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笑 憂愁婿偏成快活
贅婿從來最苦,須奉丈人丈母。
若稍失其歡心,幫助女兒欺侮。
時常逼趕出門,忍氣吞聲猶可。
倘然不守規條,惹起咆哮如虎。
打罵繼以奇刑,毒手傳聞戰□。
婦人用盡心機,卻笑一毫無補。
今朝發露懺悔,閨中休得□□。
這幾句俚言,單表一回大意。譬如演戲者,□□得有開場引子,悲歡離合,直看到後邊去,才曉得情節。如今且說個攤頭,傳看官們先笑一場,□□方上人買藥,全憑開口撮文,引得聽的人愁者解悶,□者點頭,道學先生也捧著肚皮大笑,才肯側著□□細細聽其正本話頭。所以說攤頭者,最要有些醒眼處,□□大醉之人,須與他一口辣酸湯,令其心目俱爽,若橄欖清話,非不意味深長,只是撞著不愛趣的,但道濺澀齒,嚼了半個,便要向地下一丟,何若濃監赤醬,描寫些奇聞奇事,不但使男人喜得看,連女人們都喜得看。這又不是新調山歌,盲詞唱本,如何女人也喜得看?因這回的話,都是說著女人家大病根,不免取來看。那金針救世之方,省得盡犯了不起之疾。
前日有人問道:「天下還是男人狠,還是女人狠?」因答云:「看來,男人全沒用,還是女人家狠。」他又問道:「男人若習了武,上馬擒王,下馬斬將;若習了文,筆下有劍,舌底有槍,笑裡藏刀,觸之無不立死,最為利害。女人胸抹著尺布,手拈著短針,終日兀坐繡房中,百年甘苦隨人老,極為可憐。謂何偏說他狠?」乃又答云:「君但知其外,未知其內。他兀坐繡房中,千籌百計,盡有打算出極利害的機謀,極慘毒的條律,要把來擺佈男人們。就斷送其性命,他也何曾叫痛?所以說男人行不得的,女人偏會得行。男人就要行一件極狠的事,若與人算計,必有其慈悲心者,肯說幾句好話來相勸,到得女人要行一件極狠的事,若和女人們算計,斷沒有個具慈悲心者,肯把好話來相勸。況他若要在別人面上狠,女輩中尚有慈悲念頭,他若要在丈夫面上狠,女輩中必無肯慈悲丈夫者。巴不得一家立法,千家做樣,同心合膽,算計得做丈夫的,人人毛骨竦然,才稱他們心意。難道還叫他不狠不成?」其人聞言大笑,道:「說話的,見太偏了!天下吃素念佛齋僧佈施,肯發慈悲心者,無如女子。他巴不能逢人便勸慈悲,結個善緣,何況自家丈夫,反生惡念?畢竟你自家受了妻子之累,把天下好心婦女,一概抹殺。」
在下也不覺大笑道:「若是在下自家怕老婆,親遭毒手,則膽門已破,只好縮著頭,閉著嘴,戰兢兢坐在家裡,還敢出聲說道他們狠,我們不狠?而且形之紙筆,思量要刻將傳世,勸化普天下狠心的婦人,救度普天下受狠心婦人之累的男子,尚還把婦人們狠心作用一一描寫出來,也非口舌之過,只因憐憫此輩癡愚也。思想去救度他,共成慈悲正果,則不惟男人感激我肯說好話,並女人們亦感激我項門下針,病根盡拔。把極狠極惡的心腸,不難變做大福大量的受用,何等快活?」問者曰:「君之言豈有所見而然乎?」在下便道:「前面一段說話,句句實有所指,句句藏著根由。若不說明,葫蘆提要人猜,莫不是猶如醫人治病,只寫一個湯名引子,不知病屬何症,藥用何味,患者又不知是男是女,你道可不昏悶死也?如今在下卻對病用藥,專醫女人胸隔,不覺心偏氣急,肚腸生毒,一切惱怒吞酸等症,卻照古方四物湯加減,如沉香香附,陳皮 枳實,開氣平肝之劑,斷不可少。服時,須要尋鴿庚肉煎汁,和藥同服,方能有效,切忌近房事,吃老醋。如能依方禁忌,包好,不受□文,蓋此方名為『調陰和氣湯』。漢高帝時,呂太后有此疾,曾以此湯進之,呂太后不肯服,傾之於地,其疾遂不能瘳。至今大笑其愚。」
