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笑
  癡愚女遇癡愚漢

  堪笑裙釵本是愚,鬚眉何事也同癡。
  世間惟有泥兒蠢,愛殺泥兒亦是泥。
  世上人道自己口能言,眼能動,手能持,足能行,心兒會得隨機應變,百般靈巧,比著那泥做的人,塊然無知者豈不天懸地隔,所以人若罵了泥塑木雕的,就是極蠢的漢子,也要發三分火性,不肯甘心忍受。至於見了粉面佳人,愛者只比著嫦娥下降,或比著洛浦臨凡,也有稱贊他是如花的,也有稱贊他是如玉的。若把來比做泥美人,便是死標緻欠風情的雅□了。然世眼多迷,再不悟到如花似玉者,究竟是一具粉骷髏,憑他絕世無雙,少不得化為泥土,所以昔賢有句云:
  西施塚上泥三尺,誰識亡吳即此人。
  且再說當初有個秀士,偶步到一古剎中,見山門內供養著彌勒菩薩,攤開胸,張開口,像個大笑的模樣。乃心上思忖道:「別位菩薩都莊嚴端坐,令人肅然瞻仰,何獨這位菩薩好不尊重,在那裡無端嘻笑,不知他笑著恁麼來?」因見一個老僧坐在佛殿之側,那秀士便指著彌勒向前動問道:「和尚,你可曉得這位菩薩為何而笑?」老僧答言道:「不笑恁麼,卻笑居士。」那秀士聞言,錯愕半晌,乃又問道:「弟子未來時,他已先在那裡笑,就是弟子轉身去了,他也未嘗不笑,和尚你又何主見,偏說笑我?」那老僧聽了這話,呵呵大笑起來道:「居士原來不理會,泥人常笑活泥人。」那秀士聽見和尚說出這兩句話頭,也呵呵冷笑一聲,道:「和尚,你這兩句話頭忒講得稀奇了。菩薩本來也是泥塑的,說他是個泥人,三歲孩子都理會得。人為萬類之靈,有知有覺,百骸俱動,如何喚做活泥人起來?」老僧道:「居士,你若不厭老僧饒舌,待我和盤托出,與你點破機關,大家笑笑,何如?」秀士遂向老僧稽首道:「弟子願聞領教。」
  老僧道:「而今世上人,貪財者迷戀金銀,卻不省得財是土塊,死後一文將不去。貪色者迷戀紅顏,卻不省得色是粉鬼,英雄盡向此中埋。貪功名者,迷戀著高官大爵,卻不省得官爵是雪裝獅子,頃刻便瓦解冰消。彌勒菩薩常住在虛空,見此世人種種迷戀,呼之不醒,喚之不靈,實為可悲可憫,欲待痛哭勸化,卻沒有許多眼淚,無可奈何,所以只得付之一笑。你看他這一笑時不打緊,真個笑得眼睛沒縫,雙唇不合,尚然出不得他大肚子裡的悶氣也。」那秀士聞言感動,回身向著彌勒菩薩至心禮拜,扒起來再觀金像,不覺放聲大哭。驚得老僧不解其故,急忙問道:「居士,你為何看著菩薩哭將起來?」秀士道:「弟子猛然思想苦海淪,戀迷俗趣,忙忙碌碌,沒個安身立命之處,真個與泥塊人何異?卻不被菩薩笑死也,教我如何不哭?」老僧道:「居士,你如今才有些省悟,所以便哭。若再思想一回,只恐怕你哭不得,笑不得,方信是做人難也。」那秀士點頭會意,嘿然走出山門,回到家中,即與妻子作別,只說往外遊學,卻飄然長往,跳出了利鎖名韁,做個修真者,自號笑笑先生。
