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笑
  溺愛子新喪邀串戲

  養子須知教子難,莫因獨子任偷安。
  熊麟誰不同珠玉,禽犢何堪類綺紈。
  索棗含飴嬉戲慣,欹花舞月少年鑽。
  由他一語貽人笑,不笑兒頑笑父寬。
  從來說養兒傳授,指望一脈可繼,要後人傳個好,不是要後人傳個不好。所以為父母者,必該教子讀書識字,望他向上習善,就不能個發科發甲,顯親揚名,只願做個端端正正,曉得行孝,不作非為的人,品行可傳,便為有後。若是做父母的,一味禽犢之愛,少時送在學中,先生拘管,他偏要百般護短,把讀書掛個名兒,放在外邊;入於匪類,他偏說人來引誘,再不怪自己孩兒;不學長時,或有人勸其還該教訓,便說苦我膝下沒個七男八婿,有這點骨血,傳留做種,且聽其尋些快活,博得他長大,再作區處。該成人學好,不成人學好,都是命裡注定的,只看公子王孫,上有好爹好娘,外有明師賢傅,豈少教道的人,卻多有不長進的。可見教訓原沒相干。
  自古道:「生來的秀氣,教來的臭氣。」書上又說道:「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父子本該相愛,何苦做這樣死冤家?拘頭管腳,傷盡一團和氣。執此一班偏見,遂致養成驕惰,縱彼胡為。兒子要上天,巴不得裝個登雲梯;兒子要入地,恨沒有個開山斧。外邊去呼朋閒蕩,只道他有方情,有班輩;外邊去花賭吃酒,或是打十番,唱曲子,只道他知音識趣,玲瓏剔透,在人前坐得出,顯得能,不像三家村裡粗愚漢,但知自家的肉臭也香的。那曉得失教之人,猶如野鷹著天飛,沒籠頭的馬,直狂放到不可收拾。喪身破家,以危父母,才悔少時不曾拘管,卻已遲了。只為溺愛二字,擔誤了多少兒孫,連父母也不知受了多少談笑。據在下看起來,與其貽笑於日後,何若嚴訓於童時。就是教而不改,打之罵之,如孟子所云:「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把他極其磨折,也不見得就傷了命,斷了自家宗祀。然養著不受教之子,就是做父母的痛加鞭樸,不少寬恕,逼迫他到傷生的地位,免得留下貽笑之人,在父母身上索也乾淨。所謂:
  賢子不嫌多,頑子不嫌少。
  拼為無後人,無掛無煩惱。
  這四句雖是不情之論,卻也有激而言。只為世上人,有子不知教,惟知愛。在於父之愛,猶可言也;若說起母之愛,其害甚大。女流無識,一味風吹肉痛,嬌養迴護,釀成頑劣,任他做下極可笑事。因愛其子,遂瞞其夫,夫被妻瞞,迷而不悟。或宗族鄉黨進言相規,只認是忌其有子,故為離間,再不去覺察其所為,把教子一件事,卻置之度外。不當做切膚之憂,以致母瞞夫而子亦藐其父,且不怕父知。而輒取加聲色於父者,皆溺愛之故也。可笑,亦可歎矣。所以說母愛之害,世上十居八九,只看《尋親記》中,周娘子送學一出,其□何等賢明,卻被周瑞隆一哭一跌,禁不住下淚道:「□打死我孩兒,有誰來救取?」又說到世情看冷暖,人□逐高低,心兒裡卻有無數疼惜,無數責人之意在。雖不比得那溺愛者,然其愛恨,在為母心上,通是牢不可扳的。