如今說起有個愚婦人,叫做暴虎娘,是西山人氏。西山所在,通習匠作為業,其父暴向高,也是拿斧頭做木作的,並無什麼表號,人都叫他是暴匠人。其妻子小名叫做蒯阿滿,夫妻兩口成婚一年,便生下一個女兒。因係寅年所生,取名虎姐。自小眉清目秀,伶俐豁達,不像小戶人家兒女。暴匠人自養了虎姐,家道漸好,算命的都說是此女的造化。後來還要興旺父母之家,因此暴匠人夫婦愛此女如活寶一般,美衣美食,扎手傳腳,養得嬌嬌滴滴,也不像小戶人家的兒女氣象。
不想此女果有造化,一日暴匠人在人家監造樓房,排立柱基,泥土不平,用鋤開掘,才掘下一尺有餘,只見一片大石板,藏在地底下。他便覺得有些好光景,忙把泥來遮蓋,直待更深夜靜,和著一兩個相厚匠作,悄悄向前去,掘鬆泥土,撬開石板。那石板下面取火觀看,原來是五個大罐,罐內都滿滿裝著金銀。喜得暴匠人滿地打滾,連忙抬將起來。把一罐分給與眾匠,四罐盡歸於已 橐。正是:
別人造房屋,木匠偏發福。一宵成富翁,不求而自足。
只因命運通,無人種柳綠。奉勸世間人,莫討空勞碌。
自後,暴匠人便改頭換面,棄了木作行業,遷居洞庭東山,買了房子田園,討了幾房伴當,開張解庫,十分鬧熱。東山人都稱他是暴老爹。只有城內主顧人家,背地裡依然叫他是暴匠人。其妻子的親戚,當初只叫他是滿小娘,如今奉他有錢,通改換了口,叫他是暴親娘。還有上等肉麻人,見其豪華受用,指望他破慳照顧,只管連聲接聲奉承,叫道暴太太長,暴太太短。蒯阿滿被他們一朝抬舉得平升三級,做個樂極無量天尊,連女兒虎姐,因父母百依百遂,享用豐足,年方及笄,一發改變得嫋娜娉婷,如花似玉,更兼時新打扮,好不齊整:
翹梁頭髮做牡丹頭,蘭花梳鬢;杜岫裙換著月華裙,金蓮高襯。五色宮妝都小袖,彈墨鮮新;四時背甲束汗巾,雲肩廝稱。更有紫金釵子嵌珠珍,飛蝶堪誇風韻。
合家人都稱他為大娘。父母親戚,通稱他為虎娘。蒯阿滿見虎娘長大,思想要完其姻事,又不捨得出配人家,卻與丈夫商議,要招贅個女婿。一則好照顧女兒,二則要靠托女婿,主持門戶。暴匠人道:「你所見極為有理,明日是黃道吉日,可去請常往來的包媒婆到家,把女兒庚帖傳將出動,煩其尋一位好小官,也完了一樁大事。」
那日閒話不題,明早蒯阿滿便著人去請包媒婆。包媒婆得風隨來,蒯阿滿即將女兒姻事托之。包媒婆道:「親事盡多,但不知要何等樣人家子弟?」暴匠人道:「不才偌大家私,止生一子一女,兒子年幼,尚在襁褓,女兒年漸長大,作意要尋一位少年秀才相公,才有些體面,日後巴得他發達,亦可光輝門戶。只要人才出眾,肚內通透,聘禮毫不計論,但還有一說,如今秀才們若說有個發跡丈人要招他為婿,他便要拿班做勢,開口就道:『我們讀書君子,是個舉人進士坯兒,不值得扳這樣蠻牛』,一也。