  一日,游到烏江地面,見一個廟宇崢嶸,走近前看,扁額上寫著楚項王之廟。乃知項羽在此江邊自刎。因而立廟,極其顯應。凡過往之人,欲渡烏江者,必須虔備牲禮紙錢,到廟祭賽,方保得波恬浪靜。若稍有怠慢或祭賽不誠,便立刻翻波作浪,阻住行程。所以人人敬畏,幾千年來,香火不絕。秀士細詢土人,備悉其詳,因大踏步走進廟中,舉頭一看,果然威靈顯赫,神像兇猛,殿簾內擠著許多客商,祭者祭,拜者拜,十分熱鬧。秀士對著神像,只管呵呵大笑,覷見殿旁桌上坐著一個化香錢的道士,有現成筆硯排列,秀士即與道士取過筆來,蘸濃了墨,大書於廟壁上云:
  平分天下猶嫌少,一陌紙錢值幾何。
  那秀士題完兩句,擲筆在案,復仰天大笑而出。才離了山門數步,只見狂風陡起,飛沙走石,四下裡陰雲密布,吹得日慘天昏,分明萬馬奔騰,何異海潮猝至。秀士站住了腳,大聲呼曰:「神其怒我耶?當初說你為人喑啞叱咤,決難成功,究竟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而今朽骨何靈,徒貪血食,不思慚愧,尚逞餘雄,爾既無面目見江東,豈獨有面目受一方香火耶?爾今不過塊然泥像,若果有知有覺,還該遊魂遠去,使像廟速毀,庶可免往來嘲笑之口!」說這項王被秀土奚落一番,果然來得靈異,頃刻日出雲開,風威頓息,只見廟中人亂跑出來,紛紛嚷道:「奇怪,奇怪,怎麼一霎時間,天地昏黑,連這大王的神像忽然向裡邊坐了。」秀士聞言不信,疾忙重到廟中,見許多人一層層擠在殿上觀看。秀士也擠上前,定睛看時,果然神像移轉,向內殿而坐。起初手中仗劍,如今連劍也擲在座邊。更有可異,泥像眼中忽迸出兩行血淚,直流到腮邊。秀士復拍手大笑云:
  自古英雄本無淚,君今獨灑笑談間。
  秀士雖雖談笑,心中卻暗想道:「泥塊尚然有靈,為人豈可懵懂。」因此豁然了悟,益加修煉,後證仙果,自後項王亦不復顯應,但兩行眼淚到今歲久年深,再不收乾。人甚以為異,雲可見泥像又沒有血氣,又不會講話,又不是真面目,不過捏成的土塊,尚且不落癡愚,見人嘲他笑他,便放出幾分烈性,眼中流淚,做出活人的模樣;堪笑活人,而有同泥塊者一味癡愚迷□不悟,把自己有知有覺的身軀,卻被那無知無覺的女子顛倒簸弄,如醉如狂,雙目炯炯,卻認泥人為活人,而不知已之活人直似泥人也,以供明眼人作笑話。而今把這笑話試演將出來,點醒世上癡愚漢,切不可嘲笑在下是泥人勸泥人,辜負我一片婆心。
  這話出在弘治年間,有個河南進士,姓花名樞,表字中垣,娶過正夫人郝氏,夫婦卻喜同庚,極其相愛。但郝氏秉性端嚴,年至四旬之外,子息杳然,不容夫君蓄一婢一妾,以分糟糠之寵。花中垣口不敢言,心裡每抑鬱不快。一日,獨坐書房中,呆呆癡想,飯也不思吃,茶也不思飲,連話也懶得開口。閉著雙眼,惟有長吁納悶,比著那泥塊人只多這一絲氣兒。因口占四句題於壁上,以寫心事云:
  四十無兒心罔然,鄰嬰偶過見猶憐。
  他年塚上泥三尺,錢紙何人掛墓邊?
