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活花報活人變畜 現因果現世償妻
莫好淫,好淫喪卻人倫,喪卻人倫成獸形。靈山活世尊,笑殺貪人麵喫,誰知換去餛飩,弄人不道弄其身,還債有夫人。
昔有人到陰司裏去,見森羅殿上,柱上帖著詩聯一對。左邊的道:萬惡淫為首﹔右邊的道:百行孝居先。因此還魂轉來,專勸世人,切莫要不孝,孝乃德行中第一件事。在父則有教誨撫育,提攜顧戀之恩﹔在母則有十月懷胎,三年乳哺之苦。所以,不論貧富貴賤,孝順的,則神人欽敬。不孝的,則雷霆共擊。
然孝順的道理,人還易曉,獨有淫之一字,人則不知不覺,犯之最易。隨你讀書君子、貞良婦女,一有所觸,即有一點貪邪好色之心,從無明中,熾然難遏,將平日一段光明正大的念頭,拋向東洋大海裏去了。正是:
祇因世上美人面,改盡人間君子心。
雖然好淫之性,男女難免。然男子之淫,本於好色者多。若無美色在前,淫性也就減了一半。惟婦人之性,一淫則不論好歹,不顧人倫,其淫最為陰毒。智最巧,計最狠,心最險,手最辣,口最硬。內不管喪心,外不管悖理,逆倫犯法之事,公然為之,直同兒戲。
所以呂太后以戚夫人為人彘。繡榻野史上的麻、金二氏,直至身為母驢。此二事,一是因淫生妒,將人做畜的﹔一是因淫至死,死去變畜的。這猶不足為奇,在下今述一個,因淫上犯了忤逆大罪,現身活活變畜的,為世人警戒一警戒。
話說鎮江府丹陽縣落鄉地方,村名曰‘仁善村’。那村去城二三十里,村中有一人,姓魏名化,號奉溪。原是鄉間小戶,種田為業。妻陶氏,做人極其善淑。養了兩個兒子,長名魏大,次名魏二,兩個種租田。魏大娶了個同夥做工的女兒為妻,甚是孝順﹔偏是魏二,從小陶氏愛他,百依百順。那魏二就放刁起來,父母說的話,他便要相拘。
一日,魏奉溪、陶氏道:「二郎年紀長大了,前村施家有一女兒,我看他甚勤儉,插秧、踏車、積麻、紡紗,件件多會,年紀又相仿。我央顧拐子去作媒,持用五六兩茶禮,討與二郎,完了我兩人一件事」。
那魏二聽得,便接口亂嚷道:「不要爵蛆,施家的大女,我也常常看見,又麻、又黑、又蠢,一世沒老婆,也不要這個歪貨。」陶氏道:「這兒,這樣你知我見的,到不要,你心上要怎麼樣的?」魏二道:「娘,我前日去還租米那家,有一個通房阿姐,叫做桃花,又白又標緻,腳又不大不小,我心上甚愛他。不道昨日進城,去還他家的債米。祇見那家主婆,打了他一頓,他帶哭走出來要尋死。我對他說:‘你有喫有著,家主婆打也是常事,謂甚就想尋死覓活起來。’他帶了哭說:‘你那裏曉得我的苦?上管頭,下管腳,不是打,便是罵。前日家主公,偶然對我笑了一笑,不道家主婆看見,直打罵到如今。你道苦也不苦!那如得你鄉下人,自由自在過日子。’我問他道:‘你有對頭麼?’他口裏囔道:‘甚麼對頭,對頭!我要出去的。要鄉下一夫一婦,去之做自由自在人兒,強如在此,伴好人過世。’我見他說得有些入耳,就被我嘻著臉道:‘我正要尋個城裏人做老婆,你肯隨我麼?’那桃花兩邊一看,見沒人來,就低聲道:‘你果有心,我就嫁了你。家主婆妒忌家主公,巴不得即時賣我出去哩。我身價原祇十兩銀子,你若出不起,我有些私房貼你。’於是即跑到裏邊去,將五六兩一包碎銀,暗暗遞與我。我說:‘我回去湊足了銀子來。’他說:‘千萬就來,央宅裏王阿叔進去,一說就是的,不要忘了。’臨出門,又叮囑了幾次。我如今一定要討他的了。」魏奉溪聽了這句話,對陶氏道:「好便好,也要去卜卜,又恐怕他城裏人,鄉間住不慣。」魏二道:「你不要管。」竟替父親要了七八兩銀子,到城裏一跑,先買酒請了王阿叔,央他進去說。
誰知那家主婆,正為家主公要去偷他淘氣,見說了,欣然道:「既是我家的戶,魏二郎,就讓他些。祇要六兩茶禮,備盛些的擔盤進來,即討了去就是。」
那王管家回復了。魏二便封了銀兩,買了桃、棗、鵝肉、茶葉送進去。隨撐隻鄉間小船,幾個親戚來接親,那桃花也欣欣然剃了面,穿了兩件新衣服,拜別了家主下船。
到了仁善村魏家,原叫了一乘小轎,三四個吹手,高燈篾䉡來到船邊娶親。娶上岸了,在草屋裏邊拜了堂,拜了公婆。一時鄉鄰親敘,共請來喫杯喜酒。那魏奉溪,因兩日陪客,勞碌了,又多喫了幾杯酒醉了,先睡了。眾人酒散,陶氏自己收拾完了,對魏二道:「你收拾新人睡罷。」魏二關了房門,笑嘻嘻對新人道:「夜深了,我們去睡。」