  曾聞宋朝河東地面,有個德化村,村中有一人,人叫做賽富翁。本是小家子,粗妄不學,以盤放鬆債為業,不過小康而已。他自恃有幾個錢,開口便誇豪富,所以合村人起個綽號,叫他做「賽富翁」,又叫他「賽牛」。說起賽牛,年近六旬,結髮先亡,因無子嗣,娶一個偏房,叫做乜姑。那乜姑原是使女出身,濃眉大腳,身材雄壯,娶過一載,便生下一個兒子。賽牛不勝之喜,極其珍愛,猶如掌上之珠。取名喚做寶兒。乜姑自生寶兒之後,剽悍非常,賽牛奉命惟謹,把乜姑做活嫦娥看待,把賽兒做小麒麟一般。每日裡,見他母子笑了一笑,賽牛豈但道值了千金,分明拾了萬金樣的歡喜,何惜百依百順,以搏其目前之笑,誰慮到了日後被人之笑。
  那知寶兒生性狡猾,自幼便頑皮無賴。年方七八歲,見了丫鬟僕婦們,便扯住裙腰,必要摸他的好東西。又喊道:「抱了我罷。」勾住了頸,一定要親個嘴兒。若是父母正道,斷不因其年小而不禁止之理,獨有寶兒父母,非惟不為禁止,反是嘻嘻大笑,道:「有竅的小油蒼,你曉得什麼,討這樣乾便宜?」寶兒遂回言道:「我常見爹爹摟著媽媽是這樣,難道我是這樣不得的?」若是父母正道,心裡縱然極愛,斷沒有因其獨子,略不加之喝叱,而反為稀罕之理。獨有寶兒父母,聽得這話,兩人笑做一團,道:「小賊乖,今後我們做事,再不容你瞧見了,省得你也要學樣。」日日和他打諢取樂。
  偶然一日,賽牛在村中吃酒歸家,帶著三分酒意,櫳櫳種種,才要進門,恰好寶兒站在門首。一把拖住袖子道:「老兒,你在人家吃酒,可留袖些果兒回來,與我吃麼?」賽牛回言道:「不曾袖得。」寶兒就罵道:「老賊牛,如何不袖與我吃?單肥著自家的嘴,吃得這般爛醉。」一頭罵,一頭把賽牛盡力一推。酒醉之人,沒有腳力,翻筋斗,撲的跌倒在地,連寶兒也跌在肚子上。若但是寡罵,賽牛無日不笑而受之,那有發極的事?只因平空一跌,跌痛了腰背,又是酒醉的人,不免容易性發。見寶兒尚扒在肚子上亂嚷道:「看我騎牛,看我騎牛。」惱得賽牛一時禁手不住,揪過頭髮去,把他打下四五個栗暴。小孩子家出娘肚皮,只有他打人罵人,那個去打他罵他?從不曾嘗這種滋味,猝然著痛,殺豬般哭將進去,道:「老賊牛吃醉了,把我頭兒都打碎在這裡了。」乜姑猛聽得哭聲,拽開大腳,趕將出去,只見寶兒捧著頭皮,哭個不止,道:「老牛要打殺我也。」乜姑不問詳細,直趕到大門首,賽牛還在地上搓腰,卻被乜姑把腳尖亂踢。踢得賽牛如龍翻大海,蛟擾西江,滿地打滾。口裡哼哼告求道:「娘,有話好好說,不消這般發惱。」鄰里都上前來解勸。乜姑那裡肯聽,直伸手去,揪住賽牛胸脯,思想要拖到裡邊去,與他廝鬧。不提防賽牛著了急,盡力一掙,他只想掙脫逃走。誰料乜姑站腳不住,撲的一交,也扭倒在地。此時乜姑放出潑丫鬟本來面目,那管千人百眼,不修半點邊幅,揪住賽牛,在街市中心做個滾龍鬥法。只見:
  撞將去,捲髮蓬鬆,分明羅剎女猙獰出世。滾轉來,黑胸全露,何異母大蟲橫拽驚人。咆哮氣喘不曾收,撩亂腳勾那肯放。一個像小學生害怕上學,巴不能脫手向前奔。一個像醉乞兒強要求錢,挨得個潑皮圖嚇詐。直弄得賽蠻牛聲聲不敢,乜劣姑件件攤開。
  賽牛被乜姑亂打亂滾,又驚又怕,臭汗淋身,全無酒意。惟有陪笑哀告道:「是我不是了,娘,你不要氣壞了身子,今後我再不敢了。且放我起來,任憑寶兒也打我幾下,何如?」乜姑方才放手,扒將起來,又扯他耳朵根,直托到裡面去。見者都笑道:「夜叉拽了牛頭,兩個都是見鬼。」果然把賽牛拖到寶兒跟前,喚寶兒擎著衣槌,一五一十打他背心。賽牛含淚受痛,不敢則聲,惟恐又惱了乜姑性子,雪上加霜。寶兒又向乜姑道:「他把手來打我的,不乾背心事。」必定要打賽牛的手骨。賽牛只得伸出鐵搭船的富翁手,讓他又打了幾下,看見皮肉立時青腫,乜姑方才唱住。又上前問賽牛道:「你今後再敢衝撞我孩兒麼?」賽牛道:「我今後若再衝撞了寶官人,不要說打,好教罰我吃娘的尿。」自此,賽牛變做羊一般的柔軟,乜姑變成虎一般的兇惡,寶兒變做天王般的尊大。恃其母之溺愛,年紀日長,無賴日甚。
  才到一十五歲,窺見西鄰處女略有姿色,白日裡便去偷他,被地方圍住拿奸,扭其到官。急得其父不惜揮金,陪情設席,費過銀一二百兩,才買得「太平」二字。乜姑見地方無話,便出去罵鄉村,尋對頭,又要告張家,又要告李家,只說眾人造下美人局,欺他兒子年幼,借景陷害。鄰里都曉得他極其撒潑,讓他罵了幾日,沒興而止。
  不隔半月,寶兒又被裡中惡少習伯善、滑猶孫、常德賢等,勾引他同到童樞密府中去,看演女戲。當時童樞密聲勢,上擬王侯,廣蓄歌伎,凡遇花晨月夕,他□在萬花樓上,喚歌伎們吹彈唱戲,或是打鞦韆,蹴氣毬,百般作樂。開著院門,任人觀玩。一到夜間,張掛花燈,點放煙火,引動得男女們挨挨濟濟,直至樓下,好不熱鬧。昔有絕盛為證:
  相府張華宴,重門喜洞開。管弦徹兩夜,歌舞醉高台。火樹凝明畫,花光耀落梅。金猊香馥鬱,銅漏響徘徊。蹴踘拋殘月,鞦韆汗粉腮。喧傳雞早唱,樂事怪相摧。士女連雲散,聲呼沸似雷。
  再說寶兒那晚同這一班惡少,徑抄到花樓背後小閣子內,看那些女伎們妝扮腳色。女伎們見寶兒烏髮垂額,眉清目秀,鮮衣麗服,打扮得其實俊俏,卻動了三分慾火,在人叢中與他捻手捻腳。著那寶撞兒恰是貪色的小魔頭,便去伺候在樓綈之下,乘他們落場下樓時節,捉個空兒,摸他們的玉乳,或是挖他們的屁股。弄得女伎們都心善難熬,只管向他丟眼色,做騷態。也乘上樓的時節,捉個空兒,有個拔釵兒丟與他,有個解汗巾丟與他,也有個捱近他身邊,脫下手鐲兒送了。弄得寶兒五色無主,俏魂靈早被他們勾住,呆呆捱在閣子內,再不轉身。早是日落西山,鳥投林宿,外邊喧傳張花燈,放煙火,愈加熱鬧。那班惡少都走出樓前觀看,惟有寶兒,只是站住閣子內,被一個女伎招他到黑暗側廂房裡,解下繡裙兒鋪地,緊緊摟住,疊做鴛鴦。又被一個女伎知覺,也悄悄踅至廂房之內,爭戲鴛鴦。上面一個湊著嘴兒接舌,下面一個貼著肉兒抽弄,三個人攪做一塊,不免有些聲響。恰有逃照的虞侯,逃照到側廂那邊,聽得廂房中唧唧噥濃,像個老鼠偷粥吃一般,用手推門,門卻閂上。乃大聲呼喚道:「誰個人在裡頭,快些開門!」嚇得裡面一男二女魂不附體,拌倒在地,那敢出聲答應。虞侯見事有蹺蹊,把門兒盡力一推,閂斷門開,急取燈火照時。只見:
  乳燕嬌鶯舌共吐,鬆衣寬帶透蘭香。
  分明闖入天台路,粉面佳人伴粉郎。
  虞侯便喝道:「好大膽小奴才,□府中是什麼所在,真個侯門深似海,那許外人敲?你敢潛入內閣,姦淫伎女,□條□□,快站起來,都隨俺去見老爺,少不得都要個死。」此時二女一男活像善財參觀音,向著虞侯叩頭哀告,道:「望□德爺爺饒了三條狗命罷。」那虞侯又喝罵道:「賊奴才,豈不聞律上說,夤夜入人家,立時打死勿論。你們若要俺饒時,除非紅日西邊出。」寶兒聽了這一句,年紀又小,不耐驚嚇,立時急得反□兩拳捏緊,面如土色,直僵僵唬死在地上。虞侯雖是□漢,心性卻甚慈仁,見此光景,好生不忍,急忙先去扯起兩個女伎,向廂房外一推,道:「你們還不快走。」那兩個女伎似脫網之魚,離籠之鳥,恨不得再生兩腳,抱頭鼠竄而去。悄悄挨至樓上,躲在屏風後面,一則害羞,二則恐虞侯來稟話,以便打聽消息。
  誰知虞侯卻有寬放之意,先打發女伎轉身,便吹滅燈火,悄悄負著寶兒,打從內街中行走。直負到自己班房中放下,忙把熱湯灌口,大叫甦醒甦醒。淹捱到二更時分,才省人事。寶兒定睛一看,見虞侯叉手站在身伴,慌忙扒起來,又拜求:「好爺爺,饒了狗命罷。」虞侯用好言安慰他道:「孩子,你且不要害怕,好好站起來,實對俺說,你是何方浪子,姓甚名誰,可有人約你到裡面去的?」寶兒不敢隱瞞,乃吐出真情,道:「小的叫做賽寶兒,是德化村賽富翁之子,因同伴相約,日裡到中看戲。不想擁擠直至樓下,為著貪看女伎,挨入戲房。卻被女伎扯到側廂,不容轉身。此情是實,望爺爺慈悲,饒恕則個。」虞侯笑一笑道:「你偏說得這般乾淨,據你說將起來,反是俺府中女伎們不是了?」寶兒又叩頭道:「千不是萬不是,總是小的不是,總要求爺爺放條生路。若忘了大恩,天誅地滅。」虞侯見其求告哀切,心裡暗想道:「這孩子唬死之時,我早有釋放念頭,所以負他到房中救活,但不知其是何等人家子弟。若係用得錢起的,便把奸盜兩字,大題目裝頭,到他家裡去講貫。若其要饒性命,自然願送財物。」語云:
  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況且寶兒供稱其父係富翁,虞侯心裡怎不動火?愈用好言安慰他道:「你既係好人家子弟,俺自然饒你性命。今夜且安歇在此,明早俺送你回去便了。倘俺加班中有人進房來,問你是什麼人,你只認俺做娘舅。不可走漏事情,一到聲揚出去,性命便不可保。 寶兒應聲「曉得」,虞侯喚他到牀上去睡,雙眼睜睜,巴得到天明,便起身告求回去。虞侯道:「且慢,你可安心住在房中,待俺先到你家去,問明來歷,喚你父親來交付與他。設或有人發覺,老爺知道,俺也有個著落。」說罷,便把門兒關上,用鎖鎖著,一逕投往德化村,問到賽家門首。