  題罷,不覺汪汪淚下。正在那裡納悶,只見一個管家走進書房,稟話道:「有京報人在外邊,報老爺高升了。」即把報單呈上。花中垣取過一看,乃是吏部推補司道官員,推花中垣補授福建驛傳道,已經命下,憑限甚促,即日便著赴任。花中垣看畢,吩咐管家犒賞報人,留在外廂酒飯,隨即起身到內,向郝氏說道:「我雖叨補方面,官職榮耀,人以為喜,我卻仔細想來,年已逾壯,膝下尚無丁男半女,行將為無祀之鬼,做官也是枉然。不如棄官削髮,倒也無牽無掛。」郝氏聽罷,怒氣直衝上太陽,口裡亂嚷道:「你說話好來得蹊蹺,做官不做官,憑你心上的事,就做官,也與我沒相干。就不做官,也與我沒相干。我總則個孤苦之命,你要削髮,難道我不會削髮的?我曉得你肚裡,無非怨我不曾許你蓄些婢妝,稱心狂放,所以說出許多懊恨之語。我且喚醒了你,你命裡若該有子嗣,就不蓄婢妾,自然有後。你若命裡不該有子嗣,任君討了金釵十二行,只恐原作黃梁一夢。我今日便與你賭咒,自此誓不來拘管,也不隨你去赴任,聽憑你娶二位養子的夫人,日後做個有羹飯吃的鬼。我睜開眼兒看著。」鬧吵了一回,氣吁吁走進內房,倒身便睡。嚇得花中垣面如土色,搓手頓腳,沒個理會,也去和衣而睡。所謂:
  人逢樂境增煩惱,話不投機半句多。
  說起花中垣與郝氏,原是個恩愛夫妻,只因花中垣平日做人多執著,少靈變,昏昏悶悶,被夫人拘管了半生,死守規矩,一毫動彈不得,恰與泥人一般。今忽地要作非分之想,指望打動夫人通融的念頭,誰知如水投石,一言不合,大傷和氣。諺云: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以致郝氏執定偏見,再難挽回。過一宵,明日早起痛哭一場,竟把烏雲般的發兒,盡根剪下,收拾些箱籠,徑往那無相庵中一個老尼處出家去了。那時弄得花中垣單身隻影,掃盡宦興,不隔半月,福建迎接上任的又到家中,只得草草收拾行裝,帶了幾個家僮,又延請了兩位幕賓,陪伴赴任。內中一個幕賓,叫做裴肖星,做人十分伶俐,善於湊趣獻勤,吹彈伎曲,無所不能。為此□於大老之門,皆喜愛之。平昔與花中垣相厚,故邀其同到任所,以解寂寞。正是:
  蔑片行中他第一,幫閒隊裡號先鋒。
  法時出外傳衣缽,願把粗臂奉主翁。
  卻說花中垣喜得裴肖星,朝夕陪伴,一路上說說笑笑,□其寂寞。行過十餘天,早已到揚州地面。那淮揚所在,真個是繁華去處,令人遊玩不盡。只見:
  處處香風馥鬱,家家錦帳飄搖。歌樓舞榭倚多嬌,品竹彈絲奇妙。更羨人山貨織,王孫公子連鑣。揮金買笑駐徵軺,比寒食元宵熱鬧,廣陵不讓五陵豪。
  那時正值暮春天氣,燕舞花香,更添一倍景致。花中垣泊舟河下,同著裴肖星上崖散步。只見酒館座人如蟻,茶坊飲客如雲,車東馬西,有幾隊人向前指引的,又有幾隊人在後追趕的。花中垣問裴肖星道:「這些人忙忙奔走,不知作何勾當的?」裴肖星道:「這班人叫做牽頭引線,凡往來仕宦或公子王孫,要在此地娶妾討婢,畢間要用著他們,才有熟腳。他們靠此為生。上中下三等女子,通在他肚子裡,所以終日在街坊招攬主顧,卻與媒婆一般。」花中垣點點頭兒,又信步而行。閒遊半日,回到舟中,家僮稟道:「趁此順風,老爺可就開船了罷。」花中垣道:「且慢,我明日還有些小事。」家僮不解其意。直至夜膳已畢,花中垣帶幾分酒興,向著裴肖星道:「老裴,你方才說的牽頭,明日你可去找他來,我有話吩咐他。」裴肖星早解其意,即忙應聲湊上去道:「老先生內裡無人奉侍,正該在此地娶一位夫人,同去赴任。一則主持中餽,二則生個公子,蟬聯科第,天相吉人,極是美事。該,該,該。」一連說了七八個「該」字,說得花中垣滿臉堆笑,撫著裴肖星的背曰:「知我心者,兄也。妙人,妙人。」裴肖星又加意獻勤道:「晚生明日清早便去,把老先生台旨傳諭他們,刻下著他們尋個上號的來說,管教春風得意馬蹄疾,紫燕雙雙到玉堂就是了。」是夜,花中垣說動了心,再睡不去。
