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笑
  賭身奴翻局替燒湯

  凡事總由天,妄想徒然。貪求入賭費腰纏。止剩一身心不死,又抵頭錢。  開賭更新鮮,房內人眠。花場取利騙留連。烏龜佳名奴代領,笑湊私緣。    右調《浪淘沙》
  佛家懺三業,貪居其首,世人只為著一貪字,壞了多少名節廉恥。憑他說得破,當局卻忍不過。所以貪名的,平日誌氣昂,有時為貪所使,便不惜婢膝奴顏。更有貪色的,平日極方正道學,一時為貪所惑,便不惜敗名喪檢,常罹殺身殞命之□。至於「利」之一字,無論君子小人,都是恬淡者少,著貪者多。有等見之遂忘義,又有等見之起盜心。還有一等貪求無厭的,得了十個,便想百個。得了一千,便想一萬。鄙吝刻薄,以□其貪。究竟堆金積玉,死後一文將不去,堪笑貪亦何益?這還是務本之貪,不過成一鄙夫之品,更有不務本的貪夫,癡想靠賭為業,擔了自己的現物,要博他人的賒帳,雙陸骰子,紙牌八□,伴伴鑽弄,指望要把一倍來贏他百倍。那曉得越著了貪,越輸得快。這卻是謂何?只因贏的時節,只管貪贏,不肯歇手,直弄到輸了才住;輸的時節,不肯歇手,要貪翻本,直弄到破家蕩產才住。若到破家蕩產,就肯住手,這又算知機之人,及早收拾回頭,猶不失為乾淨窮漢,卻恨一等迷而不悟的,囊無半文,東頂西借,廿心寫謹具□子,奉送在賭場中去。到賭極的地位,衣服也肯脫下來,兒女也肯賣出去。加一的營債,也肯結借他幾票,手頭越急,心裡越貪;心裡越貪,賭興越濃。巴不得一超掘井,誰知贏得起,輸不起,興雖濃而膽終怯。借來的雨,不勾龍王幾陣風,便吹散也。若到此才住手,已是狼狽不可言了。苟貪心不死,猶然耽戀,就像當初有人把妻房抵作賭本的故事,通做出來,這還不稀罕。
  如今且說個連身子也賭下與人的笑話,非但輸了身子,卻贏了一個奴才美名。非但贏了奴才美名,又加利翻本,再贏了一個烏龜雅號。此單說得做賭客的沒有便宜,論起開賭的囊家,圈人入局,引誘破家,引誘結債,還要勾通淘客,得利平分。只道是天下第一項的生業了,豈知貪心不足,欲要哄人,而反自哄;非但贏不得頭錢,又平白地輸了妻子;非但做不成窩賭的主兒,反變做一個單身的啞吧漢。顛顛倒倒,無非都斷送在貪之一字上。待在下細說根由,以為好賭開賭者之戒。
  話說古越雙林鎮上,出一個有名的浪子,叫做堵伯來,積租收販絲貨,慣走金陵。掙上千金事業,頗稱小康。因堵伯來生性喜鬥紙牌,馬弔角,五副頭,新興京鬥,無一不會。在家時節,尚礙著父母拘管,娘子鬧炒,只好偷忙捉空,到賭場中去,輸一兩五錢之說,聊表寸敬。不意其父年高,出外不便,把絲貨帳目盡交付兒子,喚其前往金陵,經營生業。堵伯來猶如奉了一道恩詔,滿懷得意,星夜僱船搬取貨物行李,便啟行。分明像離籠之鳥,脫網之魚,好不身鬆快活。有人贈他《西江月》詞道:
  彩鳳今朝飛去,鼇魚擺尾搖頭。分明騎鶴上揚州,樂事從來未有。  快把紅氈鋪下,連忙分派牙籌。倘然賭腳缺難求,可喚舟人相湊。