  寶兒父母見兒子一夜不回家,向同伴中去訪問,俱推不知道。急得乜姑正在那裡罵丈夫不去找尋,怨鄉鄰誘他出外,叫天叫地,號陶大哭。虞侯乃步進門,問道:「老人家可是不見了兒子,你家裡這等大哭麼?」賽富翁含淚答應道:「正是,客官,你若曉得我孩兒在那裡,快快說明,自當厚謝。」虞侯道:「他在童樞密老爺府中,以看戲為名,做下不端的事。被府中人獲住在那裡,少刻便要送官處死。俺特來報個信兒。」賽牛、乜姑一齊大哭下拜,道:「客官,行個方便,可有什麼門路,救取我孩兒一命?」虞侯道:「俺也要想救他,所以急來報信。除非拼用些銀子,買囑府中管家,才有可生之路。」賽牛道:「這也說不得了,但未知用多少銀子,才可保全無忌?」虞侯道:「府中使費甚大,最少三千金,將就可以停當。」賽牛道:「盡絕在下家私,也不上三千之數。家裡止有一千兩現銀,其餘衣飾帳目,勉強搜括,最多不過二千。若再要多時,我也只拼一死了。」虞侯道:「俺也要行好事的,且就此二千之數。待俺去效些微勞,討些情面,將就弄得完局,便是你老人家的造化。但事不宜遲,作速才妙。」賽牛道:「客官可屈坐在寒舍,待小子去各處搜括。若湊得就時,即在今晚料理如何?」虞侯道:「既如此說時,俺也不消打攪宅上,就此告別。准期今晚,在童府門首相候便了。」賽牛又叩頭作謝,虞侯也隨別而行。賽牛走到裡邊,向乜姑道:「我一向盤放,止積得一千兩現銀。如今尚少一千,結算欠帳,猝急怎討到上手?我曉得娘有些□下私房,可湊出來,贖取孩兒。總在他面上結果,不是為別人使費。」乜姑便大鬧起來,道:「老牛,你可曉得我有許多銀子藏著,止有一個兒子,巴不得置之死地,不肯快湊銀子去救回,反來圖賴我老娘。我也曉得你爛心肝的,當初小時節,你便要詐醉打死,如今才稱你的心意了。拼得不救他回來,我且先與你拼個你死我活。」賽牛見乜姑又發起性子,連忙搖手道:「娘,你何鬚髮惱,待我立刻去將各項搜括,湊足其數,管教救回孩兒便了。」更不多話,急急往外去湊銀。可當的就當,可賣的就賣,肯借的就去告借,竭盡心力,方能湊足二千之數。
  賽牛平日但知自己逼人銀子,約了今日遲不得到明日,不管人家賣男鬻女,一定要逼取方休。看得設入銀子銀子甚易。那曉得一旦臨在自己身上,千方百計,又去仰面求人,原來這等煩雜。此所謂暴發財主,頭輕腳重,只管誇口,有錢卻不知所積有限,消得龍王幾陣風也。是晚,賽牛把銀子封好,裝在掛臬之內,自己背著一口氣,跑到童府門首。虞侯早在那邊相候,即拉到班房中坐下,開了掛箱,點明銀數。賽牛道:「全仗大力,得即救出孩兒,此恩沒齒不忘。」虞侯道:「在下恐府中人要拷弔令郎,昨夜便保救在班房之內。如今一面待在下將銀子到府中使用,一面待在下取出令郎,交付與你老人家,先領回去,以安令正之心。至於府中之事,有在下擔承,不必掛慮。」說罷,便取出鑰匙開門,喚出寶兒,交與賽牛。那時賽牛如獲海冰奇珍,雙手抱住,恐府中又有人來勒肯,向虞侯作謝一聲,急急扶之而走。打從徑路,飛趕到家。