那桃花當時喫打了,道嫁到鄉下,自由自在的好。誰知一到他家,見了鑽頭不進的草屋,不是牛屎臭,定是豬糞香,房裏又氣悶,出門又濠野,心上甚是不像意。但取魏二雖是鄉下人,又精壯,又是童身,自己已與家主公破體過。見魏二脫衣解帶,隨手成其雲雨。
原來這魏二雖油嘴油臉,從不知此味的。桃花是經過狂風驟雨的,兩個準準狂了一夜,直至五更,方鼾睡去了。
那陶氏和衣睡了一覺。五更頭,他即起身,打掃家裏,喚長工顧拐子田裏收拾。祇不見魏奉溪起身,陶氏忙去叫他道:「人都下田,像死狗睡了一夜,還不起身。二郎是新做親貪睡,你為甚不走起來。」叫了幾次,則不見則聲。那陶氏道:「奇怪。」又去推他兩推,動也不動,即忙去摸他一摸,祇見冷氣直沖,身體直直的硬了。正是:
昨日紅鸞,今朝白虎。
一天喜事,變成愁苦。
嚇得陶氏號啕大哭起來,道:「好端端,為甚死了?」那魏大夫妻兩個聽見,嚇得一跳,亂嚷亂哭道:「昨夜先睡,我祇道他醉了,誰知他身子不快,如今怎麼處?為第二個使空了銀子,棺木那裏來,快叫他來商量。」陶氏帶哭叫道:「二郎快起來,爺死了,你祇顧睡。」
魏二狂了一夜,正睡得濃,那裏聽得。陶氏打著門道:「莫不也死了,為何這樣好困。」魏二夢裏噥道:「你為甚如此叫命。」陶氏道:「你爺為你這天殺的,使費著急,又勞碌,多喫了急酒,死了。你還要自由自在!」魏二聽得說父親死了,喫一跳,摸著頭道:「為甚死了。」祇得起身。陶氏哭道:「剛討得媳婦進門,就無病急死,莫不媳婦的腳氣不好。」那桃花在房裏聽得,接口道:「既是腳氣不好,為甚你們討我?好笑。」口裏噥噥道:「不說你自己老騷,看他兒子做親,動了興,與老公射搗,不顧他的性命,死了到來埋怨我。如今趁好撒開,我受不得這些不像人,不像鬼的腌臢氣。」
那陶氏,原是極善淑的,偶然氣苦中,說了這句,縮口不迭。那魏二見說撒開二字慌了,就道:「休放閑屁,爺沒命死了,與媳婦甚麼相權干?」魏大道:「不要淘閑氣,如今棺木那裏銀子來買。」魏二道:「跟非前村許家莊上,何敬山處,借幾兩印錢,來買棺入了殮再處。」魏大道:「我同你去合借罷,後日合還,省力些。」魏二道:「事不宜遲,如今就去。」
兩個走到許家莊上,祇見何敬山,正在家裏收銀子算帳。魏大向前道:「何阿叔兩日忙得緊。」何敬山抬頭一看,道:「魏二老,恭喜了,為甚有工夫走到這裏來?」魏二道:「何阿叔,說也不肯信,有這樣怪事。」何敬山笑道:「有甚怪事?莫是新娘子,討了個石女麼?」魏二道:「不是,我昨夜做了親,今早好端端父親死了,你看奇也不奇。」何敬山喫驚道:「昨日我遇見他,在城裏請和合紙,這真正奇。如今你們弟兄來甚麼?」魏大道:「其實要與何阿叔,借幾兩印錢,買個棺木,我弟兄兩個合借罷,後來同還。」
那何敬山是慣放印錢的,便道:「要幾兩?」魏大道:「借得四兩,便寬轉些。」何敬山道:「今日不能這許多,若要足這數,今日先拿二兩五錢去,買起棺木來,後日找一兩五錢。」魏二道:「承阿叔應我之急,任憑阿叔罷了。」兄弟兩個寫了借約,言定十個月,連本利清還。當下秤了銀子,何敬山又除了叩頭。他兩個袖了銀子回來,就買棺木,將父親入了殮。是日男男女女,號啕哭了一場,各自安息。
至次日清晨,魏大對魏二道:「我們到何敬山處,找了兩半頭來,大家分了。我明日要另租幾畝田,到別處去了。屋這邊幾畝,你如今有了妻室,你自種罷。何敬山的印錢,各人多種幾畝田,抵當得這一主。娘住在你身邊,我自支持盤纏來,來合養她。」陶氏聽見,垂下淚來道:「我如今沒了你的爺,我喫素修行了。大媳婦既要別處去,二媳婦又利害,我老人家自己過活。你弟兄兩個貼我些柴米,先與我請一軸觀音菩薩來,朝夕禮拜,在家出家的意思。」那桃花就口裏噥道:「不要做張做勢,有粥喫粥,有飯喫飯,喫甚麼素,修甚麼行。」魏大道:「二娘子,老人家隨他心上罷了,不要去管他。」桃花道:「我怎麼管他?他說我利害,不知喫了多少人,正該請尊佛來,咒殺我這腳氣不好的。」魏大道:「二娘子,如今大家不要計論了。」那魏大竟去租了十畝田,約懸仁善村十四五里。又租了三間草房,搬去不題。
卻說魏二,見阿哥去了,竟與桃花困晏朝,買魚買肉受用作樂。不幾日,手中空了。桃花道:「我是城裏出身,田是不種的。你莫若挑條擔,日日進城去做些生意,日日見錢不好,倒去翻這泥塊。」魏二道:「娘子說得是,我如今挑條魚擔罷。」兩個商議定了,寫一張退田契,退了田,竟行魚來賣。賣了數日,果然日日賺得幾分。
