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莫拿我慣遭國法 賊都頭屢建奇功

  風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
  相逢不用相違避,世上而今半是君。
  這四句詩,是一個鄉先生,遇著一夥大盜,因而相贈的。明朝嘉靖年間,有一鄉紳做官,任滿歸家,打從揚子江中過。船行至晚,停泊天寧洲,忽遇著一夥強盜上船來,打劫他的宦資。誰知那個鄉紳是個古怪的,平日以清廉自矢,祇飲得百姓一杯水,以此囊橐蕭然。舟中不過幾罈酒,幾挑米,箱籠中亦無非幾本殘書,幾件舊衣服而已。及見強盜進了船艙,他卻不慌不忙,笑嘻嘻的拱他進來道:「不消列位動手,箱籠什物盡數取去就是。」那些強盜不由分說,竟把兩隻箱子,一斧劈碎,一傾,傾出來,祇見破書、破畫、筆墨紙硯,滾了一地。連忙又劈一隻,傾出來,亦無非幾件舊圓領,舊衣服,及香爐磁器。祇見那強盜看了一回,歎口氣道:「原來是個清官。」那些眾強盜又去取他拜匣扶手,一搜搜得二三十兩一包碎銀子。眾盜拿來,獻與為頭的。那為頭的嚷道:「這是清廉好官兒,不要拿他的東西。」即忙跳過自己船裏去,將一大包銀子拿過來,對著那鄉紳道:「老爺得罪了!此銀子是小人們權送與老爺壓驚的。眾兄弟道是任滿回來的官長,必然金珠滿載,誰知老爺一清如水,真正愛惜百姓的老爺,可敬可仰。」那鄉紳笑道:「雖承美意,但我生平不肯無故受人的東西,怎好受你們的。」這些人亂嚷道:「這是我們憐清的薄敬,怎麼不受。」
  那鄉紳無可奈何,勉強受了,無以奉答,便延他坐定,磨墨揮毫,以詩贈之。那些強盜,欣然去了。可見人莫惡於盜賊,而盜賊之中,良心終不泯滅。那愛民的仁人,他也知敬﹔那不貪酷的清官,他也知愛。所以凡為人者,不拘大小,不可喪了良心。若不喪良心,雖至卑污如盜賊,後邊還或有出頭的日子﹔若喪了良心,雖處富貴之鄉,恐到底沒個下稍。在下說一個身為盜賊,偏能不喪良心,且仗義疏財,後來竟有個絕好的結果,為看官們笑笑。
  話說隆慶年間,有一個賊,綽號叫懶龍。那懶龍身材瘦弱,日日好睡。到得夜間,他偏有飛檐走脊的手段,憑你甚麼難偷的東西,他卻手到拿來。後來這個衣缽,傳與一個徒弟。那徒弟更奇,綽號叫做一朵雲。因他到人家偷了東西,臨出門還要畫一朵雲在壁上,做個記號。捕人見了他這一朵雲,便知他再趕不著的,再不想去要他了。不道那一朵雲之後,又有一個名賊,那賊更加利害,且又蹺蹊,他綽號卻叫「我來也」。每到人家,即寫我來也三字,使人知道,不要陷害別人的意思。
  及至萬歷末年,我來也的衣缽,竟又與一個賊。那賊神奇古怪,愈出愈奇。他姓莫,排行方一,慣要偷人的東西,以濟人之急,分文不肯匿己,自家直以此事為遊戲。因此人人曉得他是仗義疏財的賊,故捕人亦不十分去擺佈他,他也再不被人捉住。及至偷了東西,便也標題於粉壁之上,道:「莫拿我」,是以一樂。見得拿了我,也不相干的意思。所以他也有個諢名,叫做「莫拿我」。
  那莫拿我,做做賊先立條約,令眾賊不許犯,犯者便要去奈何他。那條約上第一款是三不偷,第二款是五不取。怎麼叫三不偷?
    一不偷窮秀才﹔二不偷寡婦﹔三不偷五女之家。
  怎麼叫五不取?
    一不取人鍋子﹔二不取人袴子。三不取人冬天的棉襖﹔四不取人夏天的帳子﹔五不取人米麥。
  於是定下條約,那眾賊個個欽此欽遵,他竟做了個賊都頭了。
  一日正值十月天氣,西風緊刮,霜落枯枝。他妻子白氏在家道:「天色漸冷,得個腳爐烘一烘便好。」莫拿我道:「甚麼大事,待我去拿個來與你用用就是。」
  即走出門來,走到一個所在。見一小小人家,有一個婦人,在後面屋裏繅絲,腳下踏著一個金子一般亮的,絕大周裝打銅腳爐。他看在眼裏,就走過了到巷口,見有熟麵店開著。莫拿我腰間摸出二十文錢來,對著店主人道:「買一碗素麵與我。」那店主人接了錢,盛了碗素麵道:「裏邊桌上坐。」莫拿我道:「我就住在巷內,是我家娘子要喫,我趁便不曾帶得碗來,待我拿回去了,送還你碗罷。」店主人道:「我不認得你。」莫拿我笑笑,將手指著道:「這黑門裏就是我家,難道我哄你這隻碗不成?」一頭說,一頭拿了麵就走。那店主人立在門首,口裏道:「就送了碗來。」眼兒看他拿進巷,推著矮闥兒,進去了。心中道:「就是這家,不妨事。少頃,不見拿來,我去討就是。」
  誰知莫拿我走到繅絲婦人家,便嘻著臉道:「娘子,我家小孩子周歲,送碗素麵在此。」那婦人喫驚道:「我不相認叔叔,是那一家?」莫拿我道:「我是巷口王家央我來的。」婦人道:「莫非不是我,你休送錯了。」莫拿我道:「不錯正是,請娘子快出來受了,還要送別家去。」那婦人見他如此說,祇得拿了他的麵,向裏邊去出碗,出了碗,又去枕頭邊摸了六文力錢。
  卻說莫拿我,見他進去之時,即輕輕將腳爐掇了,就走出了門,轉一個彎,一溜去了。那婦人慢騰騰的拿了空碗,走出來,不見了送麵的人,忙走出門前,兩頭一望,道:「那裏去了?」那店主人,正不見送碗來,走出門前見婦人手拿空碗來望,便忙走來接碗。婦人道:「方纔送麵的不是你。」店主人道:「是你家漢子說,娘子要麵喫,將二十文錢買來的,叫我等碗,這碗就是我店裏的。」婦人旋驚道:「那裏說起,我家漢子今早出門,至今尚未歸家。方纔送麵來這個人,說巷口王家孩子周歲,送的周歲麵。」店主人道:「又來見鬼了,巷口那裏有甚麼王家?那裏有甚麼孩子周歲?」婦人慌了,連忙回身,向屋裏一看,亂嚷道:「不好了,絲腔裏一個銅腳爐偷去了。」店主人道:「我說這個人,像個歹人,原來果然是個白日撞。」婦人道:「碗是你家的,你必然認得這個人的。」店主人道:「我店裏買麵喫的,來千去萬,那裏認得許多。自不小心,反賴我身上來。」店主人拿了碗就走。婦人沒了腳爐,氣得發暈章第一。表過不題。
