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柳春蔭始終存氣骨 商尚書慷慨認螟蛉
詞曰:
美玉千磨,真金百鍊,英雄往往遭貧賤。凌雲豪氣不能伸,潑天大志無由見。拭淚花憎,舒眉柳厭,逢人難得春風面。哀哀城上,白頭鳥飛,飛巷口鳥衣燕。---右調《踏莎行》
話說貴州貴陽府,有一個公子,姓柳名春蔭,年方一十六歲。父親是當國大臣,忽一日,為奸臣所誣,有旨全家抄斬,家業藉沒入官。報到貴州,貴州撫按火速差兵圍宅擒斬。這一日,柳春蔭正在城外館中讀書,有人報知此信,他嚇得魂膽俱無,不敢少停,忙將館童一件舊青衣罩在身上,急急往萬山逃命,又不認得路徑,只撿荒僻小路奔走。走到天晚,正無安身之處,忽撞見一個祖上用的相老家人,叫做劉恩,一向在外。陡然見了,著驚道:「大相公為何這等模樣,獨自到此?」柳春蔭認得是自家人,便大哭起來。劉恩再三細問,方知是朝廷抄斬緣故。因說道:「既是這等,哭不得了!為今之計,須受逃得性命方好。」遂領春蔭到家中宿了一夜。因商量道:「此處耳目多,住不得,須逃出境外,方有生機。」遂收拾些盤纏,次日,領著柳春蔭,躲躲藏藏,直走了兩個多月,方到湖廣地面。主僕二人見無人知覺,方才放心。喜得柳春蔭穿戴的巾帽、衣服皆有金珠嵌綴在上,除下來兑換與人,尚足充盤纏之用。
在湖廣住了數日,柳春蔭因與劉恩商量道:「柳氏一脈,想還未該絕滅,我幸虧你扶持出了虎穴,須擇一個好地方,發憤讀書,指望異日成名,與父母報仇,方不負男兒志氣。」劉恩道:「大相公青年穎悟,心堅志牢,何患不成!但要另擇一讀書之處,未為不是。」柳春蔭道:「我聞得浙中稱人文淵藪,又兼西湖名勝,秀甲天下,若得讀書其中,必有妙處,但路遠恐未易到。」劉恩道:「任他遠,料不在天上!」主意定了,遂搭了一隻船,竟往浙中而來。又走了月餘,方到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個幽僻寓處住下。終日讀書,甚是快活,只可恨資斧不斷,漸漸有衣食之憂,未免要攪亂心曲。
一夜,月明如水,春蔭閉門苦讀,讀到得意忘情之時,不覺高吟朗誦。忽想到柴米欠缺,隻身天涯,無個至親好友,又不禁咨嗟發歎。忽想到父母遭刑,宗祀莫繼,又不禁放聲大哭。哭而又讀,讀而又想,想讀無休。早驚動一位高賢,你道這位高賢是誰?卻是紹興府會稽縣的商尚書。這商尚書是紹興有名望的人,因起官進京,打從湖上過,為愛湖上風景,就流連了半月。這夜見月明如晝,兩堤上山色湖光,十分可愛,因住船斷橋,帶了兩個家人,沿著長堤一帶步月賞玩。忽步到柳春蔭門前,聽見裡面書聲朗朗,便立住腳細聽。聽他讀了一回,又放聲痛哭,哭了又讀,讀了又哭。商尚書聽了半晌,心下驚訝道:「我聽此人如此哭,如此讀,其人決非尋常!胸中定有大冤大苦之事。」因吩咐家人道:「你可輕輕敲開門,問是何人讀書?我要見他一面。」家人領命,忙將門敲響。劉恩聽見,連忙來開,看見是兩個齊整家人,因問道:「你們有甚事?」家人道:「我們是紹興商尚書老爺,偶步月到此,聽見你們相公讀書,有興欲請出來會一會!」
劉恩聽了,忙進去與春蔭說知,春蔭暗想:「此時步月,必是高人,便見一見也無妨。」因走出來,看見一個長髯老者,立於月明之下。老者見春蔭青年俊秀,因舉手道:「兄年正青,怎肯這等用功?」柳春蔭躬身道:「晚黍臥子,資質愚魯,不能默會潛通,以致口占嗶有聲,驚動高賢,殊覺可愧!」商尚書道:「讀書是青年之常,但兄讀得一似悲切,一似激烈,一似苦而帶憂,有懷莫吐者,故我學生疑而動問。不知兄何處人,姓甚名誰,有何冤苦?不妨一一告我,或可為兄稍寬萬一。」柳春蔭見商尚書語語道著他的心事,不覺掉下淚道:「老先生在上,別人冤苦可以告人,惟晚生的冤苦只好暗暗自受,上不可以告君,下不可以告友,知我此難者,其惟天地乎!」商尚書見柳春蔭話中有話,因攜他手道:「此處不便講話,可到小舟一談。」