又有一等貪心的,聽見發跡二字,便拼得一個精身,一張卵袋,就想要來受用丈人,做個快活李大郎,反要丈人去小心趨奉,二也。若果係好秀才,何妨趨奉他一分,只是他也要看覷我夫婦在眼中,不要一進了門,但打了偏袖,凸了肚皮,鱉著喉嚨,在家裡欺老個嚇小個。使那紅鞋子氣質,方才成得。」包媒婆道:「若是使氣質秀才,我也不好多口。如今恰有一位新進學的在那裡,年紀止一十八歲,人物俊雅,聞得他肚裡才學穩穩是個狀元,趁今朝好日,待老身去就請了庚貼過來,與大娘合一合婚,倘天緣偶湊,就好相擾你喜酒了。」暴匠人道:「這秀才姓甚名誰?現住何處?」包媒婆道:「那秀才學名叫做柏智,表字養虛,向住城中,父母俱亡,他母舅是本山富戶,見外甥少年進學,現今收養在家,如同兒子般歡喜。」暴匠人道:「既是相近在那裡,你可去約他出來,待我看一看人物如何。若看得中時,何須問卜。不瞞你說,我這雙眼睛憑他棟樑之材,或是無用朽木,只消一看長短闊狹,一分一寸,都不差的。」可笑暴匠人如許豪富,說話中間究竟露出本相,信乎人之出身貴賤,蓋了頭遮不得腳也。包媒婆說聲曉得,連忙到柏養虛母舅家去,備細說知。他母舅也深知暴家發跡,卻也心願。柏養虛亦並無難色,欣然隨著包媒婆就走。
不想一路上恰撞見暴匠人走來,包媒婆便站住了腳,叫一聲道:「暴老爹,此位就是柏秀才相公。」柏養虛也連忙上前作揖,暴匠人答禮不迭。抬頭觀看,見柏養虛人物果然生得俊雅,問他母舅家事情,應對如流。暴匠人滿面添花,向著他道:「將來就是至親骨肉,若不見外,此刻便屈到寒捨去,待老荊也覿面一見,大家放心得下。」包媒婆又從旁聳慂。柏養虛只得隨著同行,到了門首,暴匠人謙謙遜遜,拱其進門。直到中堂坐下,包媒婆便進去,請蒯阿滿出來相見。柏養虛向他作了四揖,便叫道:「親娘請坐。」那一聲「親娘」不打緊,叫得蒯阿滿歡喜非常,覺得平日間眾人叫親娘,叫太太的,那比得他這一聲親熱?透骨子裡,俱是肉香。因向他道:「柏相公請寬坐,待老身去整治午膳出來。」柏養虛謝道:「多蒙親娘厚愛,怎好打擾?」暴匠人道:「自家骨肉,說那裡話?」這第二聲「親娘」又不打緊,蒯阿滿聽去,分明聽著鳳凰之音,好不稀罕,覺得秀才相公之叫親娘,不比等閒人之叫親娘,叫得蒯阿滿極大的大腳卻酥麻了,半個時辰行走不動。可見秀才肯活動叫人,直似藥味中天南□,不覺其有毒,而但覺其著口便麻也。
暴匠人便請到內樓下坐,須臾,擺設午膳,極其豐腆。暴匠人夫婦同陪,包媒婆幫襯勸酒,喜得女婿酒量卻與丈人丈母一般滄海,直吃到紅日西沉,起身作別。暴匠人那裡肯放?老夫婦齊聲苦留道:「自家家裡,便歇下何妨?」柏養虛又謝道:「感承親娘骨肉相待,敢不從尊命?但恐母舅在家裡懸望,所以要求親娘相諒。」暴匠人道:「這卻不妨,待我就煩包娘娘去回報便了。」這兩聲叫「親娘」不打緊,一發叫得蒯阿滿酒落快腸,篩了大鍾一連十數杯,乘著酒興,把一個不曾下聘的女婿,口裡只管叫「親兒親肉」,有時又叫「秀才相公的肉」依然露出村家體段。柏養虛初次相見,但連次叫親娘,不聞其叫一聲親爹者何也?蓋因人家定親,婦人們作主居多,做丈夫的又無有不聽命於婦人者,所以叫一聲親娘,勝如叫千百聲親爹也。叫得親娘快活,連那做親爹的亦未有不快活的。只看做親爹的要奉承老婆快活,亦未有不連聲叫親娘者。此做秀才的看書透徹,譬如做一篇好文章,先把題中要緊字眼擒住,自然動中款竅,信手做。秀才之叫人,真不比那等閒之人叫人隔靴搔癢也。那一夜還有許多叫親娘處,只管再說,其味已淺,不必細題。