  卻說莫拿我掇了腳爐,走到家裏,對著妻子道:「腳爐在此,熟騰騰的就烘一烘,火也不消簇得。」兩個正在家裏,烘了一回腳,收拾中飯喫。祇聽得東間壁有個姓何的鄉鄰,夫妻兩個,一片相罵之聲。莫拿我側耳聽著,祇聽那婦人罵道:「天殺的瘟囚,不要說天色冷起來,棉衣不知在那裏,連今日夜飯米不知在那一家?凍還你的凍,餓還你的餓,還要懶懶的,尚在家中,不思想出去,尋個錢兒養家,天沒眼睛,這樣死囚不瘟死了,留他害人家的女兒。」那漢子道:「你這樣不賢的淫婦娼根,生意又沒有,時運又不濟,做賊又不會,做強盜又沒人合夥,叫我兩隻白手,那裏去撮變出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鬧個不了。莫拿我聽得不耐煩,便道:「老何,你也不要怪著嫂子鬧吵,嫂子也不要怪著老何懶惰。如今世界的錢兒,其實也好,今何兄弟我有句話問你:你家裏要喫多少米一日?」婦人接道:「不瞞莫叔叔,說少也要三升一日下鍋裏。」莫拿我道:「嫂子也不要嚷亂,三升米一日,甚麼大事,叫何兄弟隨我去拿些來喫喫再處。」老何道:「莫兄說得好,那裏容易好拿?」莫拿我道:「你果然要不要,我老莫一生不會說虛話的。若果然要,你不要管我,祇顧拿了個口袋隨著我,包你就有。」那老何正在急中,真個拿了口袋出來,道:「果有門路,望莫阿哥扶持我則個。」莫拿我一頭走,叫道:「你隨我來!」
  老何真個隨著他,彎彎一走,走到個城牆,轉過小巷。盡頭去處,莫拿我站住一相,向牆一爬,爬子去塊塊兒,向腰間取出一個兩頭尖的小小竹筒子裹術牆內去。原來牆裏邊,乃是大人家倉廒房,將尖竹筒兒插穿了棧皮,又將一根小竹頭兒輕輕在竹筒中一撥動,即叫:「何兄弟,將口袋口對著。」祇見米兒祇管瀉下來,沒有一個時辰,即瀉滿了一袋。莫拿我說:「夠了麼?」老何道:「夠了。」莫拿我即將頭一拿,彈一彈,就沒有。老何道:「你若放了他,就好了。」果然有一個店主,向老何道:「今日好了。」又對老何道:「你背了米,我的心事,主人道就叫走。」那老何作謝而去。
  莫拿我一路的開定,又走了去上。祇見背後有個人走來,將他背兒一拍道:「老莫多時不見,今日那裏來?我與你去喫三杯。」莫拿我回轉頭一看,不是別人,乃是一向同夥的蔡拐子,也是一個數一數二的宿積。」莫拿我道:「老蔡,你好人兒,撇了我那裏去了?這多時,想是有些甜頭,思毋要請人哩。」蔡拐子道:「我同你到我家裏去了。」
  於是兩個手挽手,一同走,走到一個鬧市裏。見了個道店,莫拿我道:「這個鯖魚好新鮮,我們拿去打了酒。」蔡拐子放了手,也不答應,竟先走到店裏道:「這個鯖魚要多少銀子?」店主人道:「要二錢銀子。」拐子道:「我不信了。」店主人道:「何是你主人道不肯允,今銀十兩。」拐子道「你今日去就是了。」店主人道:「若是紋銀,就秤一錢六分罷。」莫拿我站在其下,祇不開口。蔡拐子用意將背了,背著莫拿我,向鋪上打開銀包兒,秤銀子。莫拿我口裏細細的道:「待我借隔壁店裏的秤,秤一秤,不知真有多少重?」提了魚就走。店主人見是同來的,又在這裏秤銀子,竟不防他。
  不道蔡拐子秤了銀子,遞與店主人,然後掇轉身來道:「魚在那裏?」店主人道:「同你來的這位客人,提去隔壁秤去了。」拐子失驚道:「我同那個來?又來見鬼了。」店主人見不是頭,連忙豁出櫃來,往隔壁店裏一看,那見個人影兒?店主人看了,忙連嚷道:「明明這個人是你同來的。」蔡拐子道:「可是方纔,站在那邊的這個人麼?我祇道也要買甚麼魚,上你階頭,我不睬著。是了,是了,是個拐子了。這樣賊精,你這個人也是個呆貨,我背著秤銀子,故不看見,你既看見,他提這魚,就該喝住,著把我買魚,我不會秤,要他秤?」反把店主人一頓埋怨。店主人氣得頓口難言。
  蔡拐子道:「如今閑話休提,魚不見了,怎麼處?也罷,我連累你沒了魚,如今你這幾個鯽魚與我去罷,省得退還銀子。不好意思的,你秤一秤,若斤兩重,二錢銀子不夠,我再找你。」那店主人氣得頭暈,祇得將鯽魚秤與他,又找了四分銀子與他,拐子線穿了提去。誰知那老蔡秤的銀子,又是一了四大銅。正是:
    隨你奸似鬼,喫了老娘洗腳水。喫了洗腳水,又折一肚腌臢氣。
  卻說蔡拐子,提了鯽魚歸家。那莫拿我,已將鯖魚先拿到老蔡家裏,道:「嫂子,你將這鯖魚切了片兒,打起麵來,老蔡就來也。」說猶未了,祇見蔡拐子,提了鯽魚進門,放在廚下,就去買肉打酒。一路就邀了幾個同夥朋友來家子。吳兄大人喫了,同中間莫拿我道:「你何人?這日裏物就在上,叫我不要,若哥哥說,我如今豈不肯得做零?於哥哥說個明白了來,偷貧不如偷米,偷富不如偷官。於其這女子,他也來得。客是何人,若取他的,倒也我甜些。」
  莫拿我笑笑道:「老蔡,前日我聞得,桃源縣裏,失了庫銀,想是老兄得了甜頭麼?」蔡拐子道:「不瞞老哥說,如今還有幾包兒,在床裏邊。」莫拿我道:「好人兒!得了這此大利息。蹄踵兒,不但得了幾隻兒,請我一個鯖魚,又要我自己拿來,你做人的忒慳吝。」眾人通笑起來。於是喫了麵,又把鯽魚大碗盛來下酒。眾人正喫得熱鬧,祇聽得窗兒外西風刮得緊,淅淅瀝瀝,飄下一天大雪,正是:
  勢合顛風刮骨來,悠悠漾漾滿江隈。
  不曾半點聞春信,卻怪千花連夜開。
  頃刻妝成銀世界,中間遍滿玉樓臺。
  瓊船撞入玻璃國,琪樹瑤林不用栽。
