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結新恩喜同二美 申舊好笑釋三冤

  
  詩云:此詩代題桃花仕女圖贈閨人之作
  春風暗入武陵溪,傳得仙姿愛品題;軟障屏開香篆小,朝雲夢斷月痕低。
  有情爭恨劉晨別,無跡空憐崔護迷;最是相思魂漠漠,等閒蕭颯伴深閨。
  絳英得遇素卿,飄然長往,也不管家中鬧吵,一路相傍進京。素卿從容問道:「姐姐的丈夫,既是自小結親,怎麼令兄陷害他的時節,姐姐不言不語。直至今日,方尋這條路?萬一前日被令兄陷死,姐姐從何處著落?難道終身守他不成?」
  絳英道:「前日聞他陷在獄中,幸喜問了徒罪,還指望他回來,圖個後會,所以因循到此。」
  素卿道:「前日我家老爹在此做官時,因見那趙雲客哀訴苦切,說道被那吳秀才害他。我家老爹憐念無辜,保在衙中。就是後來問罪,也都虧我家提救,不曾被吳秀才謀死,不想就是姐姐的丈夫。」
  絳英道:「這等說起來,便是奴家的恩人了。」
  素卿道:「只是有一句話不好說得。那趙雲客在衙裡時,他把受冤來歷,盡情告訴。只說道吳秀才貪其資財,將小匣為名冤他做賊。並沒有半句說及姐姐的事,這卻為何?」
  絳英被那秦素卿說這句話,一時間對答不出,臉上通紅起來。素卿想道:「那一夜看趙雲客,我原道他定有婦人的勾當。如今詳察起來,莫非與絳英有私情事體,所以吳秀才必要處死他?」
  便對絳英道:「姐姐既是拚命為那趙雲客,自然不是平常的人了。但是他在京中孤身作客,倘然又遇了些閒花野草,可不負姐姐一片好心?」
  絳英長歎道:「姐姐面前不好相瞞。當初趙郎止因為了奴家,害他獄中受累。今後奴家若再嫁人,鬼神有知,便是我負他了,寧可就死,以盡一心。至於另有相知,這也隨他。只要趙郎見面時節,得知奴家一段苦情,他難道變了心腸,致有白頭之歎?」
  素卿道:「前在衙裡,也曾窺見趙郎。這般才貌,諒不是個薄倖的,且放心前去,待尋著了他,再作道理。」
  絳英與素卿,日親日新,相傍進京,一日說一句心話,也有幾百句。漸漸把自家的心跡說明白了,素卿也不相瞞,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瞞你。此番進京,實與姐姐的意思相同。」
  兩人同心合意,全無妒忌之情。道是我們婦人家,從了個才貌兼全的丈夫,譬如忠臣事了聖君,大家扶助他過日子,何必定要專房起嫉妒之念?這個意思,畢竟趙雲客生來有福,這些美人,個個發此聖德,竟把世上歡喜吃醋的婦人,看得一錢不值,豈非美事?
  他兩個相憐相愛,扶傍上京去了。後來遇著遇不著,路上安靜不安靜,我做小說的,也包他不定。若只顧把他兩個路上光景,吟詩作賦,怨態愁情,說得詳細,我曉得世上這些不耐煩讀書的。看官又要瞌睡起來了。我如今另將一段奇文,說來以醒瞌睡之眼。
  話的非別,便是那趙雲客,寓在老王衙裡之後,頌讀餘工,便把各位美人,籌論一遍。住了數日,忽然思想后土夫人廟裡,要去拜謝他,還不曾燒一灶香。
  就往街上買了香燭,走到廟中,深深拜謝道:「弟子趙青心,前日偶憩廟門,得逢王鄉宦提拔,皆是夫人的神靈,鴻恩護庇。今日一點虔心,特來拜謝。弟子也不敢多求,但願受恩的知恩報恩,有情的因情展情。」
  雲客拜罷起身,慢慢的走出廟來,不想撞見一樁怪事。解冤釋結,盡在此一刻之間。
  你道有甚怪事?遠遠望見兩人,披枷帶鎖,又有兩個人押了,迤衍而來。雲客想道:「我的苦方才出脫,見了這個模樣,使人心膽俱裂。」
  只見漸漸的走近前來,內中一人,忽然指著雲客,大喊道:「這個就是趙雲客,把我們兩個人,這樣冤枉,有口難辯,想是你的陰魂一路隨來,與我兩人伸冤麼?你自己不知死在那裡,怎麼把我們這等連累。好苦!好苦!」