但說蒯阿滿醉中高興,在女兒跟前極言秀才相公之做人有情有趣:「大姐你有造化。」不知虎娘已在樓後偷看得十分像意,「肯」字兒雖不出聲,「好」字兒滿懷相應。人緣湊集,明日清早,暴匠人便到陰陽家去,擇了成親日子。一等包媒婆到來,便寫下忝眷生紅貼,同去拜他母舅。那母舅見外甥姻事從天而降,不費半文,豈不欣然應允。俟其別後,也寫一忝眷生紅帖答拜。步到暴家,只見外甥和著那親娘,又在那裡大酌。報導:「新親到門。」慌忙撤開筵席,暴匠人整衣迎接。那母舅向柏養虛道:「如何連宵達旦就在此相擾,還該隨我回去,且俟擇定吉期,成過了親,住下未盡。」暴匠人道:「如今就是自家家裡,住下何妨?」母舅道:「沒有這理,且待後日成親,學生送來才是。」暴匠人見他母舅古板,只得放他一同回去。臨去時,柏養虛又走到裡面作,蒯阿滿直送到門首,看兩邊這樣慇懃,真所謂:
人情常比初交日,到底終無怨恨心。
暴家夫婦整備成親之事,在家裡待花筵,請鄉鄰,忙了兩日。至後日晚間,喚齊了樂人儐相,轎子高燈,到〔原書脫漏一頁〕也。虎娘冷笑一聲道:「看你不出,小小年紀,卻倒是老油花。」柏養虛道:「其實不敢欺,待我再把些好東西與你看。」便去掇過書篋來,排在虎娘面前,取出無數表記汗巾、香袋、詩扇、蠟珀之類,及如蘭送的烏雲。把來嗅一嗅道:「好噴香的東西。」虎娘劈手奪過去,向地上一丟道:「稀罕那臭騷精的〔毛皮〕毛!」又向桌上一抹,把許多表記都亂滾滾推在地下。虎娘忙把腳來亂踹,柏養虛連忙亂搶,收閉在書篋中,卻帶笑解勸道:「這是已往之事,你何鬚髮惱?」虎娘道:「到了我家,你尚想著當初的勾當,津津有味,真所謂口吃南朝飯,一心只對北番人。」鬧炒炒在房中嚷,蒯阿滿聽得,連忙進房相勸。此時柏養虛若依前叫幾聲親娘,那婆子未有不依前得意,極力在女兒跟前週旋秀才相公的肉者,可笑柏養虛一從入贅,便改換口氣,背地裡叫丈母的小名,叫丈人為作頭,以此為取樂。其如暴老夫婦聞之,好生怏怏然。當面若原叫親娘,雖背地裡叫幾百聲阿滿、作頭,而親娘之得意,猶在也。無奈其絕響不叫。那日見其進房,睬也不睬,一溜煙跑到母舅家去。
母舅問其何忽歸家,柏養虛道:「可笑小人家兒女,靠托在父母身伴,自恃有幾個臭錢,把我寒儒欺負。又怪外甥開口說母舅家好,他便罵口吃南朝飯,一心只對北番人,把母舅做蠻子看待,大肆鬧炒。老婆子又進房幫助,所以只得忍氣回來。」那母舅聽了一面之辭,怫然大怒,道:「這等沒理,你少年進學,怕沒個好人家招你為婿,稀罕他捏斧頭的!且安心住在我家,不要睬他就是。」背了母舅,暗裡又去告訴如蘭。如蘭道:「通是我累及你受氣,論起我的父親,當初原是開京店的,只因與你母舅合伙虧了店本,將我身子作抵在此。承你母舅一向撫養,並不把使女相看,比著捏斧頭的女兒,只恐我的骨氣還重幾分。不知你心上如何?我的念頭,斷不改嫁,寧可你負我,我怎忍負你?」說得柏養虛念頭重熱,竟把暴家一段姻緣,如同冰冷。