  卻說眾人猜拳行令,喫得一個不亦樂乎,便道:「自古道:‘偷風不偷雪。’今夜醉了,天色又冷,各人回去睡一覺再處。」於是眾人一哄別了蔡拐子,各自散去。
  獨表莫拿我,一路醉醺醺踏雪而歸。在路上想道:「人多說,偷風不偷雪,我老莫,偏要與人拗一拗,在雪裏玩耍一玩耍,使人猜不著。」於是走到一個大人家門首,他就住了腳,立在屋檐下道:「待我進去,取些東西,散些與窮人用用。」
  正要從側邊矮屋檐邊上屋,祇聽那矮屋裏,有人咿咿唔唔的讀書響。那門闥縫裏,微微透出些火光來。莫拿我道:「且頓一頓,待這書呆子睡著,然後上去,覺穩些。」故此頓了好一回,那個讀書的,越讀得響了,喃喃的讀個不住。莫拿我焦躁起來道:「待我叫他去睡了罷。」他在對門蘆簾上,折了一莖蘆柴管兒,悄悄對著門闥縫裏火光,輕輕的吹去,那書燈兒竟吹滅了。
  那人抬起頭來見滅了燈,道:「奇怪!又無甚大風,怎麼燈兒無故滅了。」因叫道:「娘子,娘子,腳爐有火麼?點上一個來。」那娘子,床上翻身道:「腳爐冷了,半夜三更,那裏有火?這等寒天,不如睡了罷!」自喃喃的道:「讀書,讀書,轉讀轉輸,你讀了書,睡一覺,也要商量個計策,措處措處盤纏。安家出外,一些也無,何苦讀也。明日起來,朝飯米也還不知在那裏?祇是人如考了,二人去的監理,難道不要的戲仕,不轉轉為明,思王吳兄如此者,何用?」那人聽了,歎口氣兒,將桌子一拍道:「娘子,我一轉念頭,不要愁殺了。祇因無可奈何,故夜將書為消愁之物耳。我夜間讀書,抵日裏工夫,日間祇好在外邊去借貸。你那裏得知我借貸勤苦?昨日,走到阿叔家去,開開口,阿嬸就回我道:‘那裏來銀子借你。’我說當頭也罷。他說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你那曉得,我們當頭俱在外邊。我祇得沒瞅沒睬的出來了。轉身走到哥哥家裏,哥哥見我去,不待我開口,先向我愁個不住。愁了一口,阿嫂道:‘留叔叔喫便飯。’哥哥眼丟一個眼色,阿嫂就轉口道:‘飯便熟了,祇是沒甚東西喫。’我見了這般光景,又走了出來。復身轉到丈人家裏,祇見丈人亂嚷亂羅,把阿舅打做一團,我走去,反與他勸了好一回。原來店中結算帳目,折了本錢,道是阿舅偷去,賭輸了,活在家裏淘氣。我又不敢啟齒了,祇得與岳母,說了些閑話,岳母見丈人打兒子,也不好留我,我又出來到一朋友家去,坐了半晌,身上又冷,喫了兩盅熱茶,天色晚了,然後歸家。我想走了這幾家,俱沒有東西借我,如何到宗師那邊去考?家中盤纏不要提起。」兩人愁個不住。
  莫拿我聽的不耐煩,因歎道:「他是個讀書人,原來受這樣窮苦,可憐,可憐!即如此,我何不到在別處去,取些來資助他。」因轉個念頭,暗暗笑道:「眼前放著現成的銀子,不去拿來助助他。
  專怪蔡拐子,這個油嘴,得了這樁大財,香蹄子,也不值得買一隻來,請我一頓麵,又要我取的魚。我如今轉去向他床裏,取了他所藏的銀子。要他要要,一則資助了窮秀才,也是為他做個好事﹔二則也使他,服了老莫的手段。」於是將身轉走,自見那雪兒下得越大了。正是:
  他為孫匡勤夜讀,還教正大訪山陰。
  卻說莫拿我,見行上雪深,他就把腳上蒲鞋,倒著了,向著蔡家,遂一步一步,走到蔡拐子家來。看他的門兒緊緊關著,遂把他空場裏邊,兩間半窗屋兒,外面一扇門兒,裏邊就是他的臥房。後邊又有兩間小舍,一間是他廚灶,一間是他坑廁,開著一扇後門,通將去一小街兒的。
  莫拿我輕輕先開了他的籬笆,一步步到窗前。即將小鋸子,鋸斷了幾槅窗兒的斗簡,輕輕探下,將身鑽入窗去。先將房門開了門,後把槅心依舊上好,然後脫了草鞋,口中做老鼠叫,一碌碌到床頭頂上。周遭一摸,毫不見一些影兒。他暗笑道:「這臭賊,果然不說謊了,銀子確確放在床裏邊。」又做老鼠相打,一骨碌碌下來靜聽。祇聞得那蔡拐子,喫得醉了,天色又冷,夫妻兩個,睡得鼻息如雷。莫拿我忙忙赤了腳,顛在床沿上,悄悄彎著腰,往裏摸一摸,果然一包一包的,排在褥子底裏。莫拿我將手摸來,即塞在腰間搭膊裏。是夜因雪大,雪光照著,微有亮光。照見蔡拐子的老婆,睡在腳根頭,臂上露出赤金鐲兒,亮燦燦。莫拿我見了,道:「一發取他去,與我家老婆帶帶,作耍他。」即便輕輕將手去探他的。誰道一探,那婆子,因酒不甚醉,便驚醒來。他見有人,捏他臂膊,遂搭轉手來,往床外一拉,拉著了莫拿我的腳,他隨勢一把捏住,口裏喊道:「有賊,有賊!」
  蔡拐子在睡夢裏聽見,因哄道:「那個外路的賊,敢偷我的東西麼?」猶半信不信的光景。那老婆道:「快起來,我捏住他的腳在這裏。」誰知莫拿我的巧,他腳被這婆子,捏住時,他卻動也不動,將一隻手,忙去輕輕捏住蔡拐子的腳。那婆子惡叫,蔡拐子起來,拐子醒來見自己的腳,有手捏住,即便道:「啐!這是我的腳,放了讓我起來。若是房的,御由你捏定,這好一回。」婆子聽見,即便放了莫拿我的腳,於是莫拿我慌忙放了,蔡拐子的腳,即往床底下,悄悄伏著。
  祇聽得蔡拐子,先將手去裏床上一摸,即大驚道:「果然是賊,銀子通去了。那裏來人偷去也?」於是走出,看他是何處進來,也不見一些影兒。走到門道,便道:「壞了!賊去了,門已開在這裏。」即往後一看,祇見一步一步,腳頭印兒多向外的,對婆子道:「去了不遠,我同你急依著腳印趕去,還趕得著的。」於是夫妻兩人,心上著了急,風也似趕出門來。莫拿我聽他兩人出了門,即悄悄走向後門去,將石灰寫道:「莫拿我在此一樂。」隨跳過打牆,從小巷裏一溜去了。正是:
  積賊偷積賊,手段真難測。
  失去大元寶,祇因無肉喫。