  雲客不知其故,反把他嚇了一嚇,說道:「這又是什麼菩薩見咎?」
  那鎖押的兩人,又喊道:「趙雲客,你的魂靈千萬不要變了去,與我兩人說一個明白,救了兩條性命。」
  嚇得街上的人,一時聚集了百數,都來看他。
  雲客走到面前,細細觀看,真當可駭。說道:「你兩人是錢大哥,金家表兄,為甚麼事弄得這等?」
  兩人道:「還要問?只為你,受這樣苦。你如今是死過的還是活的?」
  雲客道:「為什麼死起來?好好的人,為何咒我是死的?」
  兩人道:「原來你不曾死。我們今日,便好到官府面前伸冤理枉了。」
  雲客道:「你兩人且不要忙,慢慢與我說緣由。」
  錢神甫道:「自從三月望日,與你同到西湖,不想你霎時不見了。你家父親差人各處尋覓不見,只道是我們兩人謀死了你,竟告到府裡,備嘗刑罰,不容不招。知府又是執性的,申了各上司,問定罪名。把我問了斬罪,金子榮問了充軍。」
  雲客道:「原來有這等事!只是不見了我,有甚麼憑據,就把罪名問實了?」
  兩人道:「只因你的鋪蓋在船中,不知那個累些血跡在上面。你父親將來執證,教我們辨不清楚。」
  眾人聽見這一番話,各各歎道:「世上這樣冤屈事!倘若遇不著,豈不真正冤枉到底?」
  雲客道:「且莫慌,我同你兩人先到王御史衙裡,求他在刑部說明,解此疑案。」
  兩人道:「我如今一刻也離不得你了,只問你為何不見?又怎麼到這裡來?」
  雲客道:「我的事話長,且到王衙裡去。」
  連那解子一齊到老王衙裡來,便請王御史出衙,錢金兩人細述冤枉情由,又道:「若非趙大兄當面相遇,我兩人定作冤鬼。」
  老王笑道:「陳丞相之攫金,豈難置辨?狄梁公之承反,實有可原。兩位不必慌張,待老夫與你昭雪這事。」
  就打了轎,親到刑部會議,超脫了錢神甫的重罪。又差人行文到燕山衙裡,除了金子榮的名字。付些盤纏,打發兩個解子回去。
  老王道:「這件事也千載難遇。既然你三個俱是好親友,俱是秀才,可一同住在我衙裡,侍應了試回家去。」
  兩人拜謝再生之恩。當夜老王倒備起酒來,與三人做個賀喜筵席,就鋪設在一間書館裡,三人抵足而睡,細細談心。
  錢神甫道:「我與金子榮無辜受累,這也罷了,只是趙大兄,為何也到這裡來?」
  雲客道:「不瞞兄說,只因少年心性,故此弄出這般禍事。自從西湖夜泊,這一夜月朗風清,你兩人俱睡了,我獨自一身,立船頭來月,看見隔船有個美女,甚是多情。第二日我便撇了你們,私下叫一小船,直追到揚州。指望尋個方便會一會就歸家的。誰知會又會得不停當,倒被一個人紮了火口,送官究治。彼時獨自一身,家裡又無消息,又虧一個獄官相救,得以配驛到此。」
  錢神甫道:「那女子是什麼人?」
  雲客道:「也不必說明,以後自然知的。」
  金子榮道:「你既配了驛,怎能夠脫身在此?」
  雲客道:「卻也奇怪,我偶然到方才那后土夫人廟中禱告,出了廟門,題一首詞,在粉壁上,一時瞌睡起來,睡在廟旁。適值老王過往,看見小弟這一首詞,問起緣由,小弟盡訴冤情,虧他好心救了。」
  錢神甫道:「怪不得這些名士終日刻了歪詩印在紙上,東送西送。原來詩詞果然有用處。」
  金子榮笑道:「當初只有這些落柏山人刻了歪詩,送與公卿大人為入門之訣。如今這項生意都被秀才占了。趙大兄何處習此巧法?我們若早也做得幾首詞,或者略有些運動,不至有冤難辦,弄到如此。」
  三人回歎作喜,仍舊如當初相處的情狀,全不把冤屈事情,掛在口裡。朝夕歡天喜地,倒像嫡親早的一般,說道:「我們三人的事,都是自已不老成弄出來,那些執證的,定罪的,各認一偏道理,不必要盡怪他。正是不因傍晚山行,安遇毒蛇猛獸?但要得知命中不該屈死,任你懸崖斷索,只當得平生之路,自然有一奇緣來相救援。既然此身不死,再把後面日子好好挨將過去。正如戲場上一出悲苦,便有一出歡喜。何必黏皮帶骨,只把報冤結怨的事,留在心上。正像今日僥倖不曾死得,就是幾千百年,活在世上的,庸庸碌碌,殊覺無謂。這個便是見性遲鈍,不會變化的。我們三人,生性曠達,只管做後面事體,切不要把已往之事,重新提起。」
