定這門親事罷了。素卿在房,還要等些妙計相會雲客,誰知配合天緣,一毫也不必費力。聞知父母所言,就對絳英道:「我的身子已有定局。姐姐也不勞費心,總是我們兩個,甘苦相同的。」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趙雲客歸至寓中,便把謀官的事與老王商議,說道:「晚生急欲報恩,求老先生一舉前箸。」
  老王道:「這事容易。我學生昨日恰好聞得臨安缺了知縣一員,可就把姓秦的,暫補一年便了。只是今早禮部接出聖諭一道,兄可曉得?」
  雲客道:「還不知。」
  老王道:「聖上自從中書之議,思量天下人才,也要振作一番,今後不必由府縣升薦,先就現在京中的監貢生員,擇次月十五日,試策一道,拔幾個真才,上以宜觀國之光,下以為牧民之本。各位須當猛力。」
  雲客曉得此信,不覺精神奮揚。又與錢金兩兄,議論了一會。當夜雲客思量道:「我這試期已近,倘然有些僥倖,恐怕一時難得歸家。況且還要算計聘那王家小姐。如今老秦到了浙江,雖是親口相許,終無定局,不若就在此間,只瞞了老王,私下先成親事。待他到浙江時,這段姻緣便是鐵板刊定,再無走漏了。」
  次日,竟到秦家寓中,對秦程書道:「小婿昨日就覓得一缺,那是臨安縣知縣,把尊名已補上了。」程書大喜。
  雲客又道:「但是有句相知的話,不知可以從得?小婿近日有了試期,恐怕在京擔擱,心上欲先在京中入贅,以後到家,就候過門。這也是兩省的意思。此時世界這些繁文禮節,不必相拘,倒是脫略些好。」
  程書心上也恐雲客後日倘然高發,另就了好親事,不如乘此機會,做個結局。便說道:「這也使得。」
  雲客即往外邊,就在數日之內撿一好日,私下又備些禮儀,連那錢金兩個都瞞了。挨至吉期,換些衣服,將禮儀一齊送去。原來秦程書雖則性子忠厚,卻也有些慳吝。道是不歸武昌,處處是個客寓,便在此間完了女兒之事。省得到他家裡,添出些花紅酒席來。
  雲客行至秦家,喜筵俱已擺列。因在客邊,鼓樂等項一概蠲免。
  看看近了吉時,內裡擁出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交拜天地父母,結親的常規,一件不脫。只有帳中合巹,新人不甚害羞。當夜枕上細談,准准的話了半夜。
  正是「其親孔嘉新,其舊如之何」兩句書並作一句,更覺十分親客。
  有《鵲橋仙》詞一首為證:
  鳳鸞乍合,鴛鴦重聚,喜客邸行雲如舊。柔情狂興整相看,說不盡為郎消瘦。
  深思似海,佳期如夢,今夜合歡先輳。百花開遍笑東風,還記取錦屏紅袖。
  素卿他鄉遇故,自然情意綢繆。雲客久旱逢霖,不覺興頭莽撞,摧殘玉質,狼藉花心。素卿困倦之際,忽然想起絳英,道是他為了趙郎,出萬死一生之地,還不曾有一些受用。不想令夕,倒是我先占了風光,教他對影聞聲,一夜怎熬得過?這也是素卿的俠性,於歡娛之頃,把管鮑交情,毫不放過,如今世上婦人,雲雨正濃,就是父母的病痛,也都忘了,那裡想起別人的冷靜?
  兩人鏖戰已畢,雲客偃旗息鼓,素卿嬌喘略定,對雲客道:「前在廣陵相遇時,郎君曾說沒有妻子。今日幸得配合,以後便不該閒花野草了。」
  雲客被他這一句話,逗著心事,難好對答,只做朦朧要睡的光景。
  素卿又道:「郎君若是另有所遇,心裡放得下,不必說了。倘然有幾個放心不下的,不妨就此說明,省得後日不好相處。」
  雲客摟住素卿道:「小生是個有情人,就是外邊另有所遇,斷然不敢作茂陵薄倖之事。」
  素卿道:「你如今也不必瞞我,你的心上人,我倒遇著一個。」
  雲客自想揚州城裡,兩位小姐定然不出門的,莫非素卿遇著的是孫蕙娘?便問道:「小姐這話恐怕不真。」
  素卿把絳英投河一段,細細述將出來,道是耶吳絳英這般節義,可謂十分情重了,只不來郎君何以待之?雲客驟聞此語,悲喜交集,說道:「不想吳絳英有這一番事,又虧得小姐救他。如今曉得他在那裡?」
  素卿道:「今現在此間,只為尋你,一同到京。明日須與他面會一會。」
  雲客不勝忻幸。至次日早晨,便要圖謀與絳英相會。
  卻說吳絳英雖則與素卿兩邊和好,也只因趙郎面上指望並膽同心,共圖會合。不意老秦作主,竟把素卿占了先著,那一局棋子,自己倒步步應個後手。
  聽得那邊房裡,一團高興,這一夜便覺更漏綿長,隻影寒燈,淒淒切切,想道:「素卿俠性,今番已經成就,後日定不把我奚落。但是我人才容貌,件件不讓於人,又兼死裡逃生,百般挫折,豈料同衾共枕,反在素卿之後。」