  卻說蔡拐子夫妻兩個,趕了一回,出門後腳步亂橫,沒處追尋,祇得轉來道:「我慢慢問同夥的討還你。」於是歸家,點起火來。各處一照,照到後門牆上,祇見牆上寫著七個白字。蔡拐子看了,大笑起來:「原來就是老莫來耍的,果然好手段,我不如他了。自然還我的,且慢慢與他理會。」於是安心睡了,不題。
  且說莫拿我拿了銀子歸家,睡了一覺。天明起來,即將三四包銀子,插在腰裏,一徑走到那讀書人家的門首。祇見天色尚早,門兒還閉著,莫拿我將門敲著道:「在家麼?」那人在被窩裏,聽見敲門,問道:「是那個?」莫拿我應道:「送盤纏的。」那人得了這句,忙披了衣服起來,開門。心上摸不著頭路是誰家。那莫拿我聽他開了門,即推門進去,將白銀四包對桌子上一擲,道:「我送盤纏資助你的。」那人眼色朦朦,見了這些銀子,喫了一驚,問道:「你是甚麼人?緣何多承你資助我?」老莫道:「我名兒叫做莫拿我。」那人又驚又喜,方將要留住他,莫拿我往外就走,道:「我去也。銀子盡著用。」於是即將他門反叩而去。
  那人扯也扯他不住,祇得捧著銀子,忙到房裏報與妻子知道:「娘子,天下有此奇事。不知甚麼樣人,叫做莫拿我,清早送我偌多銀子,站也站不定就去了,口中說特來助我盤纏的。我想親戚去懇求他,倘然回我,況面不相識之人,突然送來,今年有如此來頭,決然中了。」於是夫妻兩個,整頓去考,歡喜得了不盡。日日交口稱誦莫拿我不題。正是:
  天下士,無不添錦上之花。
  世間人,亦有送雪中之炭。
  卻說莫拿我,回家去道:「我借了老蔡的銀子,必得原物還他便好。不如我也到桃源縣裏,去取些來還他。」對妻子道:「我要出去兩日。若蔡拐子來,你對他說偶有急用,借了你的銀子,如今出去了。要銀子,叫你急急到桃源縣裏來還你,不可遲誤日期。」吩咐已定,即連夜到桃源縣裏來。
  卻說那知縣正失了庫銀,出告示,挨圖挨甲的,著捕人四面緝訪。捕人三六九比的緊。告示上道:「如有知風來報者,賞銀子十兩。」莫拿我看了告示道:「我先去做個報人,騙他十兩頭來用用,再處。」
  於是見知縣出堂,莫拿我即跪下道:「稟老爺,偷銀賊,小的倒知些蹤跡,特來報知。」知縣大喜道:「你曉得在那裏?」莫拿我道:「小的販雜貨的,到蘇州閶門外寓所,有一個姓蔡的人,夜裏將幾個元寶來鑿碎,小人在壁縫裏張他,上面俱有字的。反回來知老爺,失了庫內銀子,不是這個人,是那個?」知縣聽了,忙喚捕人,押你同去緝拿。莫拿我道:「老爺差了,若小人同了捕人去,那賊知覺就走了。如今小人先去勾搭他,然後捕人來打個照會,方拿得著。」知縣道:「說得是,你既如此說,著捕人另走就是。」
  於是即叫庫吏,將五兩銀子,給與報人,路上盤費。莫拿我出縣門,捕人問了著落,竟到蘇州閶門外山塘跛店上,等老莫來行事。
  誰知莫拿我別了捕人,將五兩頭插在腰裏,悄悄走到寓所,安歇了一回。到夜深時候,即到縣後扒上屋去,一路到縣西庫邊,輕輕伏在庫房屋檐上。往下一張,見四圍俱是直楞楞,側邊一扇鐵葉門,門上有兩條封皮,一把尺許長的大鐵鎖,鎖著庫。門外一個鋪,睡著兩個人。
  原來失了庫銀,將庫吏責治革役,新庫吏看守。是夜,新庫吏喫了夜膳,弄了一個十六七歲的門子睡著。那莫拿我輕輕將直楞,鏨斷了一根,鑽進去,取了幾個元寶,卻要出來,被那門子起來撒尿,祇得悄悄伏著。門子撒了尿,鑽入被中。那庫吏睡中道:「我的肉,怎麼屁股凍得冰冷。」把手搿著,即去弄他後庭。門子道:「我盡著你弄就是。明日要做一條紅縐紗褲兒與我穿穿,可肯麼?」庫吏道:「王四官的肉兒,我怎不肯。」兩個足耍了一個多時辰,然後睡去。莫拿我道:「專怪他累我等這一回,略略奈何他一奈何。」將石灰寫在壁上道:’莫拿我同王四官在此一樂。」寫完,即輕輕鑽出,上了屋,一溜煙去了。這個表過不題。
  再說捕人,忙往蘇州閶門外,等莫拿我,同去捉那姓蔡的。等了一日,竟不見來,即同當地捕人,去訪著蔡拐子住處。及至去捉他,走到他門首,祇見一把鎖兒鎖著。問四邊鄉鄰,俱道去了數日了。
  眾人道:「那姓莫的,為何哄我們?他自己竟不來。」當地捕人道:「可是莫拿我麼?若是他,必又是耍你們哩。」眾人道:「既如此,回去尋著他,在他身上要就是。」即星夜趕到桃源縣裏來。到進城門,祇見張掛告示道:
    正堂示:照得本縣庫吏某,惰誤玩法,於幾月幾日失去庫內銀兩,著捕人一面緝獲。今幾日,積賊莫拿我,串同門子王四,公然盜去庫銀若干兩。王四已經監禁,限三日嚴拿莫拿我,治罪正法。出首者倍賞,窩匿者同罪。須至示者。
  捕人見了,喫了一驚道:「聞得莫拿我是個積賊,果然弄我們離了本地,倒在這裏作孽。」事又湊巧,恰好捕人進城,那蔡拐子也到了。尋著莫拿我,因道:「老莫好耍!你要銀子,不與我借,竟來自取,且拿得恁好乾淨,莫不枉叫你做阿哥。」莫拿我笑笑道:「你要銀子,我有在這裏,到寓所去還了你。是便是,又是你的罪名,我替你頂了。」蔡拐子道:「卻是為何?」莫拿我如此這般述了一遍,道:「如今現有榜文拿我,你索性首了我,你倒乾淨些。」拐子道:「怎好出首你?」莫拿我道:「不妨,我自有個法兒,你不要管我。」
  兩個手挽手,到了寓所,還他的銀子。因同走到縣前,蔡拐子果然扭著莫拿我,嚷道:「他盜了庫銀,倒冤著我。」於是街上人擁了一堆。那捕人回來,剛到縣前聽見了,不由分說,一索通拿住去見官。
  知縣正坐晚堂,捕人稟道:「積賊莫拿我拿到。」知縣大怒,喝道:「你這大膽奴才,自己盜庫,反誣別人。」拐子道:「小人扭他來對證。」知縣道:「蔡拐子趕出去,叫皂隸著實打。」莫拿我道:「容小人稟上老爺,庫銀一厘不失的。求老爺押小人去拿了來,然後領打。」知縣喝道:「少不得死在後邊,既如此,著捕人押去起贓。」