柳春蔭吩咐劉恩看門,就隨商尚書到船上來。見許多家人並立,船中錦屏玉案,銀燭輝煌,擺設得甚是富麗。柳春蔭敝衣頹冠,與商尚書酬敘其中,絕無羞澀之態。商尚書看在眼裡,又見他眉清目秀,知是個貴介落難之人,心甚憐愛。因吩咐取酒與他對飲,柳春蔭也不推辭,舉杯飲了數杯。商尚書道:「我學生姓商,待罪卿貳,雖不敢以賢豪自命,然亦非不堪與語之人!兄有何隱衷,何不並姓名、家世為我言之?」柳春蔭道:「若姓名家世可言,則晚生之冤苦不為冤苦矣!在他人見問,則可假名托姓,權辭以對,而老先生殷殷垂愛,汲汲見憐,真不啻天地父母!而晚生再以世俗之偽言以進,是自外於天地父母也,吾何敢焉?惟望老先生察晚生冤苦之心,而恕其不告之罪,則晚生不告之告,猶告也!」商尚書聽了,歎道:「聞兄之言,使我心惻!家世、姓名既不肯言,且請問尊公、尊堂無恙否?故園鬆菊猶存否?」柳春蔭見問,不覺雙淚交流,放聲痛哭道:「蒼天,蒼天!兩先人若不遭變,故鄉若得可歸,則晚生何冤、何苦?今晚生無父無母,累累如喪家之狗!有冤有仇,煢煢為無告之人!老先生縱有□□萬物之功,亦不能令我哀哀孤子,再復庇於椿庭萱室之下矣!」說罷,涕流滿面,聲淒氣咽。商尚書看了,再三勸解道:「古來英雄多遭坎坷,須堅忍以勝之!兄今青年,前程正遠,就有冤仇,當圖後報,須寬心徐俟,不必如此痛苦。一恐傷生,二恐短氣,三恐為奸人所窺,又開是非之門!」柳春蔭聽了,因拭淚謝道:「老先生金石藥言,敢不銘佩!」商尚書道:「兄既兩親遭變,又無家可歸,今隻身於此,將欲何為?」柳春蔭低頭無語,固見案頭筆硯,遂展開箋紙,題詩一首,送與商尚書。商尚書接了一看,只見上寫著:
苦心如咽石,啞口似茹荼。
不敢通名姓,但願乞為奴。
商尚書看了兩遍,因說道:「兄雖遭難,然寫作俱佳,異日功名不在老夫之下。只不可因眼前落魄,便自待輕奇!」春蔭道:「晚生天涯一身,無親無友,就使異日功名可得,試問眼前衣食卻從何來?晚生安得不自輕乎?」商尚書聞言,沉吟半晌道:「我學生到有一處,不識兄肯從否?」柳春蔭道:「老先生有何處法?萬望見教!」商尚書道:「你既無父母,我學生年已六十餘,你莫若結義我學生為父,則是無父母而有父母矣。」無姓名而有姓名矣,無家鄉而有家鄉矣!此雖非真,然亦舍經行權之道,不識只肯為之否?」柳春蔭聽了,忙立起身道:「老先生若肯卵翼晚生,便是再生之真父母矣!何以為假?但有一言,須先稟明。」商尚書道:「何言?」柳春蔭道:「倘不肖異日成名,皇家有赦罪之恩,則報仇削恨,終當複姓,以慰先人於泉下。乞老先生鑒不肖苦衷,毋深罪不肖為負心也!」商尚書道:「我已有四子,非憂乏嗣。今此之舉,為兄起見耳!異日歸宗,情理允合,有何不可!」柳春蔭道:「既如此,請大人尊坐,容不肖子拜於膝下!」商尚書遂立在上面,受春蔭拜了八拜。拜畢,商尚書問道:「你今年幾何?」柳春蔭道:「兒今年一十七歲。」商尚書道:「我有四子,論起年來,兩為汝兄,兩為汝弟,他四人俱是春字排來,一名春茂,一名春芳,一名春薈,一名春蔚。我今取汝叫做春蔭何如?」柳春蔭聽了,厭名與舊名相同,便歡喜道:「春蔭最好!」自此,柳春蔭改為商春蔭了。商尚書道:「你既拜我為父,可將寓中書籍移到這船中來。」春蔭道:「請問大人,此來何事?」商尚書道:「我是奉召進京。」商春蔭道:「今孩兒還是隨大人進京,還是寄居於此?」商尚書道:「你隨我北上固好,但恐你新遭家難,京中耳目多,倘有是非,便為不美!莫若我叫人送你回家讀書。過一二年,事情冷了,那時再接你進京未為遲也!」商春蔭道:「大人識見深遠,可謂善於保全,孩兒且回家讀書,尤為美事。但念孩兒萍梗之身,為世所棄,倘回家兩兄兩弟視孩兒孤寒,不肯相容,奈何?」商尚書道:「我雖進京,有汝母在堂,他為人慈善,我寫信囑咐,他自能為你作主,我四子料不敢輕薄於你。況他四人,我已請曹孝廉作先生在家教他,我再寫字與曹先生,托他看你,他四人自然不敢放肆。