  這首詞,無非取樂其好賭之意。堵伯來卻興不可遏。一到蘇州,泊了船,便往挑花塢去,買了幾副蠟牌,放在舟中,以備不時之需。一路寂寞,行過無錫,恰遇鄰舟一位客人,也喜這椿道業。遂邀到舟中,先將鬥虎發利市,整整鬥了三日三夜。直到龍江關方才結帳,早輸了闌干之數。腰頭現銀有限,便把絲來湊足。□章第一義,便不順溜。若因此小折挫,就肯悔心,這十二兩之失,不為堵伯來稱惜,方為堵伯來稱幸矣。誰知他酷好此事,猶如古人說下棋一般,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再沒有懊悔念頭。所以自到金陵之後,把絲貨發與牙行,自己便鑽入賭場,日裡賭到夜,夜裡賭到天明,無刻放空,兩眼如夢。因有幾個閒漢,認得他是好主顧,便勾搭他到舊院內。一個久慣開賭人家,綽號叫做臭蒼蠅溫阿四。謂何叫做臭蒼蠅,你看蒼蠅聞了腥香之氣,抱定呵咂,才揮得去。又飛將來,戀戀不捨,從無飽足的日子。分明像開賭人家,見了有錢財的,便百計圈留,咂其骨髓,不咂他一個骨枯髓乾,也不放他轉身。比喻蒼蠅,極為確論。那溫阿四的嫂子,又善與人家交穢,行不端,故於蒼蠅之上,增一臭字。都是那些賭客們惡薄取笑,傳做美謔。
  堵伯來一到其家,溫阿四竭力趨奉,佳餚美酒,日日盛款。夜間留宿,鋪設極齊整的牀帳,薰得香氣撲鼻。倦則按摩的捏頭捶背,睡則小廝們捧水裝煙。堵伯來思想在寓清淡之極,別處賭場甚是苟簡,那裡有這般豐足受用,又不要費半文錢鈔,卻吃得飽睡得穩,好不快活。殊不知不費半文,他暗中取利,十倍百倍在那裡,怎得有白食到你吃去?所以說賭場中茶湯酒食,賽過巴豆砒霜,輕則大瀉,重則損命。貪人開眼服毒,無異於猩猩之飲酒穿屐,跌倒才知中計也。堵伯來竟被快活二字縛定,樂而忘返。今日輸了幾兩,但寫票到絲行中支銀;明日輸了幾十兩,再寫票到絲行中支銀。一日行中主人家,好意到溫家來苦勸道:「堵客官,你如何連日戀在這裡,這個所在,通是無籍之人相聚,其名為活埋人處,斷送了多少良家子弟。你在客邊,分文半釐,也難得競的,如何把大塊來揮霍?在下與你父祖相交,無非以誠實見托,向來生意,並無半點差池。若前日發了許多貨,日後消折了銀子回去,再不信客官在此地花費,只道小行掛欠客帳,有負下顧的美情了。」堵伯來未及答言,溫阿四頓然變臉,發怒道:「主人家,你的說話好沒道理。堵客官□爾在此頑耍,怎得就花費了大錢?要你羅羅索索,說什麼活埋人起來?入你老婆的臭屄活埋人,入你娘的花根活埋人。」一頭罵,一頭便牽拳拉臂,要打將上去。那班閒漢又怪他說了無籍相聚,都哄然助興。主人家見勢頭不好,一溜煙走回家去。正是:
  閉門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
  堵伯來反覺過意不去,便走到行中,向著主人請罪。主人也沒好氣與他開口,但細細寫一紙行帳,內開絲貨若干,某日某日,支過銀若干,尚該我付銀若干,取出天平法馬,如數兑明,交付與堵伯來。伯來不勝歡喜,主人家但向他冷笑一聲,道:「賭本盡勾,剩些盤纏回去才好。」堵伯來恨其取樂,竟悻悻而別。擔了許多銀子,依然原想走到溫家去鬥牌,半路上先有幾個閒漢,站在街旁等候,那得容其回寓安歇。主人家打聽其原到溫家,氣不甘服,連夜修書一封,附與湖州客人寄送其父。書云:
  別來三載,近得令郎下顧,因知起居康勝,甚慰遠懷。不佞向以誠樸見許於門下,貨帳往來,分毫不爽,所以吳越睽隔,肝膽可照。豈期令郎發貨之後,即為窩賭者設誘,晝夜角戲,揮金如土,行中銀兩,支用殆盡。曾效藥石,幾飽老拳,將來歸計,不知作何狼狽也。謹錄行帳呈覽,以明鄙心。如有半點虛開,神其殛之。窩賭者著名臭蒼蠅溫阿四,門下前客金陵,想亦熟聞其無賴,幸即以嚴命召歸,毋使季子裘敝金盡,餘不及。