忽一日,魏二早起行魚去了。那何敬山因是還利日上了,不見他送來,拿了一本帳,走到後村。來到魏家道:「有人麼?」祇見屋裏走出一人來,乃是魏二的老婆。方梳了頭,頭上帶了頂孝髻兒,身上穿一領白布衫,玄色綢背褡,擱擱的醬色汗巾,當胸束了。白絹裙褶,齊齊著起,露出了一雙半小不大的腳兒,穿著玄色的小靴頭鞋子。漂白膝褲,上玄色闊線帶,拖在一邊。一雙俏眼兒,往外一睃,就道:「可是何阿叔麼?」何敬山見了,連忙深深唱個肥喏道:「正是。」隨接口問道:「娘子可是魏二阿弟的夫人麼?」那桃花笑一笑道:「正是。」何敬山道:「昨日因不見他拿銀子來,今日走過,帶便來問聲。」那桃花道:「因兩日生意艱難些,所以不曾送得來,反復勞何阿叔拖步。請寬坐坐,喫了茶去。」忙去把一條凳出來道:「請坐。」口裏說,眼裏看那何敬山,頭上帶一頂京騷玄緞帽,身上穿一領黑油綠綢直身,拖出了蜜令綾綢綿襖,綿綢衫子襯裏,腳上漂白綿襪,玄色遼鞋,白面,三牙須,甚是齊整。肚裏轉道:「不道鄉間,原有這樣俊俏的人兒。」
於是滿面堆下笑來,把眼兒祇顧睃他,那敬山本是許家幸童出身,又是□婦人的班頭,竟來挨肩擦背。不道那陶氏,正在觀音前拜佛,拜完即忙出來道:「二娘子你進去,我去陪何阿叔說話。」那婦人祇得進去了。何敬山就起身道:「老親娘,魏二舍回來,千萬說聲,我還要出去,轉來再會他罷。」
於是佯佯的去了。他就一路胡思亂想道:「這雌兒竟生得齊整,好塊羊肉,落在狗口裏。我看他將我不住的睃。甚有我的意思,且慢慢括他,不怕他不上我的鉤。」一步步歸去,不題。
卻說那婦人心裏道:「這個人,我一定要結識他,可惜正要引他,親近一親近,怎奈老賊婆出來打斷了。雖然不怕他,也祇覺礙眼不便,可恨,可恨!」
正是氣沖沖的坐著,祇見魏二買了斤肉歸來,道:「娘把來燒燒,我們喫夜飯。」陶氏道:「今日何敬山來要印錢。」魏二道:「有在腰裏,我明早送去。」那婦人就接口道:「有了銀子,他自然會來拿的,你送去,可不又擔擱一朝的生意。」魏二道:「說得有理,我明日放在家裏,等他來拿罷。」
陶氏將肉括淨了,放在鑊裏,不見媳婦來燒,祇得自己去替他燒。魏二與桃花在房裏,作樂了一回,待燒熟了,那婦人竟盛在房裏去了。燙了酒,大啖,也不來問婆婆喫夜飯也不。兩個喫完了,竟去睡了。魏二極力奉承,誰知那婦人,一心掛在何敬山身上,當夜不題。
明早,魏二起來道:「娘子,我去行魚了。印錢二錢五分足紋,放在你處,若何敬山來,叫婆婆遞與他。」那婦人道:「多說二三錢銀子,見了鬼,要你娘遞,難道我老娘,從不曾見這東西,託不得的。」魏二陪了笑道:「我恐怕你後生家,不便見他,故此我這等說。」婦人道:「羞也不羞,開了大門就是房,說你看,便見不便見。」說得魏二頓口無言,道:「我去了。」
魏二纔出門,那婦略睡了一回。扒起來梳洗打扮了,便待何敬山來。誰知那陶氏,見兒子出去,起來開了門,燒了麵湯,又炷熟了飯,蓋住鑊裏。自己去觀音前點了香,拜了佛,隨即坐在門口績麻。
那婦人走出來,見他坐在門口,好生不然。陶氏道:「二娘子,我等你同喫朝飯。」那婦人把眼一瞅道:「我不要喫,你自先喫。」陶氏祇得去灶前,自己坐了喫飯。
那婦人走在場上,不住的遠望。望不多時,果然遠遠見何敬山,從前村樹林邊來。那婦人見了,心裏轉道:「他來了,祇是這老厭物在面前,怎麼處?」心生一計,見場上的雞,就扯一隻來藏在柴堆裏,口裏浪道:「單喫糧,不管事,場上的雞不見了,多因走在後門墳墩裏去了,也不去尋一尋。那砍頭的歸來,不見了雞,祇道我在家裏不當心。」陶氏聽得不見了雞,慌忙走到後門來尋,毫不見個影兒,祇得一步步到墳裏去,細細裏尋。
那何敬山遠遠道:「二娘子,在場上耍子。」那婦人道:「雞不見了,在這裏尋雞。」何敬山道:「家雞祇在家裏。」婦人帶著笑答道:「家雞團團戰,那曉得野雞,要著天飛。」那何敬山,見婦人說話有些蹺蹊,便笑笑道:「若是野雞,一定去尋野食喫了。」那婦人把眼一瞅道:「眼前食喫不夠,家雞也要尋野食喫哩。」何敬山聽得他言語,句句賣春,便近身來,低了道:「我來與魏二舍討銀子,他在家麼?」婦人道:「不在家,銀子在我處。」何敬山又道:「婆婆怎麼不見?」婦人道:「我使他墳裏尋雞去了。」敬山道:「既如此,我同你屋裏秤銀子去。」婦人道:「你隨我來。」