那曹先生雖是舉人,文才也只中中,你看可從,便從他也好,如不可從,便另請明師也可,不必拘定。」春蔭應諾,就起身回寓,與劉恩說知此事,劉恩歡喜,忙將行李、書籍收拾到船上來。次日,商尚書又討商春蔭的文章看,見他才情敏捷,不勝歡喜。在湖上與他共住了四五日,因進京欽限甚迫,不敢久留,只得懇懇切切寫了兩封書,一封與夫人,一封與曹先生,都是叫他看管春蔭之事。又吩咐一個老家人道:「你可拿這兩封信,送三相公回去,他雖是我認義之子,但他才學甚高,後來功名不小。我托你在家用心服侍,不可怠慢!倘家中四位相公有甚說話,你就稟知夫人或與先生,要他拘管。」老家人領命,同春蔭拜辭尚書,回紹興家裡去。尚書方才發牌進京,不題。
且說春蔭同老家人來到商府,老家人將尚書二信送與夫人並曹先生看了,夫人就叫四個兒子請春蔭進內廳相見。春蔭先拜了母親,又與二兄二弟同列對拜。拜畢,夫人吩咐家人收拾一間書房與他宿歇,又取出許多衣服叫他更換。春蔭只撿了幾件素淡布衣,華麗色服一件也不穿。又去館中拜見曹先生,曹先生見他氣清骨秀,又見尚書信中托他看管,也十分用情。只是四個兄弟見父親信中吩咐不許期負他,因心下暗想道:「他是流來之子,得與我們認做兄弟,孰輕孰重,論起情理,他該奉承我們,怎麼先戒我們欺負他?終不成反讓他來欺負我們!我們今看他如何,倘有不遜之處,便須慢慢弄他。」四弟兄暗懷妒忌之心,不題。
且說春蔭自到商家之後,以為棲身得地,又見有人服侍,遂打發劉恩回貴州去打探家中消息,自己在商府安心讀書。曹先生初意料:「他必要拜我為師。」不期過了許多時,商春蔭只是自讀,並不提起。曹先生想道:「他年紀尚幼,只道書就是這等讀,不知講解、做文尚有許多難處。待我明日定一文會之期,叫他來學做,他若做不來,就好叫他拜我為師了。」到了次日,因對商春茂兄弟四人說道:「讀書不可怠惰,做文要訂日期,我今限定每逢二、六日做文二篇,我便好考較優劣。」商春茂道:「謹奉老師嚴命。」到了初二日,大家都到大廳上來做文章。原來商府的書館甚大,商尚書請了三個飽學秀才做先生,凡是商門子姓,願讀書的,都任他來讀。這曹先生卻是另請了教他四個兒子的。這日,曹先生到了廳上,因說道:「今日是大會之期,凡在館中者,雖非我教,亦該傳與他知,有願做文者,不妨來同做。」春茂忙叫書童去傳,就有數十人願來同做。曹先生道:「你三弟新來,亦當通他知道。」春茂又叫書童去說,春蔭便也走來。大家分位而坐,曹先生出了兩個題目,眾子姓名各拈毫構思。曹先生只認商春蔭未必會做,時時偷眼看他。誰知他題目到手,略想一想,便提起筆,一揮而就,第一個交卷就是他。曹先生展開一看,真是言言錦繡,字字珠璣,心下暗驚道:「原來此子是個異才,怪道商老先生這等慇懃相托!我必須收他做個門生方妙。」又候了多時,眾子弟方次第交完卷子。曹先生一五看完,都是庸庸腐腐,只得勉強批些勉勵之語。獨喚商春蔭到面前說道:「你資性盡高,才情盡妙,但學力有不到處,尚欠指點,你須細細講究,異日自成大器。切不可任自家才性,而不虛心求益。」商春蔭道:「是。」遂走下來。曹先生又與眾子弟論論文字,方才散去。
到次日,曹先生料商春蔭定來拜他為師。等了一日,卻不見動靜。因又對商春茂道:「你三兄弟到是個讀書的資質,只可惜無人指點,可與他說,叫他也拜在我門下,我便好盡心與他講究。」春茂將此話與春蔭說知,春蔭道:「曹先生叫我拜他為師,固是美意,但不知他的學力、文章可以作我之師否?」商春茂道:「他一個孝廉,難道做不得你一個童生之師?」商春蔭道:「文章一道,那裡是如此論的?大兄可將曹先生的文字,借幾篇與兄弟看看,果然有前輩風氣,我自然從他。」春茂道:「這個不難,他做的文字都在我處,我拿幾篇與你看,你便知道了。」因取幾篇來,遞與春蔭。春蔭細細看了一遍,因笑道:「曹先生這等文字,麻麻木木,不痛不癢,騙得一個舉人,造化他了;若要中進士,須要拜我為師,怎到叫我去拜他為師?」