  裴肖星巴到天明,悄然登岸,去不多時,訪問著一個總牽頭。他正有一個上號的在那裡,要覓主顧。裴肖星不勝歡喜,便邀他到船中,見了花中垣,備述那女子之標緻,真是人間罕有,世上無雙。說得花中垣魂飛魄蕩,況久曠之人,慾火如焚,恨不得就抱在懷裡,親之弄之,抽之疊之,有一刻難熬的光景。那忙吩咐家僮取出元寶一對,彩緞十端,若看得中時,即便為聘定之禮。另外又封見面錢二兩,交與牽頭,著個家僮,捧著禮盒,選隨他去。花中垣換了一套整齊衣服,同著裴肖星,又跟隨十來個家僮,一行人簇擁前去。約行裡許,那牽頭同著他家僮,早在路傍伺候,指著東首一個小小牆門,掛著斑竹簾,道聲:「這家就是了。」那牽頭掀開簾子,先讓花中垣走進門去,其餘都隨在後邊。才到中堂,一個老媽媽忙來迎接,深深萬福,道一聲:「客官,請坐了。」須臾,丫鬟拜出兩盞香茶,老媽媽慌忙接來,雙手遞與花中垣,又回身遞與裴肖星,獻茶既畢,老媽媽欠身道:「小女還在那裡梳妝,恐勞客官久待。請到裡面花樓下坐罷。」一行人走進裡面,坐定看時,又另是一番景致:
  賞不盡庭栽花卉,未嘗識面笑迎人。觀不了縷列珍奇,但見名公詩滿壁。
  坐在下首,等不及花中垣通名道姓,乃先問婆子道:「請教媽媽高姓,可就是本地人麼?令愛還是親生的,是過繼的?尊庚幾歲了?」媽媽答言道:「老身姓崔,本貫江寧人氏,僑寓淮揚,不幸先夫去世,止遺此女,一點骨血,名喚命兒,今長成一十六歲了,不瞞客官說,女大不中留,巴不得尋個主兒,與他婚配。一來完其終身大事,二來老身暮年有靠。」裴肖星道:「原來是親生的。你好造化,這位花老爺現任福建驛傳道,如今就要去赴任了。為因中道斷弦,沒有內眷,故此到貴地尋娶一位夫人,適才這位令親說,令愛才貌雙全,聘婷出眾,故此花老爺特來親訪,只求令愛一見,在學生身上,管教玉成其美。」老媽媽又欠身道:「多謝,多謝。」話猶未畢,丫鬟轉出屏風,報一聲道:「姑娘出來了。」花中垣抬頭觀看,果然是個絕色女子也,只見他:
  顏如玉琢,體似雲輕,星眸翠黛畫分明,犀齒櫻桃紅襯。金蓮窄窄,〔女弱〕香塵怯小,臨風難禁舉,舞袖整烏雲。含羞含笑拜深深。人生到此那得不銷魂。
  那媽媽引著女兒見了花中垣,便扯過椅來,也打橫坐在側首。可笑那花中垣一見此女子,倒像嚇壞他一般,眼睛也定了,涎唾也流了,口也不開,身也不動。裴肖星挨近前來,問道:「可看得中麼?」一連問了數聲,卻似問了泥人,睬也不睬。眾人皆掩口而笑。媽媽也掩口而笑,連這女子也忍不住笑將起來。誰知女子一笑,花中垣一發魂了,呆呆酥攤在椅上,再不起身。裴肖星只得扯那媽媽在外廂去說道:「這位花老爺因夫人存日拘管得十分嚴管,服侍的不過粗蠢丫頭,使喚的無非蓬垢婦女,就出去又著個小舅子來看守,並不曾放鬆一步,容他窺覷什麼美貌女子。到如今沒人拘管,思想嘗個新兒,忽然見了令愛,譬如小學生離了學堂門,偶拾著個泥傀儡,眉飛目跳,恰像拾著一個稀奇寶貝,歡喜得只要打滾。況令愛姿態果然有趣,無怪風魔了張解元也。他現帶百金聘物在此,媽媽若嫌少時,待學生再從旁幫襯,包你個稱心滿懷。但有一說,學生月老之敬,也要加厚的。」老媽媽道:「這個何消說得,只要求相公幫襯幫襯。」裴肖星道:「若幫襯成時,你老人家還住在此間,還是也要隨令愛去的?」媽媽道:「老身放心不下,隨去便好。只恐花老爺不肯相容。」裴肖星笑道:「要相容,也是易的,但你我俱是單身,一路去,望老娘也相容一相容。就把月老之敬權為薄聘,何如?」媽媽嘻嘻一笑道:「盲鰍思相老娘天鵝肉吃。」裴肖星把他肩上一捻道:「才娘我做了鰍也,怕不得呢。」