  乜姑先已在門首探望,見賽牛著兒子歸來,遠遠便叫道:「我的肉,回來了麼?」一把攙他進門,撫其背,摩其面,又問道:「可曾嚇壞麼?」寶兒恐老牛埋怨,便放刀起來,向著乜姑大哭道:「我那曉得府中唱戲,都是習伯善等哄我同往。到晚又撇我先歸。我又不認得府中路徑,以致誤入內閣,被逃照虞侯,擒閉班房,聲言要立時處死。唬得我魄喪魂飛,險些不得見娘之面。」乜姑偏信其言,便要趕到習家去廝鬧。賽牛解勸道:「休盡怪了別人,若自家立定主意,不肯去時,難道他們把鏈子拖你去不成?」乜姑大罵道:「老賊牛,據你說起來,我的孩兒該被他們哄去害死的麼?」罵之不已。把賽牛連揸幾個頭拳,正撞在心口之內,賽牛一時就發暈倒地,口吐血沫。乜姑只是嚷罵道:「你這樣黑心老牛,妝模詐死,可是要圖賴我殺夫麼?」誰知賽牛吐沫個不住,眼目緊閉,手足如冰。家人扶到牀上,毫不轉動。乜姑母子方信其非詐,方把茶湯去灌醒,賽牛惟有吁吁歎氣,自此遂成氣蠱之疾。
  且道為何就犯此症?只因生下寶兒,自小不去教訓,一味溺愛,乜姑又極其釀惡,那賽牛不知受了多少悶氣。即據索果一件事,遭其荼毒,不可言說。後來為了偷鄰女,費過許多銀兩,陪了許多不是,惟有忍氣吞聲,自家叫苦,並不敢把兒子發揮半句。及至被童府中獲住,不見回家,又受乜姑許多懊惱,幸得虞侯報信,立時逼其湊銀取贖,心裡又驚又急,急而向乜姑求湊,又受其一番鬧炒,心裡卻又急又氣,沒處說苦。竭盡其力,不惜傾囊破家,才得贖回。指望財去人安樂,還可將就度日。不想乜姑又要尋端起釁,怪其勸阻,放潑打罵,傷心嘔血。老年之人何堪種種受累,種種失意?他卻種種加來,又只好種種順受。所謂逆子頑妻,無藥可治。人生遇此,勝於羅剎催命鬼矣。雖欲不病而不可得,雖欲不死而亦不可得也。
  再說賽牛從那裡臥牀之後,一息奄奄,其腹如鼓,粒米勺水不能入口。為妻者,也不想去祈神問卜,為子者,也不想去延醫調治,撇他在內廂內,單著一小丫鬟相伴。寶兒又被習伯善等哄去學串戲。寶兒素性歡喜偷情,立主意要串演《西廂》,自己要扮張生,賣弄彼俏。習伯善等奉其有錢,誰敢不從?但向他道:「寶老官,你若要串《西廂》,必定自己另制行頭,衣巾極其華美,才覺有趣。就是鶯鶯、紅娘的裙襖,也畢竟你去另制幾套時樣的,簇新打扮,不比戲子樣式,才是出群勝會。」寶兒道:「說得有理。待我回家去與母親討些銀子,明日就和你們去買綢緞做行頭。必須在半月之內串成此戲,才不甚熱。若再遲幾日,天氣漸熱,穿此衣服便不適意了。」習伯善道:「只要銀子湊手,在半月之內,穩穩串成。寶老官,你是第一個正腳色,須拼捨得多費幾個錢,自然稱你心意的。」寶兒遂惑其言,回家便與乜姑索取銀兩。乜姑略不敢違拗,隨即取出百金,任其撒漫。不上三日,又回家來索銀,說要請教師拜老郎許多費用。乜姑又付出白金百兩。當其賽牛求湊之時,非但分毫不肯,反發出許多惡話。如今兒子浪費,卻慨然應付,待丈夫則薄,待兒子則厚。雖曰愛之,豈知實害之耶?