商春茂怒道:「三弟小小年紀,怎說這狂妄之語!他文字縱然不好,已發紳科,你不過一個童生,如何叫他拜你為師?」春蔭道:「大兄不必怒,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日與大兄說也徒然,久當自知。」商春茂道:「你既說他文字不好,你有本事,明指出他那裡不好來我看,莫要這等狂言無實,壞了我商府讀書體面!」商春蔭道:「要我指出,這有何難?」因取筆將幾篇文字細細批評、塗抹道:「此處庸腐,此處泛常,此處不該如此做。」將篇篇橫一又,直一豎,都涂得花花綠綠,遞與春茂道:「大兄請細細一看,便知兄弟非妄言。」商春茂原不喜歡他,今又見他將先生文章批壞,又見說大話,愈加不悅。因拿了文章來與曹先生看,又將他言語述了一遍,曹先生大怒道:「這廝敢如此無禮,若不看尊公面上,就該計較他才是。」
自此之後,商春蔭見眾人才學平平,也不來同做文章,只在書房中苦讀。春茂暗想:「他資性又高,文章又好,肯苦讀,明日必中。我商家四個親子不中,到讓他螟蛉之子中去,何以為顏?莫若將花酒誘他,他一個窮困之人,自然要著迷。」算計定了,便時時尋幾個清客,引誘他到花柳叢中去玩耍,爭奈他少年老成,見了婦人睬也不睬。商春茂又想:「他少年血氣未定,那有不好色的,這是在人面前假老成。」因又借看花名色,騙他到城外館中歇宿,卻叫一個絕美的娼妓假做良家婦女,到夜靜更深,悄悄來纏他道:「妾乃鄰家之女,因窺見郎君俊秀,不能定情,故越禮相從,不識郎君亦有意乎?」商春蔭見是一個美女,因拒他道:「小娘子來差了,我商春蔭雖是一個人形,卻是一段稿木,絕不知人間有情趣事,空勞枉駕,勿罪,勿罪!」那妓女裝出許多妖態,笑說道:「妾貌雖不敢比西子王嬙,然亦有可觀,郎君為何出此不情之言也?萬望郎君見納為幸!」商春蔭道:「小娘子貌雖如花似玉,奈我商春蔭心如鐵石何?」那妓女就捱近身旁,當不得商春蔭毫不苟且,見女子只管苦纏,便乘空避出房外去了。那妓女沒趣,只得空回。正是:
碧草自春色,黃鸝空好音。
誰知美人意,不動君子心。
商春茂見美人局弄他不動,心下不快。兄弟春芳道:「大哥不必不快,我聞不愛色者,定然愛財。前日京中會了一千兩銀子在杭州,母親叫我拿會票去取,我如今推病不去,你可攛掇母親叫他去了。他是個窮人,見了許多銀子,自然動心,若是拐了去,便不敢再來。明日父親見他無行,卻怪我們不得。」商春茂歡喜道:「這個妙!」因與母親說知,果然商夫人聽信春芳有病,就叫春蔭拿會票去取這一千銀子。春蔭奉母親之命,接了會票,帶兩個家人往杭州去。過了三五日,不見消息,春茂、春芳愈加歡喜。到了第十日,沒些影響,春芳便來見母親,問道:「前日是那個的主意,叫春蔭去取這宗銀子?」夫人道:「是你大哥說你身子懶,叫我叫他去的。你問怎的?」春芳道:「一千兩銀子也不少,他又不是親兒子,一個外人便托他去取,倘有差池,豈不可惜!」夫人道:「你三兄弟,你父親既認義他為子,必然看他有些好處,難道為此千金小事,便拐了去?不要多言,明日使他聞知,傷了弟兄和氣!」春芳笑道:「母親不要發怒,且看他來了,發怒未遲。」正說不了,只見商春蔭忽然回來,將一千兩銀子一一交明與夫人。商春芳看了,大覺沒趣,只得出來,與春茂計較道:「如今說不得了,一不做,二不休,昨日聞得南莊瘟疫盛行,莊中男婦不知死了多少。家人沒一個敢去看看。大哥明日見母親,可瞞起此情,只說南莊租米久不交納,可叫三弟去催催。他若去,染了瘟疫,縱不死,也要害一場病!」春茂道:「說得有理。」到次日,果然來見夫人,說道:「南莊租糧久不來交納,孩兒欲去催討,又館中離身不得,欲叫二弟春芳去,又怕他不的當。到是三弟春蔭做事老成,母親可叫他替孩兒去走遭,免得只管拖欠下。」夫人聞言,遂叫春蔭去催討。春蔭不敢違拗,只得應諾而出。要帶兩個家人跟去,家人們都知南莊瘟疫盛行,便你推我辭,沒一個肯去。商春茂恐怕露了風,便坐名叫一個不知事的蠢家人跟去。