  兩個耍笑一回,走來看時,花中垣依然呆坐在那裡。裴肖星只得高聲叫喚道:「花老爺,可回到船中去,用過早膳,再來坐罷。」花中垣方才如夢初覺,立起身來道:「真個好,真個好。老裴可就僱一乘轎子,抬娘娘到船裡去罷。」裴肖星禁不住大笑道:「老先生真恁這般性急,聘禮還沒有停當,如何就好抬去?」花中垣道:「聘禮帶在這裡,怎不快快停當?」裴肖星道:「媽媽嫌少,若真個要娶時,還要求增兩倍,使用在外。」花中垣道:「這也說不得,快叫家僮到船中去照數取來,今晚就要抬去的。」裴肖星道:「娶妻事情,自古雲,朝晨種樹,晚間乘涼,這是不消說的。但還有一件也要講過,他的媽媽必要隨去的,隨去之後,免生不免……」花中垣道:「不免什麼?」裴肖星帶著笑道:「烈火乾柴,總之不免而已。」花中垣性急,要女子上□□,道:「許他隨去便了。,免不免,我不管這閒帳。」因此裴肖星也喜得頭輕腳重,急忙摧足了聘禮,吩咐管家,僱了兩乘轎子,又僱幾名扛夫,幫著媽媽收拾傢伙行李畢,直亂到黃昏時候,方才得到船中。
  媽媽先下了轎,扶著命兒,鋪了紅絨單,下個大禮。命兒便把身子一扭,推著媽媽道:「你要拜便拜,我是不拜的。」花中垣又驚又急,慌忙親手扶住道:「我該拜接,如何敢煩你拜?」此皆因夫人當初尊大之極,威嚴之下,卑躬曲體,但知丈夫之該得拜女子,不知女子有拜丈夫之規矩也。所以見媽媽喚行大禮,反認是妻綱倒置,直恁著忙起來。那命兒年紀雖小,他一雙俊眼早已瞧破花中垣是個癡呆漢子,先把開章第一義打個擂台,後來好憑他簸弄。花中垣已墮入迷魂之陣中,那裡做得斬魔君,把慧劍來劃破機關?是夜,擁著命兒就寢,如餓鷹見肉,吃個盡飽。
  命兒原係梳籠過的,其味深嘗,全無畏怯之心。蜂狂蝶舞,弄得花中垣像個雪裡漁翁,抖做一團。但口中不住的叫道:「活寶,活寶,我快活死了。我雖曾娶過,像個家常腐飯,日日擺在口邊,就不吃時,只得勉強吃下幾口,怎像你如海外珍羞,有幸得嘗,但恨我吃不下,那裡有吃得厭時?今宵,只像持長齋的,初次開葷,免不得笑我太饞。」命兒聽了,忍不住笑道:「饞得有限,單討舌頭上便宜。」兩口說說笑笑,不覺天明。花中垣又睡了,直到中午起牀,走到外艙。
  只見裴肖星也打合老媽媽上手,被他弄得被疲力倦,坐在那裡打瞌睡。聽得花中垣步履之聲,只得掙扎起來,舉手作賀道:「恭喜,恭喜。」說猶未畢,禁不住幾個呵欠。花中垣答言道:「你也恭喜。」口裡一樣取笑,卻也禁不住連連呵欠。所謂:
  泥馬笑泥牛,一樣難禁馳驟。苦風狂雨疾誰堪鬥。少不得腳軟身酥,弄做一團兒才罷休。
  自此,兩對新郎在船中竭力取樂,倏忽數天,已抵杭州。崔命兒向花中垣道:「我久慕西湖景致,今日到此,豈可不游?」花中垣道:「不瞞你說,我少被夫人拘管,後被宦途羈縛,也尚未識西湖之面,如今和你去快游一回,庶不負良辰美景。」便吩咐家僮,僱了轎子,打頭抬著命兒、媽媽,自己同裴肖星隨後,向西湖進發。游遍了南高峰、北高峰、西湖十景塘,又下了湖船,游到湖心亭、放鶴亭、六轎花柳,處處賞玩。傍晚,又坐了轎,抬到昭慶寺游耍。這昭慶寺原是:
  唐朝古蹟,元代修傳。佛殿上坐丈六香身,精藍耀目;山門外聚四方珍貨,油壁停驂。更有賽州中馳名金扇,比常熟巧塑泥團,春來遊客爭求玩,不惜銀錢。