祇見婦人,領了何敬山進門,便笑一笑,對敬山道:「銀子我放在那枕頭邊,待我去拿來。」敬山見屋裏無人,便笑著道:「我同你到房裏秤何如?」婦人道:「恐怕人來,你關著門。」那何敬山,見叫他關門,便大著膽兒,竟把婦人一搿,手舞足踏起來。那婦人毫無拒意,也迎了何敬山的願,親一個嘴道:「我一見你,直想到如今。」敬山道:「我也見你,想得魂不附體。」兩人竟在床上雲雨起來。
難道正高興之時,那陶氏口裏呼雞,後門進來道:「天殺的,罰我老人家,那一處不尋得到,不知躲在何處,並不見個影兒。」何敬山在床上聽見,慌了道:「你婆婆歸來了,如今怎麼處?」女人道:「不要忙,待我打發他去。」口裏嚷道:「我也尋了半日,尋得頭暈起來,睡在這裏。你如今再到柴堆裏,細細尋尋,若遲了,恐怕雞被偷了去。」那婆子,果然又開了前門,往場上柴堆邊尋。婦人對敬山道:「你如今快從後門出去罷,銀子你明日來拿。」敬山慌忙向後門一溜煙去了。
卻說那老婆婆,尋著了雞,歸來道:「二娘子,你猜我在那裏尋著的?那隻雞自己鑽在柴裏。」那桃花因驚去了漢子,在床上恨恨聲,也不應他。陶氏把雞罩了,又去唸佛。
那婆娘肚裏思量道:「怎得這老厭物死了,我方遂意。」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想,祇聽得老鼠在床下數錢。他口裏道:「是了,是了。」道猶未了,魏二忽走進房來道:「怎麼睡在此?何敬山可曾來拿銀子去。」婦人道:「不曾來,我不見了雞,尋倦子,暫困片時。」魏二道:「今日剩得一活魚在此,起來煮一煮,喫喫麼。」叫道:「娘可拿去刷一刷。」
於是陶氏,將魚去刷淨了,下鍋煮熟了,分與媳婦喫。那婦人一頭喫,一頭道:「桑中老鼠多得緊,你明日千萬買些老鼠藥回來。」魏二道:「老鼠藥是沒用的,藥不死老鼠的,莫若你明日去墳墩裏,舊桫方棺木砒霜最利害,放在飯裏,不要說個老鼠,就是人喫了,就要嗚呼的。」桃花聽了道:「有理,有理。」兩個喫完了,上床去睡。明早魏二起來,依舊行魚去了。
卻說何敬山,逃了歸去,一夜睡不著,一心想著那婦人。清早又搖搖擺擺走來。桃花正在房裏梳頭,陶氏看見他來了,忙叫道:「二娘子,何阿叔來討銀子了。」婦人應道:「怎麼這樣早。」那婦人聽得婆婆看見他來,甚不快意。
何敬山假意道:「魏二弟在家麼?」陶氏道:「賣魚去了,銀子放在二娘子處。」桃花祇得走出門外,叫婦人道:「進士子一個。」敬山故載狀元落花,何口人,叫婦人道:「你是人悟了,怎麼處。」那婦人會意,走去了。羅的衣帶在行捏去了,婆婆可到婆村去,行人把手用婆婆題,使陶氏去了。
不子那敬山,忙勾著婦人,把一個你道:「我雖明日,又曾豈來也,你婆婆打史了,我一夜間不若堯走,逆你去了,我也甚祇怏這。我兄今想一個這裏,在於叫明日午間來,思打重興快流,且彼本建怏活公事,你史小姐怎麼得這寺遂意。」婦人道:「你莫管,我自有處,明日千萬來。」說鼻子是,又做了幾個品字,那急忙借了戥子回家。敬山拿戥子行行道:「還輕些,二舍回家對他說聲。」敬山竟去了。
婦人見去了,口裏哼哼的道:「娘子,弟兄兩個合借的,讓我們先還,做大兒子的,少鼻子大彼倩的,安坐在家受用。我們整日上門上戶的受累,你的娘的也忒欺心,單會喫二媳婦。大小婦是小娘出來,你喫不得一碗半碗的,把婆婆聒絮個不了。」陶氏不開口。那婦人見婆婆不開口,又道:「明日走去,對大兒子說,如今利錢你該湊去,鐘不打不鳴,人不說不知。」陶氏祇得應道:「我去說便了。」婦人道:「你明日早些去,喫他一兩頓,也不為罪過,難道單養一個兒子的。若等朝飯不及,我做兩個餅,路上當點心就是。」於是暗將砒霜放在餅裏。
那婆婆,果然明日清晨起來,拜了觀音,點了香,即便對媳婦道:「我去了就來。」魏二自行魚去了。婦人慌忙起來,將餅與婆婆袖了,又道:「半路上肚飢就喫。」陶氏一徑望大兒子家走。
原來這魏大家,去仁善村有十三四里路,陶氏走得不耐煩,望見一個林子裏,見一塊長石頭橫著,他就坐著。口裏道:「觀世音菩薩,這些路就走不動了。」肚裏轉道:「我且將餅喫了,再走。」袖中摸出來一看,祇見又冷又硬,如石塊一般。陶氏又道:「觀音菩薩,我老人家怎喫得這個餅。」自言自語的說猶未了,抬起頭來,祇見一個道姑立在面前。那道姑怎麼樣的?