春蔭毫不知覺,竟坐一隻船,搖到南莊門口,天色已晚。上了岸,同蠢家人步行到莊上來。只見莊門半開,並無一人,春蔭只得進去。到了莊內堂上,也不見一人。此時天已昏黑,又無燈火,春蔭驚訝道:「莊裡人都到那裡去了?」遂同蠢家人走到後堂來叫喚。叫了半晌,方見一個人慢慢走出來。蠢家人問道:「你們躲在內面做甚麼?府內三相公來了半晌,怎不見一人?」那管莊人說道:「我一莊人俱害時疫,七死八活,那有一個好的?我正在昏沉之際,虧你們叫,方才扒得起來。」春蔭道:「既是這等,你且不要走動。」因叫蠢家人可自去點起燈來。蠢家人尋到灶前去點火,只見各房許多男女,俱漸漸扒起來。蠢家人正沒處尋火,虧一個婦人取了火刀火石,遞與蠢家人,方敲出火來,點上燈,移到堂中來。商春蔭因問管莊人道:「你們怎樣害病?」管莊人道:「每日被疫鬼魔弄,連人事都不知道。」春蔭道:「你既不省人事,為何能扒起來?」管莊人道:「我正在昏沉之際,影影聽得那些鬼說道:『不好了,有大貴人來,我們存身不得了!』忽被你們叫喚,那些鬼一時蹤跡全無,我所以得扒起來,這病都好了。他說大貴人,想就是三相公了。」說罷,只見許多男婦都已走到堂中,來見三相公。春蔭問他如何能起來,眾男婦都是一般說話,春蔭暗暗歡喜。莊內眾人一時病好,忙收拾夜飯,請商春蔭吃。吃完飯就收拾內房請商春蔭安寢。到次日,村內傳知此事,都來請春蔭去逐疫鬼,真是一貴能壓百邪。凡春蔭所到之處,那些疫鬼都散了,病人都好了。故這家來請,那家來請,恰似一個行時的郎中,好不熱鬧。按下不題。
且說那老家人,自奉商尚書之命,叫他看管三相公,故每日必到書房來看視一遍。這日到書房來,不見了三相公,忙問於人,方知到南莊去催租。他知南莊瘟疫之事,著了一驚,忙來稟夫人道:「南莊瘟疫盛行,纏染之人,十死八九,夫人為何叫三相公去催租?」商夫人也著驚道:「我那裡知道?這是大相公誤我,你可快快去請他回去!」老家人隨即往南莊,將到村口,早有人傳說:「村中疫鬼,虧得三相公驅逐散了,合村人家病都好了,如今要做戲酬謝他!」老家人聞知,方才放心。到了莊上,見春蔭果有驅鬼之事,知他後來定是大貴人,滿心歡喜。因說夫人請他回去之意。商春蔭聞之,租糧是因病未曾完納,就要回去,爭奈合村人感他驅鬼之德,要做戲請他,死不肯放。只得先打發家人回復夫人,自家又遲了三五日,方得回來。春茂與春芳聞知此事,驚訝不已,也不敢再來謀算他。
過了年餘,忽紹興有一個鄉宦,姓孟,名學,孔官拜春坊學士,因有病致仕回家。他有一位小姐,生得才貌俱全。孟學士要擇一個佳婿配他,一時難得。忽想商家子姪最多,定有佳者,要自來一選。又聞知他館中西席是曹先生,與己又是鄉科同年,因寫一書與曹先生,達知比意,約了日期,只說來拜他,便暗暗一選。曹先生得了此信,便回書約了日期,又暗傳與商家子姓知道,凡是沒有娶親的,都叫他打點齊整,以待孟學士來選。到了這日,果然孟學士來拜,曹先生接入。獻茶畢,遂攜手到各處書房去遊玩。這學生們聞知此事,俱華巾美服,打扮得齊齊整整,或逞弄風流,或賣弄波俏,或裝文人面目,或作富貴行藏。孟學士看了皆不中意。忽登樓下看,只見隔牆小軒中,一個少年手持一本書,倚著一株松樹觀看。孟學士與曹先生在樓上笑語多時,那少年只是看書,並不抬頭一觀。孟學士看在眼裡,因指問曹先生道:「此少年是誰?」曹先生道:「此乃商老先生螟蛉之子,狂士也,不足與語!」孟學士道:「此子吾賞其沉靜,年兄為何反曰狂士?」曹先生道:「遠觀則靜,近觀則狂矣!」孟學士道:「我不信。年兄同我去當面一決。」曹先生道:「既要見他,不須自去,我著人去喚他來。」因吩咐一個家人道:「你去對三相公說,孟老爺在此,請他來拜見。」家人領命,轉到軒子樹下,對春蔭道:「孟老爺在樓上,曹相公叫請去會一會。」春蔭低頭看書,就像不曾聽見的一般,竟不答應。家人只得又說一遍,春蔭方回說道:「我有事,沒工夫,你去回了罷!」