  捕人領命,那些擁了莫拿我,飛也似到他寓所去。祇見莫拿我在臥榻底下,一包一包搬出,搬了兩包,就拉手對捕人道:「我有句話與你們商量,我老莫左右坐監問罪,這銀子盡數拿去,總不夠賠償。如今且得幾包,送與列位作辛苦錢,我老莫擰著夾打罷了,列位以為何如?」眾人想道:「也是句話,靠山喫山,總推在他身上,有何不可。」
  於是各人插些在腰裏,將剩下的並莫拿我,共帶到縣裏。跪稟道:「贓已起在這裏。」知縣道:「拿上來。」捕人帶上。知縣道:「怎麼祇有這些。」捕人道:「小的因見少了,將他一弔,他說實實花費了。」知縣大怒,喝叫:「莫拿我上來,夾起來。」莫拿我喊道:「青天爺爺,一些不少。」知縣道:「刁奴才,還說不少!」莫拿我道:「其實捕人拿了些,所以少了,與小的不相干。」捕人聽見,喊道:「老爺,聽他說謊,小的們知法度的,庫內銀子,可是拿得的!」莫拿我道:「老爺若不信,當堂搜一搜便明白。」知縣聽了,目不轉睛,即喚皂隸,將捕人一搜,祇見一個後生捕人,袴襠裏落下一封來。那知縣當堂轉道:「料想打死這賊,不能賠償補庫,不若在這幾個捕人身上,尚可協賠。」
  於是故意大怒道:「現拿了庫銀,在我面前調謊,與賊何異?一事虛,事事皆虛。我曉得都是你們通同盜庫。」叫皂隸通夾起來。眾捕人連叫冤枉,那些皂隸吆喝一聲,上了夾棍,內中有個忍不過痛的,便道:「小的願賠,望老爺開恩。」知縣放了,畫了供,即起一簽,著差押出,限三日內變產完銀。莫拿我監著,候完銀日定奪。那些捕人,個個痛罵,個個要擺佈殺他。莫拿我笑道:「平日將這些小賊索詐,今日還還願,也不差甚麼。」
  於是不說眾捕人賠銀。且說莫拿我羈候在監裏,又結交好了牢頭禁子,一些苦也不曾喫。過了數日,祇見禁子走來道:「你們正好不得審結哩!」莫拿我道:「為何?」禁子道:「昨日理刑查盤,缺了庫銀,將庫吏拿了,如要參本官,兩日沒心緒在那裏。」莫拿我問道:「缺了多少。」禁子道:「聞說缺了一二千哩。」莫拿我記在心裏,也不言語。
  到晚間,祇見禁子來檢點犯人。莫拿我道:「大叔,我有句話與你商量。兩日又該將些銀子,來孝順大叔了,祇是大叔可肯於今晚,放我出去一晚,到後日進來,大叔包你有個小小富貴。」禁子道:「你去了不來,那裏來尋你?」莫拿我笑道:「大叔還不曉得老莫的信行,我老莫生平再不欺人,江湖上好漢說了老莫,也頗頗相信,不然,我也不敢開這口了。」看官們,你道禁子如何肯放他?祇因禁子平日,也素知他極有信行,所以說放便放。」「你去去,約定後日晚間回來,大丈夫不要連累人。」莫拿我道:「這個自然。」於是開了鏈子,祇見他將身一縱,竟往上跳去了。正是:
  一身輕似猿猴,兩腳捷如脫兔。
  卻說莫拿我監裏出來,離了桃源縣,路上道:「我不耐煩久坐在監裏,且等個機會,弄出去耍耍。」算計已定,竟往山東路上來。到得曉間,竟投一個大響馬頭兒。那人姓李,名雄。
  其時正值五月天氣,李雄正在門前柳陰之下,坐著一條板凳兒納涼。莫拿我向前道:「李大哥,救我一救。」那李雄喫驚道:「為甚麼要我救你?」莫拿我道:「不瞞大哥說,小弟盜了些庫銀,如今出廣捕牌追捉,我意欲借貴莊權躲一躲,過兩日當取些來,奉謝大哥。」李雄道:「弟兄家,說那裏話,竟住在舍下不妨。」因他進門,重新施禮,隨排酒飯相陪。閑話間,各誇本領。
  正說得熱鬧,祇見外走四五個人來,將手一哈道:「大哥,有偌大賣買丟了,在此閑話,快去快去。」那李雄聽說,便道:「賢弟,寬坐暢飲,咱不得奉陪。」莫拿我道:「請尊便。」李雄一邊上馬,一邊吩咐孩子道:「將夜膳與莫大哥喫了,收拾左廂房安歇。」於是打上一鞭,飛也似去了。莫拿我見他已去,心上道:「正合我意。」對僮子道:「酒已醉,飯也飽,煩你收去,引我睡罷。」那僮子即引他到東廂房,叫聲「安置」,拽上門兒去了。
  莫拿我見僮子已去,即悄悄起來,四面一張。原來東廂房左側,有一扇小門,輕輕推進去,乃絕大二門廳屋。左邊一間,是老李的臥室。右邊一間,四面植楞,堆滿無數貨物。靜悄悄,更沒有妻小的。莫拿我再聽一聽,祇聽得間壁小房,有兩個僮子睡得濃濃的。小房後有馬坊兒,立著十數匹驢馬,在那裏嘶叫。
  他乘著微微月色,竟去裂下鐵鎖,走進堆貨房裏。見滿地口袋,袋中俱是銀子。他提一提道:「想是一千一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竟提了兩袋,因道:「銀子到有了,祇是如何拿?」他想一想,笑道:「真呆子,有了髭鬚不會鬍。現放著送我去的東西不用。」竟提出來往後邊馬坊裏,乘著他嘶叫,即牽他一匹馬,一個牲口,馱著銀子。隨即往房裏,將石灰寫在壁上道:「莫拿我暫借銀二千,俟出月加利送還,不致有誤,存照。」寫訖,乘著月色,上馬加鞭,連夜走。
  直走到明晚,竟到了桃源縣裏。他竟將驢馬兒,拴在空野僻靜的所在。等到黃昏時候,他馱著銀子,一步步走到縣前。他竟從棧房內,看無人處,將身一縱,上了屋,爬過了縣堂,悄悄去到私宅內。又過兩三帶廳堂,到後邊書房內檐頭邊一張。原來書房後有三間亭子,這是知縣自坐的密室。
  莫拿我爬到這個所在,已有一更時分,祇見知縣猶未睡,獨自一人在亭子上踱來踱去,口裏自言自語的道:「好好一個官兒,斷送在此事上。」莫拿我聽得仔細,見四面無人,他輕輕一跳,跳下庭中跪著。那知縣抬頭一看,這一驚非小。正是:
  險些兒喪了三魂,霎時間失了六魄。