頭上戴著古色幅巾,身上穿著褐色的道服。腰間束著黃色絲絛,耳邊垂著銀絲細墜。臂上掛著菩提數珠,腳上穿著僧鞋僧襪。縱然不是靈山治世專,也必定是救命主菩薩。
話說那道姑,手中攜了一隻籃,籃裏放著一件背褡兜。向陶氏作個問訊道:「女菩薩,借坐一坐。」陶氏回禮道:「我也是過路的,同坐何妨。」那道姑口裏唸聲:「觀世音菩薩,老了,沒用了。今早要緊到施主人家去,空心出門的,走了三十里多路,肚裏又飢,腿裏又酸。」陶氏便道:「我走得五六里,就倦起來,莫說三十里,我點心也帶些在此,祇是冷硬難喫。」道姑道:「我餓極了,就是冷硬的,我情願將這背褡換來免飢,不知女菩薩看慈悲否?」陶氏道:「若是喫得,我就捨與你喫,怎麼要換。」一頭說,一頭在袖裏摸出兩個餅來,遞與道姑。道姑道:「我生平不肯白喫人的東西。」就在籃裏,將這背褡送與陶氏,陶氏那裏肯要他的。道姑道:「女菩薩,你若不拿我的,我寧餓死不喫你的餅。」陶氏見他推得真切,又見背褡是絨的,心上道:「我拿回去與媳婦穿,也可討他歡心。」轉轉念頭道:「我還有兩個餅,一總與你喫罷,背褡權留我處。」那道姑見陶氏收了背褡,方肯將餅來喫。不喫猶可,一喫喫了,祇見道姑大喊一聲,往後便倒,七竅中鮮血迸流,嚇得陶氏面如土色。口中唸:「救苦觀音,為甚這道姑將餅子喫了,就死了,想是又冷又硬,咽壞了咽喉?雖然如此,我又不能救他。趁此無人看見,我祇得走去罷,省得人來看見,惹是招非。」心上擔了一肚皮驚惶,回身便走。話分兩頭。
卻說那桃花,專等婆婆出了門,便去梳好了頭,望何敬山來作樂。敬山因滿口約定了,急忙忙早起出門。不道走得數步,祇見一個人挑了擔,撞著何敬山,便道:「何阿叔,清早那裏去?」敬山一看,乃是慣賣犬肉的狗王二,何敬山道:「王二挑的是戌物麼?」王二道:「我特特留一大塊腰窩送來。」敬山轉身道:「既如此,你隨我來。」
於是轉身又到家裏道:「通折倒與我罷。」王二見說,即將桶蓋開了,拿出來。敬山道:「為何都是精的。」王二道:「不瞞何阿叔說,昨晚正打一隻肥狗,遇著一個老嫗,要我的狗皮與兒子做暖帽,肯出三錢銀子,所以剝了皮去,純是精肉了。」何敬山也稱三錢銀子,與了他,王二去了。燙熱一壺酒,空心喫了,又醉又飽,乘酒興竟到魏家來。
祇見那婦人,望著了何敬山,如獲珍寶一般,滿臉堆著笑容道:「真正不失信的冤家。」即攜了手進門,隨將門關了。何敬山火又動,狗肉性又發,酒興又作,託在床上,脫下褲子,豎起兩股就幹。那婦人迎著,似渴龍見水,兩個滾作一團。這一場好殺,怎見得:
一個是偷漢子的都頭,一個是撩婦人的宿積。一個恣意的不休,一個盡情的出力。一個是捨了緣磚拋黃金,一個是撇了家雞偷野食。一個在柴倉窩裏趁風流,一個在糞掃堆邊矜出色。
說話兩人,正在高興之際,忽聽得外面有人扣門。何敬山慌忙道:「你婆婆回來了。」婦人道:「他要回來,今生不能夠了。」說猶未了,祇見門外叫道:「二娘子,開了門。」敬山道:「這個不是你婆婆的聲音?」那婦人聽見,喫一驚道:「怎麼回來得,有如此奇怪,莫不是他的魂靈麼?」
於是祇得起身來,遂叫何敬山從後門去了。然後開了門,祇見陶氏手拿背褡道:「我走倦了,快取條凳子來坐坐。」氣急急自言自語:「老來沒用,喫力得緊。」那婦人即拿凳子,與陶氏坐,隨手即拈此背褡,看看道:「在那裏來的?」陶氏一一從頭說知道:「今早出門,一徑望大兒家走,走到五六里不耐煩,望見一個林子裏,橫著一塊長石頭,我就坐著。不多時忽見一個道姑,立在面前,打一個問訊,同坐在石上道:‘我今早空心出門,走到如今肚餓極了。’我道:‘有點心在此,祇是冷硬難喫。’他將籃裏背褡,來換我點心喫,我不肯要他的,他道:‘你若不拿我背褡,我不喫你的餅。’我見此背褡是絨的,你著倒也對身,於是與他拿了。不道他將餅去喫了,想是他肚又餓,餅又硬又冷,一喫喫了,登時大喊一聲,撲地跌倒,手腳也直直死了。慌忙起來,走也走不動,祇得帶跌跑到這,大兒家不去了。」
