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惡姻緣群牛喘月 巧會合眾犬留花
詩云:誰家門巷舊垂楊,繫馬棲鴉覆短牆;不是關心休折取,絲絲葉葉盡離腸。
趙雲客既脫網羅,朝夕孜孜?L?L,攻習文章,指望一舉成名,報恩雪恥。這也是天緣大數,未可輕易表白。想起一段流離,無非為美人情重,弄出這般困厄。正是: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
雖然如此,但要郎情女意,兩邊認得真,縱使相隔天淵,也有乘槎會面之日。若是女子有情,那郎君只算得順丰采花的意思,丟了那個,又想別個。緣分順湊的還好,倘然有些隔礙,便要放下愁腸。李十郎之負心,黃衫俠客也看他不過。若是男子有心,那女人只有做癡漢等婆娘的模樣,可以嫁得,就隨了他。若還掣肘,不如隨風順舵。
章台柳之攀折,縱有許俊,何補於失身?所以生死交情,其實難得。
自云客陷身荒驛,那廣陵城裡四個美人,私下做的事,向來瞞神欺鬼,並不曾在人面前,說半句「我要跟趙雲客」的話。又是名人要顧體面。名人自有父兄,雖則青?F偷情,說盡山盟海誓,也只是兩人的私語。就如做戲的,兩邊擔扯一番,便要當真起來。說又說不出,行又行不得。被那嚴父嚴兄,尋一人家,叫一肩花花轎,推擁別家去,做個鶯鶯嫁鄭恒故事,任你表兄人才絕世,也只好為郎憔悴,卻羞郎而已,為之奈何?不知真正情種,全不把這段話文騙得他的身子動一動。玉環寄書之後,終日叫孫蕙娘歸家,打聽回音。
一日,愛泉與兒子忽地歸來,正值蕙娘在家。心上天悲又喜,喜得那趙郎的信息,有了幾分;悲得那趙郎的肉身,何時見面?連忙喚母親:「爹爹與哥哥回來了,快備晚飯。」
愛泉與兒子進了酒店,卸下行裝,先要吃些熱酒。蕙娘便把熱酒與他吃了。
老媽問道:「那趙大官可曾解到?」
孫虎道:「解到了,正在驛中,少了盤纏,虧得父親到來,才不曾吃得苦。」
蕙娘問道:「他家的書信,曾付與他?你們回來,那姓趙的可也苦切麼?」
愛泉道:「那趙大官始初見了家信,有些傷心的情狀,及至看了書,又收了銀子衣服,倒歡天喜地。說道,他見的驛官,甚好說話。既有了這項銀子使用,即日也要尋個脫身之路。他說不久歸家,還要親自來謝我。不知他心上,可是誠實的話。」
蕙娘聽這一番信,又把愁腸略放下幾分了。當夜睡過。
次日清早,收拾停當,仍到王家府中去。玉環掛憶趙郎,如癡似醉,淚痕在竹,愁緒縈絲。一見蕙娘,便想攜手,私下問道:「你兩日在家,何故不來?那寄書的曾有消息否?」
蕙娘把父親昨夜歸來的言語說完,又道:「幸喜他身子不曾受累。若能夠今年就得脫身,我們的事便可穩當。」
小姐新愁舊恨迸在心頭,縱使雲客即立面前,還訴不盡百般情緒。何況口傳虛信,怎解得他萬種思量?只有吳絳英的心,正像趙雲客往那裡去了,立刻就回來的一般,也不十分牽掛。但要經營後日,先嫁趙郎,恐怕他兩個先占了滋味,故此心忙意亂,專待雲客到家,全不閒思浪想。聞知蕙娘好話,信以為實,說道:「只要趙郎不死,這段親事,那怕走在天外去,遲幾日,也不妨。」
那絳英便是這樣。誰想他的哥哥在家,提起此事,深為愧恨。思想吾的妹子前日醜事,已經使我無顏,萬一再撞一個冤家,叫我如何擺脫?不如及早尋下一頭親事,完這孽債。成禮之夕,就要新人結親。
絳英私想道:「我與趙郎情深似海,況且已經著身一夜,不比玉環空來空往。做女子的既是以身許人,便如士卒隨了將官,任他死活存亡,一惟聽命,安有更改地方再跳營頭之理?若今生不能嫁趙郎,惟有一死,圖個夢中相會,這也是姻緣簿上,有這一段遇而復失之事。」
正是:
欲知別後相思意,盡在今生夢想中。