  知縣大喝道:「甚麼人?」莫拿我道:「我送銀子,來與老爺分憂的,求老爺莫則聲。」知縣見他跪著,又說送銀子分憂,因不甚怕了。又驚又喜道:「怎麼能與我分憂?」莫拿我道:「聞得老爺缺少庫銀,小的那移一千送上,乞老爺檢收。」知縣道:「又來作怪了,你是甚麼人,銀子在那裏?」莫拿我也不答應,將身一縱,上了屋,將口袋撲的一拋,拋下庭中。然後隨跳下來道:「這是銀子。」知縣喜出意外,也不叫人,自己馱到房裏,打開一看。祇見:
  毫光焰焰,俱是通神物。
  瑞氣騰騰,無非救命主。
  知縣於是大喜道:「你是甚麼人?我也有些面善。」莫拿我道:「小的是救人積賊莫拿我。」說畢,即向屋上一縱而去。知縣聽了,恍然認得,正要謝他,撇眼不見了。想道:「這人蹤跡大奇,他在監,如何出來了?」
  於是將銀子一兌,重一千二百兩。知縣道:「不想許多親戚,並心腹朋友,不如這個小賊,能救我急。」快活了一夜,明日早堂,即將銀子補足了庫,又將些禮物送於理刑,始得免參,依舊坐堂理事。話分兩頭。
  卻說莫拿我上了屋,又到城外僻靜處,取了銀子。到縣前監門口,跳上屋。其時已有四更天氣。禁子正提著燈兒,稽察犯人。祇見莫拿我撲的拋下一口袋來,禁子立住了腳。莫拿我隨手一跳,立在禁子面前。禁子道:「好個信人,果然來了這一袋銀子。」「送一半與大叔買果兒喫。」禁子道:「那消許多。」莫拿我兌兌,祇得七百兩,原來口袋大小不等的。當時將三百兩送與禁子,禁子千恩萬謝,連忙收拾夜膳,接風不題。
  卻說那知縣,感激莫拿我,又怕他手段,因道:「我如今弔他出監,將就問個徒罪,發配他在好地方去,一則他可安身,二則遠離此地也好。」
  於是莫拿我正終日喫酒,與禁子牢頭喫得高興。忽然知縣有票弔審。眾人道:「且挨他來日,尋個分上,然後出去便好。」莫拿我笑道:「包你今日出去,他熱氣不敢呵我,發行出監,還要送盤纏與我。」眾人見他如此說,俱摸他不著頭路,乃一哄兒出監。祇見知縣坐在堂上,禁子帶進莫拿我去。他即喚上道:「你盜庫銀,我曉得通是這班捕人捉弄你,其意欲利歸於己,罪歸於人。我老爺如今贓已追完,偏要罪便問你,打便打他。」於是將眾捕人一二十板一個,莫拿我竟問個徒罪,押付湖廣長沙驛。
  捕人兩腿打得皮開肉綻,莫拿我笑嘻嘻的定了招,畫了供。同眾人出來,與押解差人,店上喫三杯。差人道:「難得官好清,文書就發下,又先賞我們盤纏,吩咐不許要你分毫銀子。」莫拿我道:「我也不值得送些盤纏。」差人笑道:「你也得粥便嫌薄。」道猶未了,祇見兩個家丁,走上店來道:「那裏不尋得到,你原來在此,莫大哥,老爺怕你無盤纏,特差我們送銀十兩在此。」莫拿我道:「為我多謝聲罷。」拿來就袖而藏之。差人暗道:「本官與賊,怎是有舊的。」
  於是明早,領他準備起身。莫拿我道:「且緩兩日,我還有件事未完。前日我暫撮人一宗銀子,如今倘遇見,不好意思,完了就走。」差人道:「我們既領了你,也要安安家,停兩日起身極好。」莫拿我道:「待我事完,來約你。」
  於是別了差人。莫拿我想道:「李雄這點銀子,今日祇得在縣裏,尋個大財主借去。」一路訪,訪著一個姓何的,綽號叫做何九缸。因他開井掘了九缸銀子,所以有這雅綽。他祇有一個兒子,前開典舖,後開棧房,是縣中第一個財主。莫拿我訪在肚裏,挨到夜,就踱到他家僻靜處,一溜兒上了屋。
  其時正是七月天氣,他等到更深,一步步爬到他門首。進了兩帶大廳,又是一帶女廳。祇聽得女廳左側,有婦人喚道:「金菊,娘娘浴湯。」莫拿我隨著他聲音,就扒進那屋,悄悄伏在檐頭上。往下一張,祇見一個後生的,有二十多歲,與一個婦人,同坐一條藤面小木榻兒,在軒子下乘涼。那後生去弄,那婦人白生生的乳頭,因去勾著他脖子,親嘴咂舌。咂了一回,便道:「娘子嬌嬌妙妙,我同你在榻上耍耍。」女人把後生一推道:「沒正經,身子要緊。你病還未好,況天色又熱,我又不耐煩,快快書房裏去睡,休得歪纏。」便高叫道:「金菊,你喚長壽小奴才點燈,照相公書房裏去。」少頃,祇見一個孩子,點了紗燈,那後生道:「我出去了。」
  於是那婦人,又叫金菊閂了外房的門,那婦人獨自坐在榻上。又見一個丫鬟道:「請娘娘洗浴。」那婦人扒起來,走到檐前茉莉花邊,脫了玄色紗水衣、白紗裙子、銀紅紗褲,露出粉捏成、玉琢就的身子,蹺著小小金蓮洗澡。那丫鬟與他拖了一回,起來拭體完,將單裙子抹奶兒束著。教丫鬟撮把交椅,坐在庭中,手拿兜扇,蹺著白腿兒看天。
  少傾,祇見丫鬟淨完浴,走來打扇。那婦人將手勾著丫鬟,低聲道:「我兒,可喚他來。」丫鬟道:「他候娘娘多時了。」於是去了一回,祇見同著一個十六七歲,披肩頭髮的孩子走來。婦人笑笑道:「我兒,等久你了。」隨手搿他在懷裏,咂了一口舌,道:「小肉兒,就如此幹罷。」仰在椅子上,將兩隻金蓮,勾著孩子頸。那孩子立抽送,那婦人口中小寶小肉的叫。正叫到熱鬧處,不道那孩子,就伏著不動。那婦人道:「冤家,為甚就過來了?」孩子道:「好娘娘,我心正慌,腿兒抖。」婦人笑道:「沒出息的東西,既如此,金菊你送他出去罷。」
  孩子去了,那婦人又乘了一回涼。站起來,躺在榻上,又低聲道:「金菊,你原去喚那個來。」去不多時,祇見走進一個胖胖的鬍子。婦人爬起來,戲打他肩膊道:「為甚兩日不見你。」鬍子道:「你曉得,差我出去討麥錢的。」婦人笑道:「如此饒你打,且來與我幹事。」那鬍子忙將婦人裙帶扯著道:「要我狠幹,須脫得光光的,方有興些。」婦人道:「刁砍頭的,在露天,羞人答答,不好意思。我同到房裏去依你。」於是兩人手挽手,進房去了。
  莫拿我直等他進了房,纔輕輕碌下來,隱身在茉莉花邊。張那丫鬟去睡了,折身到房門口,祇見房裏對面排著兩口大櫥,他就口中做老鼠廝打,一碌碌上櫥頭頂伏著。