那婦人聽見喫一驚,即將陶氏拿回的絨背褡,欣然穿在身上,相了又相,昏亂起來,不識人事。陶氏見媳婦兩眼定了,神色如狂,走向觀音佛前,口便哼哼道:「是我心最毒,祇為貪淫好色,欲藥死婆婆,與何敬山結永遠私好,不想做這樣事,天怒神殛,獨犯了菩薩。」說完這幾句,身子祇顧向佛臺下鑽進去,口再不語了,祇管將舌頭伸出來舔鼻子。那陶氏聽他說,見他這模樣,嚇呆了。忙去扶他,祇見媳婦在臺底下蹲著足,搖著頭,抖著身子,口不噴聲。仔細看來,宛然變了一隻肉色狗。正是:
獸心人面,相由心變。兩眼拋斜,四腳出現。
嘴長耳聳,牙尖頸短。舌長三寸,尾呈一股。
話說陶氏,聽他媳婦自稱淫惡,見他變相,更是詫異。對著觀音那個神位,蟠旋地下。於是傳聞了,鄰舍村坊,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來看這個婦人變狗。有的道:「這是忤逆樣子。」有的道:「這是偷漢的下場。」
正在喧鬧之際,祇見魏二挑著擔回來。見家中擠滿了人,先喫一嚇。及到家中,陶氏對兒子細說一番,又見妻子變了狗,不覺垂淚起來。那隻狗見魏二,便搖頭灑耳,攢住魏二,鼻子祇管叫。魏二歎道:「你也是自作自受,我不道你起這樣歹心,既背我偷漢,又去藥死婆婆,天不容,地不載,怎的不做狗?如今養在家裏,看者如市,也不像樣,不如送他到放生庵裏去,再唸些經來超度他。」於是送他庵裏不題。
卻說何敬山,自後門逃歸,正冒了風寒,染陰症在家。外邊又紛紛傳說新聞道:「魏家媳婦變了狗。」聽見一嚇,又變了夾驚傷寒,三四日一病而亡了。
那何敬山,原是城中許鄉宦家管莊的。許家知他死了,即著人喚他妻子常氏進去,問他帳目。常氏年紀止廿五六歲,為人倒也伶利,將帳目一一交付清楚。但因何敬山,最好包婆娘,所以缺少了一百餘兩本錢。常氏不待家主開口,即將自己首飾家火連夜變賣,清完零星。欠在人頭的,留著自己慢慢的將他填空。家主盤清了帳目,另撥家人管了莊。常氏連忙化了棺木,自己尋間屋兒搬了。
自此光陰如箭,不覺又是年餘。常氏獨自守寡,雖則一口,甚覺煩難,思量著道:「前村魏家弟兄,還欠我們四兩銀子,舊帳利錢,雖有些本錢,一毫未還,我去討來,也可過得半年六個月。於是鎖了門,望魏家來。
那魏二自妻子變了狗,送在放生庵裏,不多時死了埋了。他自後與母親陶氏同住,甚是孝順,隨母親唸佛喫素,依舊賣魚,甚有生意。
是日,正同母親喫飯,祇見一個半中年婦人,帶一身孝進門,道:「這裏是魏家麼?」陶氏道:「正是。」常氏道:「何敬山是我丈夫,前日你們借四兩銀子,利錢又年餘沒有了,我因丈夫故世,所以不曾來討得。今日欲與你算算,連本利還我罷。」魏二道:「銀是有的,祇是如今來不及,祇好先還些利錢。」常氏道:「不瞞你說,我如今孤身,專靠此項,作紡績的本錢。那一宗銀子,原是你與哥子合借的,你一時沒有,聞得你哥子,近來甚有生意,就央你與我討一討。」魏二道:「我去就是,何阿嬸,你寬坐坐,娘你去燒燒茶。」
魏二出了門,陶氏去燒茶。常氏道:「不必起動你。」陶氏道:「家裏沒人,這樣不便。」常氏道:「媽媽,我正要問你,怎麼你家二娘子,有這樣奇事。」陶氏道:「正是,不道他起這樣淫惡的念頭,佛菩薩也不容他,老身性命,幾乎被他害了。」常氏歎口氣,肚裏暗轉道:「我家丈夫也送在他手裏。」陶氏道:「叔若在,今年幾歲了?」常氏道:「長我二年,今年二十八歲了。」常氏道:「二娘子幾歲?」陶氏道:「二十一歲,二郎長他三年。自古道‘無婦不成家。’我又老了,過幾時,也要尋個對頭,完他終身之事。」常氏道:「正該如此。」陶氏道:「何阿嬸有兒子麼?」常氏道:「沒有」陶氏道:「如此也難守。」常氏道:「且過十年五年再處。」
正在話間,魏二歸來了,道:「阿哥的一半有了,本錢貳兩,利錢五錢,還有五分,隔兩三日就送來,要將原契收一筆在上面。」常氏道:「祇是我不識字,煩二舍寫,我寫個十字罷。」於是寫了,常氏作謝回去不題。
卻說陶氏收拾夜飯喫了,又到觀音前點了香,上了床,不覺睡去。夢見前日林子裏的道姑,走來對陶氏道:「我有一偈付你,記著,記著。」唸道:
得妻失妻,失妻得妻。
爾得我妻,我得爾妻。
一點一滴,勿得差遺。