  客人捎寄到家,其父拆書觀看,氣得捶胸跌腳,悶倒在地。舉家驚惶無措,多方解勸,才得甦醒。調理數日,方能行動。把所存家產,分授兩個幼子,將堵伯來花費銀兩,竟作一股分授與他。請過他母舅作眼,表撥既定,乃寫數字,寄往金陵,以絕之云:「汝行同梟獍,不必歸家,以速我死。」堵伯來見了父字,情知主人家走漏消息,約算貨銀,已耗散十分之七,只索拼命再賭,圖個複本,然後歸鄉,方好推著主人家造謗,以塞父母之口。此番貪了複本下場,鬥牌不論有來沒來,四個椿兒通蛤了做,別人買一百,他便買一千,不勾半月,賭得囊資罄盡。溫阿四向他道:「賭錢靠腰頭旺,才有得翻本日子。你如今手中急促,只管胡亂做椿,透輸下去,如何是好?」堵伯來用巧言哄騙道:「老溫,你做囊家,恐我透輸下去,有累及你。怪不得你說這幾句話,但我與你何等相知,豈肯負累好友?若沒有抵當,我也不下場賭了。因前日家中寄信來說,目下又發四五百金絲貨,附與家表兄帶到此也。大約旬日之內,貨到便有銀子。弟所失帳,只要記明,自當一一算還。兄再不消過慮,小弟原是個好漢子,錢財上邊,極是明白。覷那一千五百的往來,全不放在心下。在兄家相敘多時,難得還不識得小弟性情麼?」溫阿四心裡暗想道:「看他一向賭錢,委實撒漫,像個大老官兒。前日也聞其家中有信,或者果有貨來,盡不可知。我今日若慮其透輸,不容他賭,他定然到別處安身。日後貨到,他必然也往別家揮霍,可不惡識斷了一個好主顧。我如今且放此籌馬與他,贏則收作本錢,輸則記在帳上,行李衣飾之類,通在我家,也不怕他落空。」那班閒漢又竄掇道:「堵客官,委實是上號主顧,人人貪其撒漫,所以聞風而至,晝夜不停,只為有這甜頭,引得場局愈興。你的囊家生意愈好,經紀行中貨物一往一來,也是常事。須要扳其下次,不可和他盡算。就是我們日日在這裡幫襯,無非靠這一尊舍財羅漢,休得佛面上剝金,冷落了自家香火。」
  溫阿四因此再不提起透輸二字。日日放籌馬與他撒漫,旬日之間,卻又輸去百金。巴其貨到,竟屬子虛,估計他行李衣飾,止剩三十餘金,其外一無所有。到此地位,溫阿四隻得要攆他出門。堵伯來便發極起來,道:「老溫,你做囊家,忒覺無情。小弟在你家裡兩月有餘,輸掉六百餘金,通是光灼灼的現銀,釐釐足紋細絲,除去賭客們所得,算來你有一半利息。就是我今日約計透輸了七十兩,將前面銀水折色,也可抵當得大半。我有綿綢數疋,寄在你家,你徑自裁剪來做了衣服,一家穿著。我因交情面上,不好啟齒。綢疋須不是偷來的東西,難道不要算帳的麼?若將此項來算抵,所少卻是有限,總成你拈了三百金頭錢,就替我代應些去,也不為罪過。我只為你圈留在家,哄得精光,父母忿恨,不許歸家。妻兒見絕,杳無音信。單剩一身,流落在外。不指望你安慰收留,反把我來逼趕出門,是何道理?我想將起來,今日便忍氣而去,無非餓死,和你到官司去,告呈哄騙,也拼得一死。總是一死,怕不得照例流徙,大家弄在渾水裡罷。」所謂人極計生,狗極跳牆。好好一個有家有室的人,弄得不上不下,無可奈何,思想要告官翻局,遂成無賴。雖說開賭的人白手賺錢,如同落草劫掠,應該叫屈處治,然做經紀的,不思務本,把有用錢財,換這無頭煩惱,豈非貪之為害哉!