  看那婦人,果然脫得精光,那鬍子也赤條條的,將婦人兩隻白腿兒提起,與他狠抽狠送。那婦人口裏哼哼的道:「還是我的好肉兒,趁得奴心。」那鬍子幹了足一個時辰,口裏道:「我如今還不爽利,你起來,我與你靠在櫥上,立著幹來了罷。」那婦人道:「我依你,依你。」果然爬起來,靠在櫥上,雙手摟著鬍子。鬍子道:「你擠緊著,待我抽送過來。」於是沒棱露腦的抽送,將櫥兒搖個不住。正高興間,誰知莫拿我,因下邊搖的慌,蹲伏不牢,祇得撲的跳下來。這一嚇非同小可,二個精赤人慌做一團。那鬍子認做捉姦的,跪在地上磕頭,祇顧叫饒命。那婦人羞的沒躲處,忙搶單被遮羞,也跪了求莫則聲。莫拿我道:「我祇要借些銀子、首飾,不管閑事。不然,便要喊了。」婦人抖著道:「銀子在櫥裏,祇顧拿就是。」莫拿我聽說,即裂開鎖,上槅俱是黃的,下櫥俱是白的錠,圈滿一櫥。莫拿我竟拿了二三十錠金子,裝在搭膊裏,便道:「你自幹你的事,我不管你,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往屋上一縱,跳去了。正是:
  一宵看盡風流樣,又得無窮買俏錢。
  卻說莫拿我,拿了金子到寓,道:「二十錠值二千兩,再加二錠,值二百兩,作利錢。待我封好,寫明一字在裏邊,等他自來取,不要送去。」於是兌足封好,在裏邊寫道:
    前日承照拂,謝謝。乘便暫撮銀二千,謹如數加利奉還。正欲躬齎至寨,適遇尊夥出獵時到,幸檢收。
    莫拿我拜上。
    李大哥軍前。
  寫畢,藏在身邊。
  即約兩個起解差人起身,一路到山東路口。差人道:「此處要小心。」莫拿我道:「不妨,我今先走,你們落後些。」說猶未了,祇聽得耳邊,颼的一枚響箭,莫拿我忙下牲口,拔轉就走。祇見後邊兩匹馬,八個蹄,翻盞也似來了。一兜兜轉,勒住馬,取了包兒回去。祇見上邊有李大哥開拆字樣,那響馬喫驚,急拆開包來看。裏邊有字一封,細看方知是莫拿我,送還李雄的。響馬道:「既如此,我們不可不送還他。」於是送去李雄。李雄見了,歎道:「好個不失信義的好漢,可惜不曾再會一面。」同夥互相稱讚,不題。
  卻說莫拿我,完了一樁心事,一路竟到長沙驛。解子投了批,討了回批,回去了。莫拿我見驛丞,送個出格的見面錢,驛丞歡喜得了不的。見日日買酒肉請眾囚徒,眾人無不喜他。
  過了數日。一日,祇見驛丞,慌張張進驛來道:「急要點囚徒二十名,新道爺到任,扛行李。」莫拿我亦扯在裏邊。莫拿我道:「我去不妨。」同眾人竟下船,去扛行李。扛了一日,到晚間,那兵備因眾官參見畢,踱進私宅,正撞著了莫拿我。那兵備一眼看去,心上如有所疑道:「這人我有些面熟。」莫拿我見道爺看他,三步做兩步避去。
  那兵備留心,明日喚驛丞進來道:「裏邊還要打掃,昨日囚徒喚來俟候。」驛丞跪著道:「曉得。」於是急將花名手稟送進,兵備袖了。理完堂事,到私宅點名。將稟揭一看,上寫莫拿我三字,便心上恍然,急叫道:「那個是莫拿我?」忽見那面熟的走出來,跪下道:「小的就是。」兵備道:「你可是蘇州的麼?」莫拿我道:「正是。」兵備道:「你為何問罪到此?」莫拿我將盜庫濟人,補庫救官,問罪發配的事,一一細述。兵備歎道:「不道爾輩中,有你這樣好人。」立起身,一把扯他起來道:「你認得我麼?」莫拿我喫了一驚,摸不著頭路道:「小的不認得。」兵備道:「你實是我恩人,不匡今日在此相逢。」
  看官們,你道那兵備是誰?卻就是前日,莫拿我雪中資助他銀子的讀書人。這人姓王,名道。是日得了銀子采頭,有了科舉,是年就連科中了進士,欽授湖廣兵備,今日到任。夫妻兩個,祇記得莫拿我三字,時常感念的,不道東海船頭竟遇著。
  當下莫拿我,聽得恩人二字,一發作怪起來道:「小的與老爺,有何恩處?」王兵備道:「且請到書房裏,坐了細談。」莫拿我那裏敢,王兵備不由分說,一把扯進裏邊,報知奶奶。奶奶也出來見了,千恩萬謝道:「承你扶持,我窮夫婦得有今日,那刻不感激?」連忙置酒相待。王兵備道:「老莫,你記得大雪中,曾叩門送銀子贈人麼?」莫拿我纔省得道:「老爺莫非是,住在大街上讀書的麼?」兵備道:「然也,但不識老兄,那裏知我窮?就贈我盤纏。」莫拿我笑道:「你那夜滅了燈,夫妻兩個愁的話,那一句不聽得?所以我拿些銀子送你,使你快活快活,不道就做了官。」夫婦同道:「若非你資助,焉有今日?如今你在我衙裏住住,我與你開豁了罪名,圖個出身。」於是打發眾囚徒去。
  一時哄動地方道:「一個囚徒,做了道爺第一個相知。」當時言聽計從,竟是一人之下。一日,王兵備退堂,莫拿我與他飲酒,說著自己生平本事。正說得高興,祇見外邊傳報,撫臺有雞毛文書。兵備連忙拆看,這一看不大緊,竟似:
  身落冰孔裏,冷水沒頭淋。
  嚇得王兵備手足無措。文書上道:「佘山王勾結響馬,領兵圍城,聲言十萬,刻期要調六營兵丁守城,貴道領各官守門,隨機應敵,無誤。」那兵備著忙道:「太平日久,無兵無將,如何是好?」先傳令急閉城門,城上每門,架大將軍炮二門,自己備下一匹好馬,然後商量出榜,召募奇材以御敵。
  私衙裏紛紛亂個不了,莫拿我看他如此,不開口。兵備道:「老莫,你幫我一幫。」莫拿我笑笑道:「這樣小盜,著甚麼忙!祇消我一人,叫他去了。」王兵備忙道:「莫非你與他有舊麼?」莫拿我道:「有甚麼舊?」兵備道:「他同佘山王領兵十萬,勢甚利害,我方愁身家難保,怎說小盜。」莫拿我笑道:「我去打聽打聽來。」兵備扯住道:「萬一城破,我正要央你,作伴逃難,怎說個去字。」莫拿我道:「放我去,自然不消逃亡去。」兵備道:「恁說時果有退賊妙策麼?」莫拿我道:「你莫管,放我去便見。」說罷,拱拱手,他就地一縱,跳上屋上了。