陶氏亂叫道:「女菩薩,我正要謝你。」那道姑把他一推去了。魏二聽得娘在那裏魘,叫道:「娘醒醒。」覺轉來,乃是南柯一夢。陶氏道:「奇怪。」因述夢中之語,與兒子聽,便說:「何阿嬸我去問他,年紀正好,又無男女,又齊整,又老實,又不像貪喫懶做的,你得這樣一個為妻,也不枉了菩薩脫夢,莫不是姻緣。」魏二道:「我也不想天鵝肉喫,他自大人家受用過的,我們那裏容得他?不如還了銀子撒開。」
隔了兩日,魏二果然湊足本利,自己去到何家。祇見常氏坐在門前紡紗,魏二道:「何阿嬸,銀子在此。」常氏見送銀子來,便道:「二舍,你這樣至誠,難得難得,裏邊請坐。」就把戥子來秤一秤,一厘也不輕。即走房裏,去尋借契出來,道:「借契還了你,但你哥子還有五錢,一發勞你說聲,送還了我,省得我穿了孝,又到你家來不穩便。」魏二道:「這個容易。」一頭說,一頭出門道:「我去了。」
祇見一個人走來,劈面撞見,便道:「魏二舍,你在何家做甚麼?」魏二道:「我有句話兒會何阿嬸。」那人笑笑道:「何不再坐一坐去。」魏二道:「我沒工夫。」魏二去了。
那人即來,靠在何家矮牆上,叫聲:「何阿嬸,魏二來甚麼?」常氏道:「他來還我些舊帳頭。」那人道:「如此何阿嬸手頭肥泛了。」常氏道:「二三兩銀子,幹得甚麼正經?」
看官,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就是慣賣戌物的狗王二。他是個破落戶,賣完了戌肉,時常在村裏閑蕩,做些不三不四的事。不合常氏露了二三兩這一句話,也就動了念頭,因接口道:「你一個人又沒使個,也夠個把月用了。」常氏見他歪纏,不應他。王二見他不睬,回身一頭走,口裏一頭唱唱去了。他唱這山歌道:
好日去仔思日來,那料介眉頭鎖仔哩。弗開懷,冷落仔介個眼前快活。弗快活,再去迢鄉隔縣介娶侈侈。
那王二口裏唱,心裏想道:「魏二這廝,借還銀子為由,想他要搭上那婆娘。那婆娘竟有些意思,我不如先下手為強,今夜樂得先去上一工,他孤身一個在此,不怕他不從。從了時,這銀子一定是我的了。」算計已定。
到夜來,約有二更天氣,月明如晝。他就捏手捏腳的,走到何家門首來。見四面無人,竟去掘他的門。那常氏因單丁獨一,到晚來就閉了門睡了。到二更時分,已睡醒了,聽得門響,常氏便咳嗽一聲道:「甚麼響?」那王二竟不睬他,祇顧將門掘。那門嚦拉聲,常氏慌了,忙起身,穿了衣服去縫裏張,月光之下,認得王二的模樣,肚裏道:「不好了,日裏不合說了銀子也,見財起意了,如今怎麼處?」常氏祇得輕輕將根木頂住了門,自己靠著。
不道王二,掘不開門,便將矮闥來搖,又將指頭撥開管閂兒。常氏急了,將手四面一摸,並沒有東西,止摸得個研醬的槌兒在手。常氏就躲在闥邊,祇見王二兩三撥,撥開了管閂,上邊弔闥開了。那王二大著膽,先將右腳跨進,常氏急了,不顧命的,一把扯住他的腳,不管三七二十一,祇顧將研醬槌盡力就打,像敲木魚的一般,口裏嚷道:「我孤身有甚麼東西在家,你來掘我的閂?」那王二左腳在外,右腳被他扯牢,進又不能,縮又不得,登時腳骨子,像發酵了的饅頭,紅腫起來。又不敢嘖聲,疼不過,口裏嚷道:「饒我狗命罷。」常氏直打個氣喘,將他腳往外一推,忙將闥兒閂好。王二往外一跌,跌得頭暈眼花,口裏恨恨的道:「不要慌。」忍著痛,一步步顛了去。
常氏坐到天明,村中有兩個近鄰,走過來道:「何阿嬸,你怎麼起得恁早?」常氏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兩人道:「果然孤身難住。」常氏自去燒飯喫,一頭垂淚道:「沒男沒女,喫這苦虧。倘然這天殺的腳好了又來,那時就要被他害了。我如今說不得,不是我沒廉恥,守寡這樣難的,祇得尋個對頭去罷了。」