家人道:「孟老爺在樓上看見的,怎好回?」春蔭怒道:「叫你回,就該去回了,甚麼不好回?」家人道:「孟老爺官尊,又是老爺的好朋友,三相公不去見,恐怕惹他見怪!」春蔭一發大怒道:「他官尊關我甚事?我看書要緊,誰奈頓去見他!」言訖,就走進軒子去了。家人沒法,入得來回復道:「三相公不肯來。」曹先生笑道:「我原對老年翁說,此子狂士也,不足與語,何如?」孟學士笑道:「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年兄不必在世法著眼,不妨同我去一會。」曹先生只得同他下樓,轉到軒子來。二人走進軒中,商春蔭尚默默看書不動,曹先生叫道:「孟老伯在此,可過來見禮!」春蔭方抬頭看。見孟學士豐度昂藏,是個先輩,因放下書,與他見禮。禮畢分坐,孟學士笑對曹先生道:「四書中,名實亦有不相合者!」曹先生道:「怎見得不相合?」孟學士道:「我觀曾點舍瑟而對一段,是一個謙謙君子,為何反稱他做狂士?」曹先生一時答不來,商春蔭道:「見夫子不得不謙,遇子路與童冠輩,又不得不狂矣!豈一人有異,賢愚使然耳。」孟學士稱贊道:「名言,名言!」又談論半晌,孟學士起身辭出,悄與曹先生道:「此子乃吾佳婿也,乞年兄留意。」曹先生道:「老年翁還須斟酌,不可一時造次。」孟學士道:「第一眼已決,不必再商,年兄須上緊為妙。」曹先生應諾,孟學士遂別回去。正是:
伯樂只一顧,已得千里駒。
丈夫遇知己,肝膽自有真。
曹先生因孟學士再三囑咐,只得走到軒子來,對商春蔭說道:「你造化到了!」春蔭道:「有甚麼造化?」曹先生道:「孟學士有一千金小姐,委托我招你為婿,豈不是造化?」春蔭道:「男子漢但患不能成名耳,何患無妻?先生以為造化,無乃見小乎?」曹先生道:「得妻不為造化,得學士之女為妻,豈非造化乎?」春蔭道:「學士亦人耳,何足輕重!且春蔭未當受室之年,尚在困窮之際,此事煩曹先生為晚生敬辭為感!」曹先生見他推辭,既說道:「你既不願,我怎好強你?但孟學士明日或央別人來說,你莫要又應承了,使他怪我。」春蔭道:「這斷然不敢!」曹先生遂出來,寫一封書回復孟學士,書內說商春蔭不看他學士在眼裡,不希罕他女兒為妻,許多狂妄之言,要觸孟學士之怒。爭奈孟學士是個真眼之人,看了此書,不以為實。」必是曹先生與彼氣味有投,故曹先生自家點綴這話回我。」因想了一回道:「我有道理,明日設一酌,邀他來,自與他說方妥。」因發帖請曹先生與商春蔭一敘,又寫字與曹先生說:「姻事不諧當聽之,但我愛其少年英拔,欲與晤對終日,乞年兄致之偕來為感!」曹先生沒奈何,到臨期,只得邀春蔭同來。春蔭見推辭不得,只得隨曹先生來到孟家。孟學士接入,十分歡喜。相見過,敘了寒溫,方才入席。孟學士與商春蔭談今論古,見春蔭言詞慷慨,議論雄偉,更加歡喜。到換席時,又同他到各處閒步,因攜手與他說道:「商兄年少才高,學生百分愛慕。學生有一小女,雖不敢自稱賢淑,若論工容,也略備一二,我學生最所鍾愛,意欲結衤離賢豪,以托終身。前煩曹年兄道意,曹年兄回說商兄不願,學生不知何故,故今不惜抱慚自白,商兄可否,不妨面決。」春蔭道:「小姪天涯萍梗,蒙老伯垂青,不啻伯樂之知!晚生雖草木為心,亦當知感!且婚姻大事,有老父在京,非晚生所敢自主,乞老伯諒之!」孟學士道:「若論娶而必告父母,學生自當致之尊翁,不消商兄慮得。但商兄願與不願,不妨一言。」春蔭沉吟半晌道:「一言何難?但小姪苦衷,實有難於言者。古云:『詩言志』,竊有小詩一首,獻於老伯,望老伯細察,便可想小姪之苦衷矣!」孟學士道:「這個尤妙。」遂取文房四寶與他,春蔭就題一律,雙手獻與孟學士。孟學士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落落天涯游子魂,乾坤許大恨無門。
九原蔓草方緘涕,百歲絲蘿何忍言。
兒女風流花弄影,丈夫肝膽雪留痕。
窮途若遂陽春願,豔李夭桃敢負恩?