  溫阿四見其光景負毒,語言沒好氣,惟恐弄出事來,連忙央人解勸,又去備酒餚與他陪話。若是有烈性的男子漢,被人逼趕出門,發了幾句話,便該拂衣而去,另尋生路。那稀罕要他陪禮,何面目吃他酒食?偏恨那孟浪子弟,再無烈性,所以再沒有回頭日子。只消幾句甜言美語,一席淡酒粗菜,便把沖天之氣,化作冰炭。依然忘懷留戀,絕意家鄉。直造到做奴才、做烏龜,依然沒有悔心。可見好賭人的心肝五臟,生成一種卑污下賤,比不得生薑湯有辣氣也。因此溫阿四再不敢逼其出門,堵伯來每日替他拈頭趁嘴,偶然拈幾個飛來頭,積了一千五百,便去趁做椿兒,畢竟要輸得半文不剩,夜裡才睡。 得著一日兩天,溫阿四家裡賭客稀少,排下鬥牌場局,連溫阿四止有三人,帶缺一腳,堵伯來不覺技癢之極,只管告求溫阿四,應付籌碼。若輸了去,許其日常拈飛來頭補償。溫阿四道:「你無日不拈幾個飛來頭,如今卻剩在那裡?這樣不穩的道路,免開尊口。」堵伯來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一段極可笑事情。老著面皮,乃向溫阿四道:「我在你家相擾,甚覺心上不安。我見你家擔柴汲水,通要出錢僱人,買辦清客,也要留人酒飯,一年積算,原費許多錢鈔。我總閒在這裡,情願寫身契一紙,抵你二十貫籌馬,以適今日之興。若僥倖贏了,加利奉納;倘然輸去,便甘服役。豈不兩便?」溫阿四搖首道:「這那裡使得?我與你一向做朋友,呼兄稱弟,極其相狎,若輸了身契,便有主僕之分,便要呼來喝去,夜眠早起,百樣辛勤,兩落晴乾,差時就走。我開賭人家,服役更加煩苦,況我性子偏急,來遲去慢,口裡便要出粗。就是吃飯呷酒,都要看主人眉眼。你生長富家,怎受得起恁般辱沒?勸你安心吃我的粗茶淡飯,混過日子,切莫作此癡想。」堵伯來道:「若抵身與你,自然聽恁使喚,那敢違約?這是我心願誠眼的,你何須阻撓?你若必不肯許我抵身,今日必要求借十貫籌馬,燥燥脾胃。我做豬做狗,自當補償你的。」溫阿四見其執迷不悟,撫掌大笑。
  適值娘子在裡面喚聲取茶,溫阿四帶笑便走。娘子問他道:「你恁地這般好笑?」溫阿四道:「我笑那癡不殺的堵伯來,要將身子抵錢做賭本。輸去便情願在我家服役。」娘子道:「你可許他麼?」溫阿四道:「因我不肯許他,他苦苦在那裡告求,故此發笑。」娘子道:「我家裡總不少得人奔走,他住在我家多時,擔茶取水,掃地抹台,極是周到,須不是懶惰的人,就許他抵幾貫錢鈔,暫用幾時,省得去僱請外人。他若贏得錢鈔時,不妨許其贖身便了。」溫阿四:「在我極是便宜,但朋友們傳說出去,只道我連身子兜住了他,越顯得我無情了。況收了他身契,便做僮僕看待。一向同賭的朋友,怎好與他相處?」娘子道:「他自己情願吃這碗飯,朋友議論也沒相干。至於相處裡邊,我們小戶人家,那拘得什麼大規矩,就通融了些,亦不妨得。」溫阿四平日惟婦人之言是聽,那娘子叫做熟紙粹分明燒殘的紙瓣,火上一粹就著,甚言其著手之易。他暗地裡先與堵伯來久有交關,巴不得留其在家,做個代缺丈夫。