  花中垣攜著崔命兒,隨喜過上方佛殿,回身再到寺外觀看。命兒見舖子上排著許多泥孩子,約有一尺長短,唇紅臉白,做得巧妙,活像那新養娃娃。心裡十分歡喜,內中揀取一個,忙喚家人買來,自己抱回船中,不肯一刻放手。花中垣笑道:「這是泥做的死東西,你何消如此珍愛?你若心裡喜得小孩子懷抱,快與我掙一個活的出來,這才是無價之寶。」命兒笑道:「我看你老遲貨未必掙得出個活的,且把這假的來消閒耍子,倘然能弄假成真,也笑你的本事。」大家取笑一回。命兒還將泥孩子取名引哥,吩咐大小家人婦女,不許也叫引哥,通要稱做小相公。就在杭州喚個媒婆到船,托他去僱一名乳娘,專意懷抱那泥孩子。又著兩名丫鬟,早晚幫他付侍。再令裴肖星去請一位算命先生過來,與小相公推排八字。就把那買泥孩子的日時,當做生年月日。那先生仔細推詳,乃向裴肖星道:「這乾造是戊子戊辰,戊子辛酉,看起年月日上,一派是土,獨時上辛金透露,與子水合局。金水傷官,偏能剋土,土為本身,被其傷克。週歲左右,妖悖星過度,須防跌蹉,有妨身命。況命坐華蓋,只該捨身空門,富貴人家,恐招他不住。」命兒聽了,大有不樂之意。打發命金,甚是寡薄。」花中垣道:「他也不是活神仙,你惱他則甚。」便吩咐開船。
  兼程而進,一到任所。命兒泰然作夫人,居之不疑,恣其所為,手下人也有稱他是奶奶的,也有稱他是太太的。花中垣自揣本事不濟,只得把這些虛名來奉承,以求其歡喜,連自家口中也不住的叫奶奶長,奶奶短,見其喜則喜,見喜怒則憂,敬而畏之,無異昔日之害怕正夫人也。所以見他喜歡那泥孩子,花中垣隨他的意兒,也一般樣喜歡。進公衙不脫袍服,便急忙抱在懷裡,又兑換許多金寶,做個帽兒與引哥戴。置買許多錦緞,做個衣兒與引哥穿。有時命兒思想要引哥笑,怎奈泥人不會笑,乳娘們捧著泥臉兒嘻嘻的做笑,便搗鬼道:「小相公見了奶奶歡喜,在那裡笑。」命兒便叫聲:「肉,笑得好。」花中垣便從旁插口道:「我的親肉,果然笑得好。」有時命兒思相要引哥哭,怎奈泥人不會哭,乳娘們對著泥嘴巴,啞啞的做哭,便道:「小相公思想,奶奶在這裡哭。」命兒便抱過去,道:「娘在這裡,我兒莫哭。」 又指著花中垣道:「可是爹爹憎嫌你是死貨,你惱著哭將起來麼?」花中垣便順他意兒道:「惱哭了我兒,爹爹委實該打。」有時遇著吃飯,乳娘搗鬼,道小相公要思想吃恁東西,命兒便喚人取來,擺在泥孩子面前,乳娘落得替他一飽。有時或是天寒,或是天暖,不說小相公傷風,定說小相公傷熱,命兒便祈神問卜,花中垣便延醫診視,就是極苦之藥,乳娘也免不得替他吃下幾口。有時天上聞雷,或是家中物件擲響,乳娘便道驚壞小相公了,須要取赤金煎湯與他吃才好。花中垣便去取赤金來煎湯,誰知乳娘要打首飾,捏出這端鬼話。更有絕怪事情,命兒喚小丫鬟撒溺在地,說是小相公小解,早間起來,把乾絹拭泥人之面,說是小相公梳洗。暑天卸下泥人衣服,輕輕放在淨盆之內,說是小相公洗澡。洗澡既畢,抱在北窗之下,喚丫鬟們更番打扇,說是小相公乘涼。至於吹笙搖鼓,鬼臉風箏,凡是小孩們戲弄之物,若命兒有令要買取時,不論隔省隔府,路遠路近,花中垣一定著人取買,羅列在泥人之前。命兒方才歡喜。
  所以屬下官員並衙門人役,通曉得衙內小相公如此鍾愛,只認是晚年得子,掌上之珠,因打聽得將次週歲,這些官吏把來做個趨奉上司的題目,也有餽送金麒麟的,也有餽送金杯盞的,杯上俱刻著某人為公子壽,或刻著某官為世兄壽。本處鄉紳又合做個錦屏備辦羊酒作賀,不知費了許多金錢,卻原來趨奉一個泥人,豈不可笑!命兒本是癡狂女子,喬妝弄鬼,已屬可怪,堪笑花中垣有知有覺,曾讀過幾行書,功名顯達,胸中豈不了了,卻與愚婦人一般見識,認假為真,要做週歲就做週歲,要受慶賀就受慶賀,如絲穿傀儡,惟憑提線者指揮如意,以活人而直似泥人,安得不認泥人做活人耶?