絳英想到此處,不覺柔腸千結,進退無門,只得從暗裡大哭一常挨過幾日,媒婆來說,吉期已到。日間行禮,夜間結親。花轎出門,一境到岳廟前大宅裡結親的。
到了正日,小牛打扮新奇,只道紅鸞照命,絳英心腸慘裂,有如白虎纏身。
默在房中,思量一計道:「料想此番,不能脫空。我若懸樑高掛,倘被他們知覺,救得轉來,終是不妥。不如乘他忙亂之時,做個金蟬脫殼之計。」
外面歡歡喜喜,只像要出去的模樣。到了黃昏時分,先打發梅香往王家,謝別夫人小姐。外邊行禮盤盒,陳列紛紛。鼓樂喧天,牽羊擔酒。吳家大小眾人,各各忙亂,擁擠前門。又要收盤盒;又要討賞封;又要備酒席,只存兩個婆子,相伴小姐。
絳英急要脫身,騙那裡人家不當穩便,除非鄉間還好。就央幾個媒婆與妹子說親,又吩咐道:「城裡的人一味虛文,全無著實。倒是各鄉財主,有些信行,可以做親眷。」
媒婆承命,往鄉間說親,那各鄉盡曉得吳大是個名士,俱要攀他。只見不多時,媒婆便話一家,來對吳大道:「有一家財主,住在大儀鄉,姓牛,家裡雞鴨五六百,母豬一二十,米麥幾千斛。他還有一所大房子在岳廟前,只是有句話。他家官人長大,本年就要成親的。」
吳大道:「這等極好。」
便撿下吉日,先去拜門,即日行禮成親。吳大叫兩個使女,來到王家,候絳英回去,說道:「相公把小姐攀了鄉間牛家。成親日子也檢定了,請小姐回去住幾日,好收拾出門做新人。」
絳英聞知此話,嚇呆了半晌。玉環私在房中,拍絳英肩頭道:「你今去做小牛的妻子了,不與我做同伴,那落花流水之意,如何拋卻?」
蕙娘又在旁邊道:「那於官人不知氣味如何。可不辜負了小姐一片花容。」
兩人如諷如譏,把一個絳英氣得渾身麻木,口裡疇躇道:「此去也不妨,我自有主意。但是你們後日見了趙郎,須把我這一段念頭與他說幾句。」
不知他主意何如,辭了王夫人,竟上轎子,向自己家裡去。絳英到家,住了幾日,看看吉日漸近,向兩個婆子道:「我家哥哥嫂嫂,做人極其慳吝。因我沒有父母,凡事草率不成規矩。你們兩個須是乘他忙亂之時,也出去先討些賞封。若待我出了門,一毫也沒有的。」
兩個媒婆,聞得這話,火急走出房門,挨身去擠在外面討賞。絳英獨自一身,將包頭兜好,身上換一件青布舊衣,又將束腰一條,緊緊束住,竟向後門急走出去。家人也有撞見的,只道是家裡別人要拿甚麼東西,全不揣著。
絳英在暗中,一路前行,信足所至,不想到了安江門,他也不知那裡。幸得城門尚未關鎖,絳英竟自出城。一路前來,漸近廣陵驛,立在官河岸上,想道:「這所在才是我結親之所。更深夜靜,無人知覺,河伯有靈,今夜把我吳絳英的精魂順風兒牽去。」
此時在吳宅廳堂,毛坑鼠洞裡都在尋找,那裡見得絳英小姐?牛家人馬,連忙報知老牛,喚粗使數十人,親到吳家,只道設計哄他財禮,把吳家傢伙打得粉碎。
吳大捶胸跌足恨道:「不但養女是賠錢之貨,如今賠氣賠家私,也還不停當,必定明日少得經官動府,央些親友私下講和,還他茶禮。」
只苦了送親迎娶的閒人,自白凍了一夜,湯水也沒得吃。籠燈火把,人馬轎傘,打得七零八落,豈非笑話?世上財主,喜歡攀有名望人家的,請看這個榜樣,切不可輕信媒婆之口。吳大氣惱,小牛敗興,這段話文不過如此。
且說絳英小姐,走到河邊,將要投河,悲悲咽咽,便尋死路。看官們曉得的,但凡女子的盡頭路,止有投河一著。就像戲文上有個錢玉蓮投江故事,有人來救,後面還有好處。若無人救,也便罷了。這也是私情中的常套,不足為奇。
但是絳英所處之地,又自不同。若是一到河裡,就直了腳,倒是清淨的事。
萬一驚動眾人,撈摸起來,死又不死,送到吳家,這般顏面,反覺不雅。即不然,遇著過往客船,一篙帶起,貪利的把你做個奇貨,說道全虧他救命,要扯住了詐銀子。貪色的,頓起邪心,載到別處去,做些勾當,如何脫白?絳英這一番算計十分倒有九分不妥。