是晚,暴家即著人來接,母舅竟回他道:「城中去了。」來人歸覆虎娘。虎娘心裡曉得城中有女妓事情,信以為真,啼哭了一夜。蒯阿滿疼惜女兒,把女婿整整罵了一夜。當初叫秀才相公的肉,今日卻叫他小亡八烏龜矣。暴匠人心雖不悅,然恐女兒終身不了,只得在家解勸,又親到其母舅家去,登門相請。母舅出來接見,道:「舍甥雖孤貧無倚,卻喜青年游校,又在學生身伴,那怕沒有妻房?前日只因親翁苦苦招贅,不好見卻,所以就館尊府,是親翁有求於舍甥,非舍甥有賴於親翁也。何故成婚未及半月,令愛輒自恃富室之女,惡言欺負,致忿忿而歸。若論敝山,富室宅上只好算得一根椽子,學生雖是蠻貨,還可算得著鐵楞榔木,至於舍甥,係宮牆桃李,豈肯受人鏟削?那母舅說的話,句句噎□□□□□□□□句,因聽見外甥之言,又在□□□□□□□□□□頓口無顏,惟有請罪,道□□□□□□□□□□恕得,即放令甥回舍,以□□□□□□□□□□目亦人情之常,但令政□□□□□□□□□□□家自來,怎好不放舍甥回□□□□□□□□□□意令政,令愛休再相欺負,況□□□□□□□□□□般,雖贅在宅上,他的雙腳原非釘釘牢的。」這收場幾句話,更取笑得惡薄。暴匠人敢怒而不敢言,呆呆坐著,等候女婿同歸。母舅也連聲道:「請」,再不見外甥出來,只得抽身進去,那知裡面如蘭卻拼得破鑼破鼓,把與柏養虛修身之誓,直言無隱,扯住柏養虛衣袖,哭哭啼啼,在那裡與他討決裂。母舅向知而未信,今卻對面吐露,柏養虛低著頭,侷促無地,如蘭拼著命,毫不羞慚。母舅無可計較,即用好言安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有誓言,豈忍污其身,復背其約?我今作主,竟送與外甥與妾。自後往來其間,不怕暴家不允。」如蘭方才放手,柏養虛向母舅道:「暴家怕他什麼,只怕母舅一言既出,未必駟馬難追。」母舅道:「慮我有反悔麼?凡人立世,休論事之大小,皆當以信義為先。若朝令夕改,此鄙夫之行,吾不為也。」柏養虛扯了如蘭,一齊下拜作謝。母舅慌忙扶起,便吩咐道:「今日且隨著丈人回家,以全夫婦之誼。如蘭我自照管,可以放心。」柏養虛不敢違命,勉強隨了丈人,雙雙回去。走到房中,虎娘接見,歡天喜地,沒半句閒話,他指望:
今宵重整舊干戈,翻恨歸來沒奈何。
一夜夢魂俱不穩,只因自悔淚偏多。
暴匠人到自己房中,卻將蒯阿滿埋怨道:「自古說,人家夫婦船到頭相罵,船背後說話,何勞你捱身幫助?以致其告訴母舅,他方才把我嘲笑。這般這般,把你與女兒又罵又恨,又說道外甥也不是釘,釘牢在你家的。我起初只認是閒話,不想後來他竟撇我進去,聞其在裡面將什麼叫如蘭者,贈與外甥為妾。吩咐他往來其間,明是要分其恩愛,離間夫婦之意。一段好姻緣,都被你們弄壞。不知將來作何結局?」蒯阿滿聞言大怒,道:「他們在房中廝鬧,我好意相勸,他不睬徑走,未交半言,如何冤我幫助?這小烏龜舌頭通嚼爛了,那老烏龜好不分皂白,聽了亂嚼,便把我們恨罵,難道到不算欺負麼?