孟學士看了兩遍,稱贊道:「商兄幽冤未伸,不敢先父母而言親,孝子也,志士也!愈令我學生起敬。然而此詩不言之言,不許之許,我學生留付小女,以為江臯之佩。」春蔭深深一躬道:「謝知己矣!」曹先生見二人說話,不甚分明,只微微而笑。大家又來坐席飲了一會,然後曹先生與商春蔭起身,謝別而歸。孟學士送二人去了,遂進內室,將商春蔭這首詩交付與女兒,道:「商春蔭雖非商家嫡派,然少年有志,異日自當顯達,我將你許嫁與他,他因有宿恨在心,不敢明明應承,聊題詩見志,已默默許下。你可將此詩收好,便可做他一縷心絲之聘也!」孟小姐領父命,便終身捧誦、佩帶不題。
再說商春蔭在商府過了兩年,適置鄉試之期,宗師發牌到紹興錄科,凡是秀才都要去考科舉,童生都到縣報名去考,以求進學。商春蔭不肯報名赴考,商春茂道:「你既不報名赴考,讀書為甚?」春蔭道:「考是要考,但此時尚早。」春茂道:「四弟、五弟也要去考,你大似他,反說是早?」春蔭道:「人各有志,何必一概拘定!」春茂微笑而去,遂單報了春薈、春蔚之名去考。不月餘,縣取送府,府取送道,道里雙雙取進了會稽縣學。到送學這日,兩兄弟披紅掛彩,鼓樂迎送來家,親戚朋友都來稱賀,十分熱鬧。人都笑商春蔭沒志氣,不思進步。過了幾日,商春茂、商春芳俱有科舉。忽有一個朋友來拜他弟兄,說起他能懸筆請仙,春茂兄弟就要求他請仙,問問功名。那朋友說道:「須得一潔淨之處,方好請仙降壇。」春茂道:「西邊佛堂甚是潔淨。」遂同那朋友到佛堂來,只見佛常上面,一碗琉璃,供養許多佛像。那朋友叫備香燭、黃紙、筆硯,又取一根細繩,將一枝大判筆係了,倒懸於桌上,將一張黃紙鋪在棹上,與懸筆相湊,一面書符結起壇來。眾人聽見懸筆請仙,都走來看,凡有科舉的都拜禱求判。那朋友正書符念咒,忽大仙降壇,大風大雨,懸筆自動。那朋友拜祝道:「蒙大仙降壇,求大仙留名!」那懸筆忽寫出七個字道:「我非仙也,乃神也。」那朋友道:「既係尊神,亦求留名!」懸筆又寫兩字道:「雷公。」眾人看見,都笑起來。懸筆又寫道:「諸生不必笑,吾雖非文人,今有一對與諸生對,對得來者,功名有分。」商春茂道:「尊神有對,乞求賜教!」懸筆就寫出一句道:
琉璃底下數枝香眾星捧月
商春茂與眾人看了,細想道:「此乃看見琉璃並爐中線香,觸景之句。」大家思索半晌,再對不來。春茂又拜祝道:「弟子輩此時意在功名,無心付對,再求尊神明示功名有無。」那是筆又寫出兩行字道:
蕭蕭風,颯颯雨,諸子請我問科舉。一對尚然不能對,功名之事可知矣!