  王兵備看了,呆了半晌,不見甚麼意思,轉身吩咐奶奶,收拾收拾,相機脫身。祇聽外邊,又有無數秀才,動條陳要見,祇得出堂。那些秀才擁上道:「憲公祖,大盜不過索糧,原無大志。退敵之計,莫若出榜,於三日內,勸百姓協助,集公銀三千,送去犒賞他。一面先諭以朝廷至意,使其暫退,毋使塗炭生靈,此當第一要著也。」王兵備聽罷,忙打拱道:「足見諸兄經濟,就煩傳諭一傳諭,開寫文書,以示群盜。」不題。
  卻說莫拿我縱上了屋,道聲:「暫去就來。」於是一溜煙,向城頭上越城而去。到了城下,待夜了,走到賊營邊。其時十月天氣,月暗雲迷,祇見刀槍密佈,劍戟重圍,兵馬精強,隊伍整肅,四面寂而無聲。
  他一溜溜到第一層皮帳邊,祇聽得巡邏小卒,四面鼓梆,走近前來。他即將身子,伏在地上草間,待他走過。又悄悄溜到第二層皮帳邊,又伏了。聽原來那邊兵敲梆,祇在外邊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倒沒有了。莫拿我既入虎穴,也沒奈何。祇得拼著性命,輕輕溜入一個大皮帳內,又伏在地上張時。祇見帳口掛著無數弓箭,十數個兵丁和甲臥著。裏邊一張桌子,桌上橫著兩架令箭,兩支畫燭,筆硯文卷。中間鋪著一個小榻,榻上睡著雄壯的一條大漢,鼻息如雷,乃是佘山王主兒。那莫拿我,輕輕向腰間,取出預備的一件東西,悄悄放在他枕頭邊,就一溜煙走了。看官,你道甚麼東西?卻原來是:
    長不滿三寸,遭之立喪命。雖然不及莫邪與干將,也常幫過荊軻與聶政。
  不說莫拿我,一步步溜出營中。且說那佘山睡到四更時分醒來,即便傳令快些埋鍋造飯,準備攻城。自己翻轉身來,祇見枕邊,雪亮一把小小刀兒。這一驚非小,連忙跳下榻,拿在手中,□□一聲道:「奇怪!這是那裏來的?」看那刀柄上,有一條紙兒,糊著紙上有字,忙向燈前細看,上寫道:
  奉兵道王爺將令:獻上匕首一柄,不便遽取尊頭,伏乞照原。幸幸。
    莫拿我拜達。
  那佘山王,不看猶可,一看了,身子抖個不住,道:「險些兒斷送了性命,幸得他不殺我,不然已做無頭之鬼矣!」因歎口氣道:「罷,罷!不要纏他了。若再來時,如何防得許多。」即忙傳令:「今日,且消停一日再處。」於是即備名馬一百匹,白銀一千兩,修書一封,差人齎送城邊,一面撤營收兵,回去不題。
  再說王兵備,正在城裏商量,撮借百姓的助餉銀兩。一時不能湊手,慌做一團,官民紛紛嚷亂。忽見守城官,飛馬來報道:「賊營中,差人到城下口,送書一封謝罪,並送名馬一百匹,白銀一千兩,與老爺作別敬。將書要小官傳進,小官祇得接他的在此。」王兵備聽了,反喫一嚇道:「必是賊人詐謀。」於是拆開書看,祇見書上寫道:
    佘山寨主人謹啟上
    欽命特用湖廣兵備道王老爺麾下:下本布衣,因亂為眾所推。本將提兵十萬,翦除貪官污吏,救民塗炭。不圖昨晚,於床頭得一匕首,乃是王老爺麾下壯士所遺。承賜首領,下不勝駭感。自今以後,已知所警,即刻當收兵遠遁,永不敢再犯清塵矣。謹獻名馬百匹,白金一千,以贖冒瀆之罪。
  卻說王兵備看了書,又喜又疑道:「難道莫拿我一個人,敢到他營裏去?」正疑惑間,祇見莫拿我,慢慢騰騰地踱進來。王兵備見了,即拉住他嚷道:「莫非他說壯士就是你。」莫拿我笑道:「我老莫到他營裏,將把小刀兒,輕輕放在他脖項子邊,且不殺他,他自然怕死去了。自古道:捉賊不如鬥賊。」一面說,祇見守城官又報道:「賊兵通拔營去了,外邊遺下馬一百匹,背上馱上兩袋銀子,今特送進,望老爺驗收。」王兵備快活得了不得,忙對著莫拿我,深深作個揖道:「真虧你神手,不惟使地方安靜,又得保全下官,前程性命,如此大恩,如何報答。我今不敢沒你的功勞,即當特題一疏,舉薦你做本地總兵官,同你在地方上快活幾時,也不枉與你相與一番。」
  於是連夜修成一本,差官上京。通政司掛了號,然後進呈。那本道:
    湖廣兵備道臣王道,題為剿寇功成,奇才難沒,特為薦剡,以護地方事。臣道自蒞任以來,未及一月,忽遭海寇結連山賊,提兵數萬,圍困城池,聲言借糧,所往焚劫。臣聞報後,夙夜圖謀,萬難控御,外既無兵,內復無餉,無兵可以應敵?無餉何以養兵?問諸府庫,而府庫空虛﹔問諸士民,而士民莫應。措處無策,束手待斃。臣有故人莫拿我者,胸懷經濟,夙儲報國之孤忠,目睹艱難,竟出匡時之奇略,不煩一兵,不費一粟,以寸鐵而喪彼三軍之心,以一身而退彼數萬之眾。強賊歸命,永竄偏隅,邦國有奠安之休,百姓脫流離之苦。有功如此,何忍沒之!臣是以謹陳之當寧,倘得蒙不次之擢,使得效未盡之奇,想必能保障海隅,永當一面者也。伏乞聖裁。
  當時此本一上,龍顏大喜,聖旨即批道:「王道剿寇有功,加三級仍供前職。莫拿我出奇退賊,著即任彼為總兵,該部寫敕與他。
  不日部復命下,莫拿我接了聖旨。忽然冠帶起來,真是妝一倍,當時是個小賊,如今做了大將,冠而冕之。上司那一個不另眼覷他?
  到任之日,他頭帶烏紗,身穿大紅圓領。幾個把總參由,領著三四千兵,俱戎妝參見。接他到衙門裏,三通鼓樂,三聲號炮,然後昇堂,好不熱鬧。
  於是莫拿我,差官接了妻子,後來竟養了兩個兒子。王兵備將一小女兒,與他結了姻,以報他資助之恩。他也做人忠厚,為官竟一清如水,大得軍民之心。兩個兒子俱讀書進了學,一個中了舉人,竟成詩禮之家。活到九十餘歲,無病而終。可見人到底是做賊,他存了良心,畢竟原有個結果。世人何苦喪良心,而莫拿我之不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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