  週歲之日,開設慶賀筵席,唱戲作樂,一連鬧了數天,弄得人人困倦,個個精疲,捱到黃昏,丫鬟們倒身熟睡,並沒個去幫那乳娘看管引哥。那乳娘酒量盡高,但酒後偏要使性,是夜多用幾杯,口裡只管嘮嘮叨叨,罵道:「賊潑賤們,想通摟著漢子去入〔毛皮〕了,不見一個影兒來幫助老娘,教老娘獨自抱著這泥塊兒,冷清清呆坐在地下。」不想命兒也早與花中垣就睡,聽見乳娘這話不中聽,心上好生不快,便接口道:「丫鬟們那有漢子?除非我同老爺睡在這裡,你分明把這惡言來奚落我!你這賊潑賤,好生沒理!」一頭罵,一頭穿衣襖,思量要去打這乳娘。那乳娘曉得命兒性子平昔凶劣,今不合出語冒犯,醉裡情慌,急忙要跑到自己臥房中躲避,懷內抱著泥孩,手中未取燈火,不提防戶檻之上,睡著一個貓兒,氣急心忙,又帶七分酒意,被他絆了前腳,滑倒一聲,跌下一交。跌得兩膝皮開,頭顱血迸,早已悶在地下。命兒又是急性的人,也不及取燈,便趕出來打他,不想他跌悶在地,金蓮窄小,一腳正踹在他身上,也撲的絆了一交,跌痛了嘴唇皮。叫一聲「阿呀,不好了」,便哭將起來。
  花中垣睡夢之中,猛然驚覺,急急披衣取火,走往看時,只見兩個女子跌做一堆。命兒哭道:「疼,疼,疼。」乳娘也哭道:「疼,疼,疼。」花中垣連忙扶起命兒,喚丫鬟起來,扶起乳娘。那曉得乳娘身子下壓得泥孩兒粉碎在那裡。有只《黃鶯兒》為證,詞云:
  堪歎那泥孩,醉婆娘懷裡揣肥,軀倒壓將他害。頭兒弄歪,腳兒亂踹,粉姿玉質今安在。氣癡呆,親親活寶,一旦化塵埃。
  看官,你道這泥孩謂何便壓得這般粉碎?只因那乳娘正在醉鄉,手足酥軟,跌下去,無力保護,一也;更加命兒跌下,又添一人之重,二也;跌傷疼痛,暗中掙扎,不免掀翻〔足桑〕踐,三也。不過泥做的東西,怎經得三般傷毀,所以彩應了算命先生之口,算道有個歲關煞水勃臨宮,須防跌蹉。如今想將起來,酒本屬水,女為妖孛,今乳母弄酒,以致傷身,豈非水剋土之兆耶?則泥人成敗,元有氣數可推,何況活人而不肯樂天知命,致一腳失錯,常有不免粉身碎骨者,泥人即明鑒也。
  再說崔命兒見泥孩粉碎,放聲大哭,捶胸跌腳,滿地打滾,活像個真死了兒子一般。花中垣以命兒所愛亦愛之,也一樣放聲大哭,拾起那粉碎的泥塊,只管叫道:「我的親肉嗄,兀的不痛殺你娘也。」哭聲震天。裴肖星正和那老媽媽在外廂顛鸞倒鳳,媽媽放出老騷身分,摟住著裴肖星,雙腳朝天,呀呀浪起來,道:「冤家快入死老娘罷!」浪得正銷魂時候,裴肖星忽聽得裡邊大哭之聲,不勝驚訝,乃向媽媽道:「更深夜靜,這是你女兒的聲音,不知為何在那裡啼哭?」媽媽道:「想是也在那裡幹事,故爾啼哭。管他則甚?」裴肖星笑道:「好胡說,幹事只有笑的理,那裡有哭的理?」媽媽道:「你總是蠢才,曉得恁麼?大凡幹事,遇著風流子弟,幹得快活,求死不得,便作嗚嗚啼哭之聲,此所謂樂極生悲也。或遇著疲兵敗將,望門流涕,幹得不爽快時,打熬不過,便要怨媒人或是怨爹娘,也不覺啼哭起來。此所謂紅顏悲薄命也。這兩種啼哭,總在幹事上起見,你如今若不努力,少不得也惹我老娘哭起,你照管了自己,再管他家說罷。」又重新浪得一個不肯歇手。