  故此三人的心腸,因那一番磨煉,比往常更加親密。上午翻閱書卷,下午到街上,輪流做個小東道。只待得了功名,再尋別路。
  雲客同了二人,忽一日,走到吏部衙門前閒步,並看天下官員候眩見一老人,坐在衙前石砌上。
  雲客上前一看,說道:「這是我的恩人,幾時到這裡來的?」
  原來那老人就是秦獄官,一到京中,便在吏部衙前,打聽消息。
  忽然撞著趙雲客,攜手道:「老夫近日到京。官人的事體如何?緣何有工夫在這裡閒耍?」
  雲客道:「晚生自蒙大恩,救了性命。解到這裡,又遇著揚州的王鄉宦,感他提拔,如今脫然無事了。」
  程書道:「這等千萬分恭喜。那兩位是誰?」
  雲客道:「也是敝友。」
  兩人各通名姓,又述伸冤一段。
  秦程書道:「這般詫異,三位有此遭逢,後日自當大發。」
  雲客問道:「貴府宅眷皆安穩添福麼?」
  程書道:「老荊與子女同在這裡。因不便歸武昌,所以同來了。小寓就在近邊。」
  雲客心念素卿,到此這段姻緣定先配合,心中大喜,對程書道:「晚生寓在王御史衙中。今日暫且告別,明日親到尊寓奉看。」
  秦程書送了三人回到寓中,對奶奶道:「今晚往吏部衙前看看,遇著一件奇事。」
  奶奶道:「甚麼奇事?」
  程書道:「便是揚州所救的趙雲客,在衙前撞見。他說到京遇了王御史,把他的事消釋了,又伸雪他兩個朋友一段冤枉,如今安閒無累,在此候考。明日還要親來看我。」
  奶奶道:「不枉了我們救他。明日少不得請他吃一杯酒。」
  素卿與絳英房裡聽見這話,就如昇天一般,心內十分歡喜,專等明日商議與雲客相會。
  絳英對素卿道:「奴家僥倖餘生,得同姐姐進京,今日又聽得趙郎的好信,一生遭遇,皆是姐姐的恩了。但是奴家與趙郎,既在此間,不比家裡,若見了他,便好直言無隱。只不知姐姐的事,如何定奪?」
  素卿道:「便是這等說,且待明日到來,看他言語怎麼樣。倘然男子心腸,一時難測,前日被這一番磨難,又生出別樣腔板,也未可知?」
  兩個美人,千思百量,專待趙郎佳信,牀上翻來復去,倒費了一夜清心。挨至次日午前,還不見趙雲客的影子。
  評:人生百年,只有三萬六千日。光陰似白駒過隙,安可鬱結愁腸,錯過良時美景?倘一失足,衰暮悔遲。回中樂天知命,盡在數語之中,覺冤親平等,使怨恨之心,渙然冰釋。此三昧真諦也,豈可件小說觀?
  餘看絳英素卿,思想佳期,一夜不能合眼。因憶往時偶有五更小調,附錄於此,以侑一觴:
  一更裡捱,一更裡捱,香亂雲鬟卸玉釵,對銀缸,空把燈花拜。想起喬才,想起喬才,萬種恩情難打開。恨離愁,不斷相思債。恨離愁,不斷相思債。
  二更裡捱,二更裡捱,斜擁熏籠傍鏡台,照癡情,明月知無奈。心上安排。
  心上安排,夢且雖同相且難。記盟香,縱死心常在。記盟香,縱死心常在。
  三更裡捱,三更裡捱,淚滿羅衫恨滿懷,怨今生,不了前生愛。夢斷魂來,夢斷魂來,只為情深死亦該。負心的,自有天誅害。負心的,自有天誅害。
  四更裡捱,四更裡捱,香冷金爐燭暗台,暫朦朧,怨殺魂歸快。何處投胎,何處投胎?但願雙雙死共埋。化行雲,永給同心帶。化行雲,永結同心帶。
  五更裡捱,五更裡捱,斷雨殘雲總不諧。為傷心,使我無聊賴。且自疑猜,且自疑猜,還望天緣合繡鞋。那其間,始信盟如海。那其間,始信盟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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