  心上雖不敢吃些酸味,也不免怨著年庚月令,自歎夫星不甚透徹。當夜挨至五更,不要說做些閒夢,便是朦朧困倦,也不曾合得雙眼。
  早早起身,梳洗完後,欲要探問雲客,又因老秦夫婦,不知其詳,難好輕易舉動。暫坐一回,只見素卿走過那邊房裡來,見了絳英,就攜手道:「姐姐昨夜冷靜了。趙郎之事,奴家已與他說個明白。他也曉得姐姐這一番苦心,感激不淺。奴家想起來,事已如此,今日便該做個定局。若再含糊,以後就不好說了。待奴家見了爹母,即與他說這件事。」
  老秦夫婦在外邊備些酒席,整治家宴。到了上午,趙雲客和素卿一對夫妻,出了房先拜謝丈人丈母,方好赴宴。
  程書忽然想道,今日家宴,只有吳家小姐,不便與女婿相會,教他獨坐房中殊覺不穩。正思想間,女兒素卿上前說道:「女兒有句話稟上爹母。今日家宴,雖是慶喜筵席,還怕有一樣喜事不曾完得。」便叫丫鬟房內請吳家小姐出來。
  秦程書道:「這卻為何,恐怕趙官人在此,有些不便。」
  素卿道:「女兒正為此,所以要請來說個明白。」
  就將吳絳英始初投河,只為趙雲客的意思,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程書與奶奶聞知此話,大喜道:「這等便是一家人了,不惟趙官人有此奇遇,也虧我女兒賢德,全無妒忌之心。」
  奶奶親自進房,速請吳小姐出來共成喜事。絳英輕移蓮步,出得房來。一見雲客,但低著頭不說。正如西廂上的話,未見時準備著千言萬語,得相逢都變做短歎長吁了。
  秦程書笑道:「吳小姐既有前盟,今日喜筵相遇,老夫婦就做個主,與趙官人一同結親。我女兒以後,只把姊妹相稱,也不必分大校」適值本日正是黃道吉期,就鋪起氈單,擺列香案,一樣先拜天地。程書夫婦,也受了禮,又與素卿兩邊交拜。雲客先將台盞,奉酒兩個老人家。各人坐定,飲了半日,奶奶叫侍女送兩位小姐進房。雲客也就起身,一同進去。
  酒筵已散,雲客一進房門,便攜絳英手說道:「小姐為了小生,費這一番情節,昨宵秦小姐備述其略,小生不知將何補報?」
  絳英驚喜之餘,一時不好細講,專待上牀與雲客備陳情緒。素卿是個俠性人,巴不得雲客與絳英就鑽在被裡做些勾當。當夜素卿另鋪一張牀在房中,讓絳吳與雲客敘舊。趙郎攜了絳英,一般兒脫衣解帶,盡個新做親的規矩。上了繡牀,說不盡分離情況。
  絳英道:「兄嫂無情,只道與你永別,不想天緣湊合,得有今日。此皆是素卿之力。」
  雲客又把玉環小姐近來消息問些詳細。
  絳英道:「幸得玉環近日又得一個幫手。」
  便述孫蕙娘投靠一節,虧他寄書的話。
  雲客道:「我自那日見你的手札,就想著蕙娘有些意思,果然不出所料。」
  絳英與雲客,因要把分別以後的事,大家話些支節,那溫存言語也無暇說半句。雖則一頭講話,下身兩件東西,不知不覺湊在一處,自然運動起來。比得舟中相樂,更加有趣。從此三人相聚,似漆投膠,一邊一夜,輪流歡樂。
  雲客日裡到王御史書館中,與錢金兩位做些文義。傍晚只說有事,住在秦家寓中。一連過了月餘,秦程書領了臨安縣文憑,就奉欽限,即日赴任。
  程書對雲客道:「老夫到臨安欽限甚速,不得久留京中。官人在京候考,老夫專等好消息。兩個女兒,且到任所,待官人回來,便好過門。」
  雲客進房與兩位小姐分別,只因前番吃苦,此後局面已定,三人歡歡喜喜,雖是新婚伊邇,也無眷戀之念。程書收拾起身,奶奶又私下與雲客些銀子,作在京盤費,仍到王御史衙中去祝雲客想道:「廣陵美人,幸喜一半到手。若是後面那一半,也是這般到手得容易,豈不快活?」
  錢神甫、金子榮,見雲客又來同住,問道:「一月住在別處,有何尊乾?」
  雲客假托他辭,一毫不露心跡。又住數日,忽然朝裡掛了試期,著在京應試的貢監生員,各備試卷,先三日,禮部報名。至期早集殿階,御前親試。
  只這一回,有分教:
  仙桂芬芳,才子看花開錦繡;瓊枝爛熳,美人爭舞鬥胭脂。
  看官們靜坐片時,看這些窮秀才跳龍門者。
  評:作長篇文,不難於起手,而難於收局。此回雲客第一收局處也。從此以後,五美聚合。若一線穿成,絕無勉強配合之病,又無顧權大主之嫌。非高手不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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