  裴肖星側耳聽去,聞其啼哭愈甚,等不得媽媽歇手,急忙披衣下牀,叩門而入。燈光之下,但見花中垣抱著命兒,乳娘抱著碎泥孩,攪做一團,在那裡啼哭。裴肖星細叩丫鬟,方知其故。媽媽此時也跑將進來,上前扶定命兒,裴肖星扶定花中垣,百方解勸,其哭稍止。捱至天明,命兒吩咐衙內人等通要掛孝,花中垣批諭單出去,著該縣工房備一具上號小棺木進署,認真說小相公死了。府縣屬官俱來弔候,花中垣穿著素服,滿面哀戚,照長子喪服之例,名帖俱寫個期服某人收淚拜,擇日入殮,用僧道二十餘眾,做七晝夜水陸道場。哭得崔命兒有絲沒氣,花中垣撫棺大慟。裴肖星無恥,也頭頂孝巾,身穿孝服,陪著大哭。當時有歌嘲笑云:
  笑癡人,只為那泥孩破,你也哭,我也哭,陪堂的也來哭。陪堂的,你哭是因何故?道,是勸的,只管勸,哭的不住哭,你兩下裡的傷悲也,天,我的老媽兒受了苦。
  花中垣不捨得命兒日日啼哭,無恨可泄,把乳娘重責三十板,發回杭州。裴肖星從旁設勸道:「如今總則要著人押這乳娘回籍,何不趁便,待晚生回去,則昭慶寺前照樣再買取一位小相公,星夜趕回,以解夫人憂悶,何如?」花中垣作謝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今晚就煩啟行罷。」命兒在房壁後聽著,大嚷起來,道:「好不識羞,一個泥孩子招他不住,還想再去尋第二個來,討這樣煩惱,你當初便說道這樣死東西,珍愛他則甚?就是讖兆不佳了,後來你畢竟吩咐乳娘故意把我孩兒擲碎,如今中了你的心意了,你若快快掙還我一個無價之寶,萬事幹休,若沒個本事掙還,我總則是無嗣之鬼,拼這殘生,撞死在你身上,斷不肯做現世報,被人說道,一個泥孩子招不定的薄命賤東西,把這笑話傳出去。」花中垣要他回嗔作喜,乃滿口應承道:「包你一年之內,掙還你一個活寶。你再不須提起前情,惱壞身子。」因此花中垣廣搜補陰種子之方,日裡服藥,夜間便去試驗藥力。五旬將近之人,精氣已衰,惟憑藥助火命,但要自取其樂,那管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勾一月光景,花中垣弄得兩腿酸木,腰肢屈曲,再坐不起,如同死鰍一般。又誤聽一方士之言,取女人真鉛,同這海狗莖及起陽石等金石之藥,鈍火練成,叫做補天接命丹。花中垣服過兩丸,其陽挺起如鐵,痛不可忍。命兒見了,淫心蕩漾,便爬將上去,做個倒澆蠟燭,恣意抽送。不想花中垣是久虛之人,當不起狂藥攻擊,陽精一迸,盡是血水,流個不住。須臾,便掛冠而去了。要求養一個活者,而不料自己先死矣。聞者因而歎曰:「花中垣、崔命兒,其人也,其名也,其事也,觀者苟非泥人,當回味三思,不應看作笑話,而亦宜猛省其為癡且愚也。
  中垣既死,家人分散,宦橐把其屍柩即埋於昔日葬泥孩兒之側,氣數有盡,同歸黃壤矣。裴肖星攜著媽媽、命兒,重向煙花隊中賺覓衣飯,而裴肖星儼然為煙花主人。笑者曰:「篾片下場頭,慣吃鳥兒飯,不禁為之絕倒。」
  評曰:寫癡處,真正癡,寫愚處,真正愚。寫像泥人處,真似泥人。雖是笑話,卻是真話。因下一轉語云:君今若悟言非假,笑裡機鋒亦度人。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