想了一回,飯熟了,正盛飯喫,祇見門前顧拐子來道:「何阿嬸喫飯了。」常氏道:「正是,往那裏來?」顧拐子道:「魏大舍寄五錢銀子,央我還你。昨日因二舍說了湊來的。」常氏道:「你們二舍這樣至誠。」顧拐子道:「如此比前,大不相同了,侍娘又孝順,做人又老成,賣魚又賺錢,依舊種租田,顧我相幫種,人口又少,甚是好過日子。昨日他娘勸他道:「無婦不成家,還是娶一個的是。」二舍說:「冬間再處。」常氏道:「他後生家,自然要討的。」拐子道:「我聽他常說:人不論頭婚二婚,祇要會作家,不忤逆就罷了。」那拐子說得高興,嘻著臉道:「我有句取笑的話,何阿嬸,你又沒男沒女,料想節婦牌坊,掄不到你,不如以近就近,嫁了他罷。他人物又不甚粗蠢,又後生,又勤儉,做人又和氣,婆又好,你知我見,你道何如?」常氏歎口氣道:「不瞞你說,我已前指望,守十年八年再處,不道近日被人公然欺負,我孤身,我如今一個也難住,祇得要做這沒廉恥的事了。若是魏二舍,祇怕他嫌我年紀大些。」顧拐子道:「你今年紀幾十歲?」常氏道:「二十六歲。」拐子笑笑道:「常言道:‘妻大二,米鋪地。’絕妙的了,待我做,著不著去說說看。」立起身就走。常氏收了銀子,見顧拐子走,叫一聲:「老顧,你既是這等說,好歹就來回復我一聲。」拐子應道:「自然。」
一路走,走不上一里路。祇聽得一間草屋裏,有叫喊痛楚之聲。拐子道:「這是狗王二家裏。」因他門首過,叫一聲:「王二舍,為甚的叫喊?」那王二道:「不要說起,腳上生了個腫毒,兩日腐爛,熬不得這樣痛。」問拐子道:「你那裏來?」拐子道:「還了何嬸帳頭,在此走過。」「這婦人,兩日你們魏二舍,在這裏搭他。」拐子口中不說,心裏道:「可知那婦人,我說了,欣然就允嫁他,如此我今去說,正打在拳窠裏去了。」
於是回頭答他,即抽身就走。走到魏家來,對陶氏說其備細,又將狗王二如此說,陶氏笑笑道:「既如此,二郎瞞在我面前,假撇清,如今不要管,我要他成一樁事就是。」
正說間,祇見魏二回來,見了顧拐子道:「你田裏不去做,坐在此甚麼?」拐子笑道:「你喜事到了,我特與你作媒。」魏二道:「是那家?」拐子道:「我不對你說,問大娘便是。」陶氏道:「二郎,那何阿嬸,因人欺負他,急要嫁人,顧拐子說了你,竟有肯的意思,你不要錯過了,況菩薩脫夢,如今應驗,也不可知。」魏二道:「好是好的,那裏來銀子用?」陶氏道:「待拐子去說,既做夫妻,兩省些就是了。」拐子道:「祇要花紅重些,我自會說,包你省就是。」魏二道:「你索性說一決裂,要朝晨種樹,晚間乘涼的。」果然,拐子明早,徑走去對常氏說道:「魏大娘與二舍聽我說了,俱各歡喜,祇恐何阿嬸,嫌我家寒,討他不起。」常氏道:「我又不要他一厘財禮,祇要送盤茶棗來,我就悄悄過去了。羞答答,轉嫁人,甚麼好事,費費揚揚。」顧拐子得了這句,即道:「既如此,我們定了明日是吉,自然送盤來,晚間就悄悄過門罷。」常氏道:「說定了,先叫兩個人來,祇免我搬場,先扛了箱籠家什去。」拐子道:「有理,有理。」
急忙忙來回復了魏二。魏二即央兩個鄉間人,去扛家伙會物。不料常氏竟有一二百金私蓄,魏二快活不過。忙去場上,捉了兩隻雞,買了大腿肉,並茶棗之類,一色端正。陶氏又將銀寶簪、銀千記、紅棉襖、天藍綢襖、月白綢襖,放在盤裏送去。常氏收了。
到晚間,常氏祇說往親戚人家去的光景,悄悄竟走到魏家來。祇見魏家,供了和合天地紙,魏二穿了新青布直身、新帽子、新鞋襪,同拜天地和合,又拜了觀音四拜,然後拜了母親,就進房坐一床,喫杯合歡酒。走出房來,就邀近鄰與顧拐子,同喫喜酒,又央人,去接魏大夫婦來。是夜好不熱鬧,準準亂了一個更次,然後兩人進房同睡,各聚己懷:
一個道,我的夫被你妻佔﹔一個道,我的妻被你夫偷。一個道,我如今將身賠了你的妻,你道好不好﹔一個道,我如今將身還了你的夫,你可休不休。他兩個死去的姻緣,猶如膠漆﹔我兩人現前的匹配,豈不風流。
於是兩人,歡然睡了一夜。明日起來,魏二又備了酒,請眾親友。
自此之後,魏二竟從容起來,常氏又連生二子,又隨婆婆喫了長齋,買檀香,塑了一尊觀音菩薩,朝夕禮拜。陶氏壽至九十六歲,無病而終。魏二、常氏勤儉作家,後俱做了財主。可見淫惡之報,如影隨形。正是:
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
一報還一報,點滴不差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