明知為著那小騷精鬥口,他偏要就把小騷精做妾,全然不作準我家女兒,難道又不算欺負麼?那小烏龜自從進門後,叫你是作頭,連我也叫小名,就是女兒,再不曾聽見其叫聲娘子,極好情分,只叫得他是虎兒。步步輕慢,步步受其欺負。你老賤骨,今日反去到門請罪,求其回家,滅盡自己威風,一發長其志氣。自後若稍不像意,他必然又悻悻出門,況且有了得意人在那裡,巴不得尋頭討腦,弄個出場,只怕你老賤骨請不得許多罪,到不如常常跪在他跟前,求其饒恕了作頭罷。我如今拼條狗命,就走進房去,和他辨一個明白,我怎麼樣欺負他,他母舅怎麼樣就罵我?」正在那裡發惱,此時暴匠人聽了老婆之言,心裡也道:「該得動氣。」毫不勸阻。
誰料虎娘在房中,都一□□□□□如蘭一段心病重發,急忙走到母□□□□□□□□夫婦把前面事情一五一十都□□□□□□□□咬牙切齒恨道:「說話猶可忍耐,此事□□□□□。」進房去,也要與他討個決裂。暴匠人道:「且不要性急,與他費口,我先有個鑿方眼法,只是看守住他,再不容其回去,便羞死那老烏龜了。」蒯阿滿道:「只恐我們在這裡說,他聽得風聲不好,一溜煙又走回去,真個再去救他回家不成?我算計有一個緊門閂在這裡,不怕他走上□摩天去。」虎娘道:「怎麼叫做緊門閂?」蒯阿滿道:「你快去伴住了他,待我把牀帳通搬到樓上,夜則和他同睡,日間鎖禁在樓,若老烏龜家來問,只說托其到常州去討帳,瞞得他鐵桶一般。他若自恃秀才,依然口裡大言無狀,索性說我幫助,我那時便幫著了你,非打即罵,日日鏟削他幾場,弄得他不死不活,怕他不做墨鬥裡彈線,直直裡依心本分。」虎娘道:「且行此計,看其光景,再作道理。」母子定計而行,可憐柏養虛一時在其家裡,被他們擺佈得頭垂眼落,再沒個法兒跳出圈子。母舅連次來尋,暴匠人都回其不在家裡,母舅心上暗疑道:「外甥是個書生,豈諳經紀?忽地讓其討帳,就是出外去,他必然到我家來說聲,況他平日又有如蘭一段關情,如何歸去之後,絕然不見蹤影?恐此老前日釘其同歸,用什麼惡計難為他,俱未可知。」因此,掛肚牽腸,日日在暴家左近打聽消息,留心看其家裡有何舉動。正是:
渭陽一脈關情處,為著孤兒步步憐。
再說柏養虛每日受氣,惟有吞聲忍耐,只是夫婦之間,也沒好氣相處。夜間卷了一條單被,獨睡樓板之上。虎娘前面幾日憋氣,也自睡了。到六七日後,夜間在牀上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只得扒將起來,帶了笑臉,捱到柏養虛身伴,把纖纖玉手撫其背道:「睡在板上可冷麼?」柏養虛並不答應,又低低喚道:「還不快起來,牀上去睡,我如今不惱你了。」柏養虛也不答應,虎娘慾火焚,無計可施,又只得以臉貼其面,以手弄其陽,口裡叫「親哥親相公」不住。弄得陽物翹然而舉,柏養虛只是閉著眼,動也不動。虎娘此時那顧得什麼羞恥,用力扯開單被,騎在他身上,才把陰門相湊,要做倒澆舊法。豈知柏養虛反把身子一鬆,側轉去了。虎娘也連忙側轉身去湊他,他又把身子一□□轉而睡。虎娘有興而來,弄得沒興而止。這一場忿恨,無異殺身之毒。