不想孤零一身,將次下水,岸上攢住十數隻惡犬,絳英的布衣,被犬牙咬住,一時倒難脫身。絳英心忙膽怯,彷徨無措。河裡忽撐一隻小小官船,傍到岸邊來。船頭上立著一個老人問道:「甚麼人孤身獨立?」
絳英為犬圍住,進退兩難,被行船水手女一把扯到船上。老人見是一個女子,道是:「你這個女子,獨立河邊,莫非要投河的麼?」
你道問絳英的老人是誰?那是獄官秦程書,任滿起身,載了家小,正要進京,再謀一處小小官職。當夜泊船安江門外,次日早開。船內女兒秦素卿,聽見外邊有女子投河,他是生性豪俠的,飛跑到船頭上來,見了絳英,一把手就扯到船艙裡去,吩咐手下人,不要驚動岸上人。他既要投河,必定其中有個緣故,且把船開了,再泊下些,明日絕早開去。岸上人為犬聲熱鬧,只道官船過往,全不曉得女子投河一節。
素卿見了絳英,說道:「好一位女娘,為何干這拚命的事?」
絳英泣訴道:「奴家也是好人家女兒,自小得知些節義。只因少時喪了父母,兄嫂無情,把奴家自小攀的一家丈夫,欺他貧弱,將他陷害,配驛到京裡,另擇一家財主,欲賣奴家,今夜來娶。奴家不忍改節,故此私自投河。」
素卿俠氣勃發,把桌子一拍道:「有這樣屈事。我正要到京,不管長短,帶你進京尋覓丈夫。一應盤費,在我身上。我且問你,丈夫姓甚名誰?」
絳英道:「奴家丈夫姓趙,字雲客。」
素卿耳邊忽提起「趙雲客」三字,想道:「這也奇怪。我在衙裡相逢的那趙雲客,他被人陷害,問罪進京。我相遇時,他全然不說有妻子。怎麼這個女子說起,又有個趙雲客?且在路上細細盤問。若果然是他,倒好做個幫手。」
看官,你道秦素卿家住湖廣武昌府,那秦程書任滿,自然打發家小回家,自己進京,再圖官職。為甚把家小一齊帶到京裡去?不知他的一家進京,盡是素卿的妙計,專為要尋趙雲客,故此定個主意。
素卿因父親解任,私下算計道:「竟歸武昌,便與趙雲客風馬無涉,今生安有見面之理?難道一番恩愛,丟在空裡不成?」
便與母親商量道:「爹爹進京,大哥正好圖功名之路。聞得要帶二娘同去,叫我們母女兩人歸家。想起來,家裡有甚好親眷?我們一家人,倒分做兩處,這事成不得。不如一同到京,得了官,一同再到那裡去方好。」
素卿的母親聽見這話,對秦程書道:「我一家親丁,只有六日,若要分兩處,決然使不得的。且同到京裡去,再作道理。」
程書素怕奶奶,吩咐一聲,就如令旨,不敢違拗,所以同往京中,正好遇著吳絳英。絳英是個才貌兼全的,不比素卿直性,路上待人接物,極其周到,便是秦程書夫婦,甚如敬重,就看做女兒一般。倒嫌自己的女兒,來得粗辣。你看這兩個美人的心腸,待雲客也算真切。不知趙郎後日,把他如何看待?倘若有一毫薄倖,這兩個主顧不是好惹的。他竟要唱出「恨漫漫,天無際」的曲子來了。
看官們放心,那雲客是斯文人,這樣負心事弗做個。
附言:
餘刻此畫未竟,裡中有狂士,偶於途中質餘。轉視之,不相識也。詢其姓名居止,且考其質餘之故。
其人曰:「姓張。平生慕君才,有著作欲求正。故相問耳。」
終不告以名字,因於腰間出銅印一枚為贈。餘英而受之。翌日,於其居旁有相識者來語餘,言其人少好學,多聰慧,家素饒。為兄所敗,遂得狂疾。曾一見餘此書,心甚契焉。
餘驚謝曰:「是何言與?餘困雞窗有年,今且為絳帳生涯,旦夕佞佛,何狂生之見慕若是?」
未 月,聞其人以戲水死。嗚呼!餘與張素無交契,特以扈言之故,念餘不罡。夫世之面交而心誹者,見富貴則趨之;見貧賤則棄之;見頌德政之俚言,假道學之腐語,則群和之,見風月閒情,則共訕之。豈能如狂生之語,真而情懇也哉?惜未嘗以全書惠狂生,而淹然長逝,餘其有餘憾矣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