惟恐溫阿四嫌其趁嘴,打發轉身,為此極力攛掇,借抵身為由,以便作長住之計。溫阿四不知就裡,竟依著娘子,慨然把二十貫籌馬,應與堵伯來為賭本。堵伯來毫不惜廉恥,提起筆來,就寫身契。頃刻寫就,落了花押,就央同賭兩個朋友做了居間。溫阿四收過身契,交與娘子藏好,自己下場鬥牌。乃向堵伯來作耍道:「論起主僕 不該同坐同賭,今日且通融一次,後不為例。」堵伯來笑道:「輸去身債,才穩做尊使。若贏得時節,即便贖身,這一會,只算做暫時降調,休得就認做賭局裡幹辦。」那兩位朋友都笑起來,道:「主客司轉了,太僕寺還該以禮優待,此後賜坐則坐,大家叫聲老堵,革去尊號,何如?」大伙兒笑了半晌,派椿大角,不消到晚,堵伯來乾淨失去籌馬,卻贏了「奴才」二字。正是:
  命運不該身發祿,依然空手看他人。
  堵伯來從這一日起,竟在溫家奔走服侍。因與娘子勾搭得情濃,更加替心替力。燒火打水,不必說起。可笑娘子用的淨桶,溫阿四捨不得娘子自倒,偷忙捉空,雙手擔到坑廁邊去。獨有堵伯來偏要奪去獻勤,這就是穩穩燒湯的本相了。但恨既生亮,何復生瑜,天成一對冰族也。當時朋友們見堵伯來在溫家操作營苦,弄得偃蹇不堪,做一首《蝶戀花》詞,一則憐他,一則嘲他。道:
  破布衫衣醃白帽,才捧茶湯,又喚燒泥灶。滿面灰塵斜壁靠,只因要守飛頭到。  人有多般難測料,送盡黃金,偏買奴才叫。豈是相如貪窈窕,甘心滌器由人笑。
  詞末二句,打著在溫家娘子身上。溫阿四因得他替力,只妝聲做啞,且懼怕娘子,那敢提防?光陰迅速,住過半年,人人曉得堵伯來與他家娘子結下私情。一班閒漢,從此不叫他是老堵,新起一個雅號,通叫他是「雙花郎」。起初還背著溫阿四,暗裡取笑,叫他幾聲;後來竟當了溫阿四面前,你也叫,我也叫。堵伯來好生沒趣,溫阿四卻又認真不得,惟有吞聲忍受。
  一日,合當有事。前面絲行主人之姪也最好賭,因與堵伯來相熟,便常到溫家去賭錢。主人家打聽得真,悄然步到溫家要去拿賭。恰好溫阿四不在家中,其姪兒同著三個閒漢,正在那裡鬥牌。猝然見叔子走進門來,慌了手腳,竟躲入溫家裡面去,打從後門逃走。做叔子的要趕捉姪兒,一徑也跑到裡面去。誰知堵伯來為有賭客在家,一連幾夜未睡,那日以乘溫阿四他出,青天白日,摟著娘子大弄。弄得倦,兩個雙雙抱定,鼾鼾睡著。主人家趕到裡面,不見姪兒,但見他兩個交酣睡。猛觸起溫阿四舊日的怨氣來,不曾發洩,好借此機會,出他一場大丑。搜尋了一條繩索來,輕輕塞過他兩個頸下,便用力扣緊,大聲叫喊拿奸。堵伯來和那娘子睡中驚覺,魂不附體,褲兒通沒有穿,早已雙雙牽出大門。觀者如市,也有罵的,也有笑的,也有假意來勸,在婦人腿邊亂摸的。就有幾個逃緝公差,要扯他們去見官的。就有幾個慣吃屄食,挨身在裡邊,說合打諢的。那主人家見聚集人眾,將自己心跡剖明道:「小可是做經紀人,原不合管這樣閒帳。只因這個後生,本貫湖州,在小行發賣絲貨。溫阿四哄他到家賭錢,小可與他父祖相知,特地到溫家苦勸,那後生還未開口,溫阿四便惡言毒罵,哨領多少無賴,揎拳便打。