明日清早,便走向母親告訴道:「爛心肝的,日來恨我一家,全沒好氣。昨夜天寒,我見其睡在樓板之上,好意去喚其到牀上睡,誰料反遭其毒罵。我想他是一心對著臭騷娘,恨我們不放回去。他便生出惡意,做個大家乾閣,身也不近,我那裡受得這般悶氣?畢竟商一個斷根之法,拼得大家守活孀,也說不得了。」蒯阿滿道:「我也想鎖禁在家,原非了局。你若立意要斷根,除非用這條計策,好教他受些痛苦,終身無用。」虎娘道:「什麼計策?」蒯阿滿道:「前日聞得阿爹說,山上新到一個外科,叫做辛割豬,他原是割豬的出身,在北京學了閹割太監的手段,傳得幾個禁方,如今到外邊來走方賣藥,我想除非用著此人,哄他來閹割其雞巴,可不是斷根之法?他做了廢人,你是有此美貌,阿爹頗有家私,不怕沒有丈夫,何消守得活孤孀?」虎娘道:「計策甚好,只怕他不肯下這□手。」蒯阿滿道:「拼得叫爹爹多送他幾兩銀子,何愁不肯?」虎娘道:「不知阿爹可肯?」蒯阿滿道:「阿爹恨其叫他作頭,又攛掇母舅嘲罵,心上也巴不得出氣,待我再聳動他幾句,萬無不肯的理。」虎娘道:「我惱他不過,快些便好。」蒯阿滿便去攛聳丈夫。暴匠人果然聽信,步到辛割豬寓所,一一告訴事情,許其厚謝,求其到家來行事。辛割豬走方之人,只顧要銀子,便肯下手,那管他是非曲直,欣然隨著暴匠人,雙雙到其家中,商量先把蒙汗藥酒灌醉,才好動手。暴匠人道:「他素性貪杯,可快把藥來,投在酒中,待我哄他吃下。」
辛割豬便解開藥包,取那蒙汗藥。不想總在寓中,未曾帶至,因向暴匠人道:「待在下如飛去取來。」慌忙走出門時,合該柏養虛命中有救,這張卵袋該得如蘭受用,所以絕處逢生,因禍得福。說那日母舅正在近邊打探,忽見暴匠人同著辛割豬走進門去,停了一回,又見辛割豬急走出來,不解其故。當初母舅開京店時,便與辛割豬相熟,因此叫住他問道:「辛先生,暴家請你醫治何人,這樣好忙?實對我說,他家是我至親,是我舊可知,可幫襯你多競幾兩銀子。」辛割豬認是好情,便實對他說道:「不是治病,他有一個女婿,□怪其不守本分,要把他如此如此。」母舅聞言驚得□汗淋身,歎口氣道:「天下有這樣奇事?此間不好講話,可借一步,細訴衷情。」兩人同走到一僻靜僧院坐下,母舅告訴他道:「一言難盡,且撮其略。那女婿就是舍甥,向住寒家,少年進學,暴家特央媒來,要他入贅,何期入贅之後,百般凌辱,舍甥前忿氣而歸,他家立逼其去,相近半月,托言令其出外討帳,使小弟不得見其一面。原來鎖禁在家,今日又要相煩下這毒手,好不慘傷人也。」說罷,放聲大哭。辛割豬解勸道:「老兄何消痛傷,小弟與你非一日相知,既就是令甥,在小弟身上,將計就計,管教保全他回宅何如?」母舅道:「極感厚情,但未知何法保全?」辛割豬道:「待小弟買豬髒一段,用棉花塞實,好似陽具一般,再備豬血聽用。都藏在藥箱內,到了暴家,假意說閹割之事,若容人看見,割便不活,必要關在僻室中,獨自下手的。到了僻室,那時便可以對令甥說明,詐為閹割,以掩其耳目,此保全法也。再待小弟哄他道,庵割後要尋一僧院,扶去調養,方可平復。若在家中,婦女相近,動了虛火,瘡口就要迸裂,性命便不可知。哄其離了虎穴,猝地潛歸,此救回法也。」母舅道:「承老兄用情如此,小弟當以三十金奉酬。」辛割豬道:「相知朋友,說那裡話,待小弟做成此事,即來奉覆。」遂作別回寓,取了蒙汗藥,又買了豬肝豬血,都藏在藥箱內,忙忙走到暴家。