  那賽牛臥在牀褥,方恨其子不來看視,又聞其日日串戲,火上添油,更加惱怒,遂氣塞咽喉而死。小丫鬟相伴,日日見其悶睡,再不開口,從何曉其是死是活?況乜姑單為著兒子串戲,日日在家,備酒治飯,也沒個閒心情,到其房中看覷。正交五月,即□天氣甚勢,賽牛已死了兩日。屍骸發臭,外邊方知其死。乜姑止取出二兩銀子,買一具棺木,即欲於是晚草率入殮。寶兒到此時全無父子之情,哭他幾聲,出幾點眼淚,心忙似箭,惟有要緊扮演張生。可奈事不湊巧,正訂於是日晚間,在習伯善家裡登場花串,誰料:
  鮮衣俊俏風流客,翻作披麻帶孝人。
  寶兒因父尚未殮,雖極無人心,不好扯下白布裹頭,便去串戲。只得勉強守在家裡,坐在棺木邊,咿咿嗚嗚,人只道他在那裡哭這生身之父,那知其卻在那裡唱隨喜到上方佛殿。親戚聞之,無不哄然大笑。當時有人就將《西廂》曲改換幾字,嘲戲他道:
  哭哀哀見了萬千,似這樣歡喜龐兒,罕曾見。□教人眼流珠淚口難言,他華服並香肩,不管那新喪笑傳。
  乜姑又怪人改曲嘲戲,口裡夾七夾八,千搗萬入的亂罵道:「我養的兒子,誰要你們閒屄嘴來多管?」親戚不忍見聞,因各散去。可笑習伯善同了一班串戲朋友,直趕到靈柩邊,也不作揖,也不弔慰,但向著寶兒道:「死的是死,活的是活,難道你費了許多銀子,造了行頭,約了今日。為著父親死了,今夜就不串戲不成?若不串時,傳到外邊去,不說你是守孝,竟說你是恐怕當場出丑,借此躲避,豈不被人笑殺?還不快扯下白布,脫下麻衣,隨我們去吃了上場飯,整備頂扮腳色。」寶兒心雖躍躍,覺得不好意思,還在那裡做假惺惺。乜姑在照壁後聽見,便道:「費了銀子,自不必說起,但果然是死的死,活的活,豈可因老牛臭爛,遂敗眾人之興?習大官,可勸我兒子同去頑頑,省得獨住在家裡,孤孤淒淒,苦壞他的身子。」習伯善得了其母口氣,同著這班串戲朋友,一齊上前去,扯下頭上白布,脫下身上麻衣,便到他裡面去,取出其新制衣妝,替寶兒立時脫換起來。且道怎生打扮:
  銀紅袍子晉人巾,藕色裡衣相襯白縐衫兒,簇簇新都是香熏。彈子鞋,繡花端正;鬆綾襪,時樣鮮明。笑帶驚大紅綢褲換麻繩。
  把一個簇新孝子,打扮得十分齊整,在風月場中果覺有趣。然論人倫大節,真堪噴飯矣。奈寶兒自幼失教,毫不以為非,□然登場,直做到附薦一出。張生向法本道:「哀哀父母,生我的勞。」做淚下的光景。看戲的人喊道:「真眼淚沒有得出,假眼淚何處得來?不哭自己老子,偏會哭別人的爹娘,還該請這老和尚到家裡去做了入殮道場,再來追薦崔相國。」又有人插口道:「不消請得法本長老,他家裡和尚盡多。」嘻嘻哈哈,說的說,笑的笑,打伙取樂,直弄得寶兒不敢登場,躲在戲房中,好生沒興。一宵勝會,半途而止。看串戲者因相歎曰:「人家養兒子,都是眼花,小時活寶般,養大只為要他送終守孝,出幾點血淚,哭幾聲親爹,以見為不絕後嗣之人。若盡像寶兒這樣狂逆,做盡笑話,填別人的舌根,便死者何以瞑目?信乎,養頑子不如無子之乾淨快活也。」適有友人憂無子者,終日愁泣,雙目俱昏。因以第五笑示之,彼矍然起悟,變憂為喜,撫掌大笑,曰:「誠如君言,吾今雖死,可以含笑於地下。」
  亦臥廬生評曰:
  此一回,為子者不可不讀。為父者更不可不讀。若其母不識字,須逐段讀與他聽,煞強如喚盲婦彈唱孝順歌也。又云,富翁也該讀讀,之能會其意,則必教子成器,騂且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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