小可忍辱而歸,此後與他絕不往來。聞其賭得精光,連身子通寫來作抵。他好好有父母,有妻室,有家業,弄得他父母斷絕,妻室撇下,家業飄零,不得還鄉,逼為奴隸。誰知那烏龜把美人計圈住了他,所以迷魂失智,直算到這等狼狽。前日怪我說陷人坑,今日你的老婆青天白日,和著漢子亂搗,可還不叫人陷人坑麼?偏恨那烏龜大言不慚,所以小可要在眾位面前獻其醜行,好教他做人不成。只是這後生小可與他家三世交厚,他便不揣我,我何忍去擺佈他?眾位也不消拿去見官,但趕逐這烏龜出境,不許住在地方上罷了。」眾人中也有幾個肯做好事的,齊聲說道:「有理,免其到官,趕他搬去。得饒人處且饒人,快快解下繩索,放回家去罷。」看者歎息道:「從來說冤家路窄,如何恰被那主人撞見?要出胸中宿氣,便下這只毒手,使他置身無地。」有詩說得好:
  不是冤家不矣頭,冤冤相報恨方休。
  只看吳越相逢路,猶記夫差勾踐游。
  溫阿四走回半路,就有人把他家裡,報與知道。溫阿四又羞又苦,不敢回家,躲在鷲峰寺中,直捱到黃昏人靜,打從後門進去。只見娘子坐在廚下,咒罵啼哭。見丈夫歸家,把把他揪住胸脯,撞下十來個頭拳,要死要活,道:「你走了屍靈出去,平白地被野肏娘的趕上門來,把奴屈陷。他怪你留住小畜生在家賭錢,故意將奴丟丑。奴就要偷漢,難道沒有夜裡工夫,青天白日好做這椿事?他與堵伯來一向有怨氣,今日乘他睡著,一條索子先扣了奴,便去縛他。雙雙拽到街坊上,要拿去見官。他又非地方,又非四鄰,又非親族,何等樣人,便要拿我去見官?奴也巴不得見官,就有明白了。卻被眾人勸住,使奴有冤不白。都是你天殺的開什麼瘟賭場,累我老娘沒來由受人羞辱。」溫阿四呆坐半晌,並不發半言,但問一聲道:「堵伯來今在那裡?」娘子道:「短命的禍種頭,奴怎曉得他死在那裡?」溫阿四連忙點個燈兒,照到前面,只見堵伯來滿面涂血,如死人一般,擋在門首地上。溫阿四反吃了一驚,心裡暗想道:「這廝必定被那主人打壞,所以血流狼藉。」放下燈火,扶他到裡面安息,反用好言解慰。誰知通是那婦人的奸計,恐怕丈夫回家,翻臉動氣,故自己先妝個撒潑抵賴,嚇得丈夫不敢開口,又吩咐堵伯來也妝個打壞模樣,使丈夫只疑是主人行兇屈陷,不疑到枕上就擒一段風流罪過。有智婦人用一牀錦被,通遮蓋過了。所謂憑你奸似鬼,教吃老娘洗腳水。從來會偷漢的婦人,未有不欺瞞丈夫者。可笑丈夫枉生七尺,空有鬚眉,小則被其巧言飾騙,大則受其毒計傷身。只看下面,便知分曉。
  再說溫阿四口雖不言,心裡卻十分惱悶,是夜再睡不去,未到天明,便起身叫醒堵伯來,吩咐他道:「日間事情,你也不必辯,我也盡知道的。這一番出乖露醜,怎有面目還住在這裡?向來土關上,我有四五間房屋,借人居住,我今日去喚其搬開,明早便打點出城,遷住到那邊去。此處房屋,原是租賃的,還了本家就是。但家中什物,你可收拾停當,以便僱人扛抬。」吩咐畢,即便帶黑出門,無非羞見鄰里之意。那娘子見丈夫轉身,便不肯獨睡,依然扒到堵伯來牀上去,磨臍過氣,替他壓驚。可見婦人的東西一刻沒有人擦弄,恰像裡頭空痛一般,只顧樂已之樂,那管羞人之羞。經了一番捉奸,分明生過楊梅瘡,算出汗過的了,一發來得膽大。堵伯來從此也掛起一個貼夫招牌,奴才二字,只算做養漢之媒。其抵身文契,娘子已暗裡送還。只瞞得溫阿四在皮鼓之中。