先要他十兩開手,然後肯下蒙汗藥,弄得柏養虛昏迷不醒。果依其言,扶到僻室,辛割豬閉上了門,急取冰水,解其藥力。柏養虛醒來,卻不認得辛割豬是何人,自己何故忽在此室中。正著驚疑,辛割豬備細把暴家謀害事情,並遇其母舅的說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柏養虛哭將起來,辛割豬搖手禁止,又將要保全救回一段計謀,說與他聽。柏養虛感激不盡,辛割豬依著計謀,先把豬肝蘸了豬血,用石灰拌裹,次用白布棉花等物,裹了柏養虛的陽具,腰間縛著軟帶,緊緊絆在臂凹中去,卻像女人家收緊係月經布一般,又用豬血涂滿白布外邊,連地上及牀褥等件,俱將□□涂。又把荷葉湯洗搽其面,宛然疼死之狀。收拾停當,然後放暴匠人進來觀看。只見柏養虛直僵僵□□雙股,躺著在那裡,一段陽具血淋淋尚放在刀□,□處不是血跡,怎得不信為真?乃向辛割豬道:「寒家後面就有一個僧院,頃已借賃,不知可就該扶去,安歇穩當,先生才好回寓。」辛割豬道:「趁彼昏迷,扶去更便。」暴匠人便喚齊僮僕,從後門扶到僧院,只說是有病調養。辛割豬背著眾人,悄悄吩咐柏養虛幾聲,隨即到其母舅家回覆。母舅果如數奉酬,辛割豬道:「令甥雖得保全,其事料必敗露,小弟明日遂行,後會尚未有期。令甥今夜必歸也,不及謝別了。」母舅道:「何須就別,小弟還要借重。舍甥所住僧院,未知確在何處?乞煩同步,指引一指引。」辛割豬道:「這個容易。」隨即攜手出門。
才到暴家相近,母舅用力扯住辛割豬大叫喊起來,道:「地方聽者,暴匠人無端要殺死女婿,現有辛先生下手作證。」母舅喊了,隨著幾個伴當也滿街亂喊,喊聲震天。柏養虛在僧院中聽見,忙趕出來,也喊道:「暴匠人私置牢房,鎖禁無辜,擅用閹割,殺□□命。」立時滿山人都聚來觀看,問起情由,甥舅二人一一告訴,無有不髮指者。一面商寫呈狀,將辛割豬□證,鳴告官府;一面同著許多人,柏養虛領頭直□□暴家。他們早已驚竄,地方義憤不平,要連名具呈,趕逐出境。暴匠人、蒯阿滿、暴虎娘三口,但顧逃命,皇皇如喪家之狗,連夜僱一隻湖船,徑往靖江縣躲避。所遺房產家私,柏養虛泰然管業。人人都說道:「贅婿是該得的。」母舅見人已遠遁,但令外甥去稟明本縣,做個照提存案,亦不深究。辛割豬見官事已完,亦遂作別。此後柏養虛竟與如蘭為夫婦,搬住在暴家大房子內,快活受用。柏養虛又去娶歸女妓為妾,終身之誓,各不相負。幸得陽物未割,所以施為作樂。如蘭、女妓,都該塑辛先生的長生像,朝夕禮拜大恩人才是。後聞得虎娘東逃西奔,被人哄去做了娼婦,可笑千金愛女,只因犯下胸膈不寬等症,誤請外科醫治,被他弄得潰敗穿破,不可挽回。又騙了許多謝儀去,何如在下不要半文錢,把這回金針來曾救天下狠心女子,曾救天下受狠心女子之累的男子?賽過仙□□□□藥,幸勿把在下一片慈悲心,看作設帳賣藥的。〔脫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