  那晚溫阿四歸家,便喚堵伯來押著傢伙,搬運到城外。明日早起,夫婦出了通濟門,上了車子,行到土關,進房安歇。新遷之後,重開賭場,土關地面淺薄,沒有大老官下場,拈頭生意甚是冷淡。不覺秋盡冬來,家中寒氣逼人。溫阿四向著堵伯來愁眉蹙額,要商個度活之計。堵伯來道:「開賭生意還算我們熟徑,但在此新開場局,必須有個甜頭,才引得人上門,入了圈套。不怕不起發幾位大財。」溫阿四道:「我心上也是這個念頭,但不好對娘子說得。就是娘子肯時,要我吃這碗衣飯,覺得沒有臉皮。」堵伯來笑道:「新到此地,那個曉得是你娘子?不是你娘子,若有人問及,你竟推在我身上,你落得原做個乾淨漢子。」溫阿四道:「你肯承受其名,極妙的了。但許有其名,不許有其實。或借此為由,或者要想占我妻房,這斷成不得的。」堵伯來道:「我一片好意相商,你卻多疑多慮。就不做此事也由你,三冬已到,大家忍餓為上策。」兩人唧唧噥濃,娘子卻伏在板壁後,一一聽得明白。聽見丈夫說出只許有其名的一句,心上好生不快,故意變了臉,走將出來,嚷罵道:「死烏龜,你做男子漢的,沒本事尋飯養家,要靠著老婆過活,羞也不羞?我寧可自家去討飯度日,斷不服氣挈帶你的。」溫阿四惟恐隔牆有耳,只管帶笑告求:「我與老堵在這裡閒,並不曾說要你養家,休得發惱聲張。若不信時,你去問老堵便明。」一頭說,一頭飛走出門,以避其鬧炒。分明放一條活路,好教堵伯來從中打和局。果然一背了溫阿四的眼,娘子便與堵伯來商議道:「你的算計,無非要弄渾了水,好捉魚的意思。我豈不知之?但我不刁頓他一番,要把謀占二字,刻刻在胸中籌畫,如今且奈何他幾日,少不得肚裡飢餓,自然又來和你計較。你那時便說,必要求告得娘子回心轉意,才有可生之計。讓他再三來求告我。我便向他道:『只怕我願做時,你又要疑慮我與別人相好,不與你親密,在家中聒噪。那時和你分辯,可不遲了。若畢竟要逼我做這營生,須寫一張你來求逼的照票與我,我拼喪了名節,後來才不受氣。』」堵伯來道:「娘子定計,賽過張良,我當依計而行便了。」
  過了四五日,家中七件事件件都缺。溫阿四急得面黃飢瘦,果然又來和堵伯來商議。堵伯來依著娘子的言語,教他去告求尊閫。溫阿四依言求告,娘子回言不肯,急得他兩眼淚流,娘子才把前面的說話,逼他上釣。溫阿四那時莫叫做飢不擇食,人貧志短,不要說寫一張照票,就要他寫下一千張,通是情願的了。提起筆來,就寫一張,付與娘子收執。此就是逼人身契的現報。照票既寫,堵伯來便去各處兜攬賭客,娘子在家搽粉點脂,打扮得異樣妖嬈,勾引得賭客們神魂飄蕩,日日到他家賭錢鬼混。那婦人說要米,就有人送米,就要錢,就有人送錢,就要綢緞,就有人送綢緞。日間賭錢,加一拈頭,是留宿,分外私送。不上一月,家裡好不熱鬧。銀錢酒米,百件豐足。也有人問溫阿四道:「宅上這位娘子,什麼相稱?」溫阿四:「這是老堵的令政,小弟與他是舊日相知,借弟房屋,也住在這裡。」眾人信以為實,然老堵居之不疑。一個烏龜,美名開著眼,替他擔受。
  那娘子偷閒捉忙,便與堵伯來大抽大弄,並不迴避著溫阿四。溫阿四有時也去撩撥,反被他亂推亂抓,竟把親丈夫貶入孤陽宮去。一日,溫阿四多飲幾杯酒,乘了幾分酒意,在家裡夾七夾八囉唣嚷罵,又要打這婦人,又要趕逐老堵。把身契一事,重新提起,聲聲叫他是奴才。老堵便與他廝挺,問其身契在那裡。溫阿四忙走婦人房中去,搜尋不見,乃與婦人取討。那婦人劈面一啐罵道:「野賊囚,什麼身契,敢是見鬼了。」溫阿四欲要聲張,不覺酒湧上來,頭輕腳重,跌倒便睡。那娘子向堵伯來:「他寫了執照票,尚然這等發狂。倘日後只管聲聲張張,被人識破,究竟要斷我還他。你落得乾替他做了多時的燒湯,可不被人笑死?我想將起來,不如尋一個了當的道路,你我方才穩做長久夫妻。」堵伯來道:「這樣死烏,若算計結果他性命,忒覺狠毒。我少時曾傳一個啞呆藥的神方,待我到藥鋪裡去,依方買料,合就此藥,調在茶湯之內,乘他吃醉,灌將下去,若果然有效,迷了心竅,講不出話,變做個朦懂漢,雖生猶死,豈不是了當的良法?」那婦人道:「既有此方,向來何不早做?你快些去合就,休得延他酒醒。」堵伯來連忙走到藥鋪中,置買完備,袖回家裡。恰好溫阿四睡中酒渴,討湯水吃。婦人便將藥末,放在湯內,扶起他頭,骨都都呷下一大碗。依然倒頭又睡,直睡到明早,日上三竿,再不聽得他做聲。堵伯來揭開帳子一看,但見他雙目炯然,形如木偶,叫之不應,扶之則坐,與他飯吃,略吃幾筋,不與他吃,也不思想。鎮日昏昏沉沉,只因醉中使性,遂成廢人,連活烏龜也沒得做。真正做了個癡呆烏龜,平白地送個妻子與人受用。看他取樂快活,不能發洩半字。
  這豈非圈留人在家賭錢,擔誤人年少嬌妻的現報?總之不是貪人,也不在家開賭;不是貪人,也不棄家入賭;不是貪心翻本,也不賣身去賭;不是貪心要賺大錢,也不捨得把老婆去誘賭;不是貪色又貪財,也不到得做奴才做燒湯。一個清白男子,都斷送在賭中也。或戲言曰:「據此看起來,開賭的不但不該吃酒,並不該吃藥。」予戲答之曰:「吃酒是捉弄酒頭之報,吃藥是下藥骰子藥牌之報也。」聽者大笑曰:「誠如所言。」此第六笑者,凡世間貪夫,當至心供養信受奉行。
  評曰:
  亦臥廬評曰:奉勸開賭者,須讓單身漢去做,沒有妻室,少些笑柄。不然未有不依樣遭溫者。
  第七笑 謀風水活葬青龍兆〔佚〕
  第八笑 擒雲雨私走白魚精〔佚〕
  第九笑 逐腐儒狂徒三設伏〔佚〕
  第十笑 婚育女小妹再賠錢〔佚〕
  第十一笑 女翰林改妝嫌聖後〔佚〕
  第十二笑 男命婦代職巧封妻〔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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