下面又寫一行道:「此對諸生不能對,能對人外面來矣。吾神要過江行雨,不能留於此矣!」忽霹靂一聲,懸筆便不動矣。眾人驚訝不已。忽商春蔭聽得請仙,也走來看,及到佛堂,仙已退矣。春茂看見他來,正合著雷公說「對對人外面來矣」,因將雷公之對與他看,道:「三弟能對否?」春蔭道:「對此易耳!」遂提筆對一句道:
明鏡中間一口氣尺霧障天。
大家看了,又工又確,同聲稱贊。那朋友道:「雷神寫著:對得來,功名有分。三兄高發不必言矣。」春蔭道:「小弟不預考,事從何而發?」那朋友道:「不在今日,定在異日,神聖豈有妄言!」春蔭也付之一笑。春茂愈加嫉妒。這一科,果然商家子姪並不中一人。
卻說商尚書在京中,到了秋試,料四子必不能中,只有春蔭能中,及見試錄,卻也無名,心下疑惑。過了些時,家中人到,問起:「三相公怎麼也不中?」家人道:「三相公連童生未曾出來考,鄉試如何得中!」商尚書聽了,暗想:「他不赴考,必然有故,想是家中有甚話說。我原許一二年接他進京,今已二年,料來也無礙。」因寫信叫一個家人去接三相公進京。家人領命,到家將信送上夫人。夫人看知來意,就叫春蔭說道:「你父親有信著人接你進京,你意何如?」春蔭道:「父親嚴命,安敢有違?」夫人道:「既如此,可收拾行李,擇日起身。」春蔭遂擇了吉日,拜別夫人並四兄弟,同家人起身。到了京中,拜見商尚書。尚書見他來到,十分歡喜。就問:「前日鄉試,我日日望你登科,你為何不考?」春蔭道:「孩兒苦衷,原不敢洩漏,大人前又不敢隱諱。孩兒父母遭變,不能成服,然心喪三年,尚水滿足,焉敢隱匿喪赴考,以欺父母,並欺朝廷乎?故寧甘非笑,以負大人之望!」商尚書聽了,歎賞道:「賢者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你真孝子忠臣,可愛,可敬!還有事問你,前日孟學士有書來說,他有一女要配與你,此乃美事,你為何不允?」春蔭道:「孩兒非是不允,但婚姻之事,禮應大人作主,孩兒焉敢自專?況親喪未滿,何必及此?」尚書道:「你事事依禮,誠君子也!我當寫書復之,應允了他也,不負他一段美意。」春蔭道:「孩兒心喪再三月滿矣,求大人少緩三月復他,未為遲也!」商尚書道:「汝言是也。」因收拾一間書房與他讀書。
時光易邁,又過三年,此時商春蔭是二十二歲。又是鄉試之期,商尚書就替他援例此監,入場赴考。那商春蔭學力養到,及發榜時,高高中了第二名經魁,商尚書大喜。報到紹興家裡,商夫人也十分歡喜,只有曹先生與商春茂弟兄不快。過了幾日,曹先生收拾進京會試。到了京中,就寓在商尚書府中。雖不喜商春蔭,但他中了,只得改做滿面春風。到了會試,二人一同入場,誰知商春蔭又中了第三名,曹先生依舊孫山之外。商尚書無限歡喜。到了殿試,商春蔭又是二甲第一,選入翰林,十分榮耀。曹先生甚是沒趣,心下許多不服,遂到場中,討出落卷來看見。上面塗抹的批語,與商春蔭在家看的一般,心下方有面分軟了。就辭商尚書回到家中,將商春蔭批抹他的文字,細細一看,始覺有理。再將春蔭中舉、中進士的文章一看,真是理明學正,詞彩炫然,不覺虛心歎服道:「才學安可論年!」因此在家苦讀不題。
卻說商春蔭既入了翰林,就要與父親復仇,因見對頭勢尚嚴嚴,只得忍耐。商尚書因自家年老,已告致仕回家,也要他告假同回,就孟學士之親。商春蔭不肯,道:「大仇未報,安忍言此!」商尚書只得聽他,就先回去。
過了三年,又是會試。商春蔭例應分房,曹先生依舊到京會試,商春蔭因分房避嫌,不來相見。到揭榜之時,曹先生也中了一名進士,心下歡喜。細查房師,恰在商春蔭房裡,只得先來謁見。商春蔭見中了他,也自歡喜。曹先生置椅於上,請拜見老師。春蔭辭道:「我學生雖不曾執經問業,然先生於家兄、舍弟有西席之尊,卻與他人不同,怎好如此!」曹先生道:「門生今日親辱門牆,名分具在,安可紊亂?且門生實不瞞老師說,門生前科下第回家,因將老師向日塗抹門生之文,細細改悔,今日方得遭際。則老師於門生,不獨為一時榮遇之恩師,實耳提面命之業師也,敢不執弟子之禮。」春蔭道:「不意賢契如此虛心,殊為可敬!」因照常以師生禮相見。又虧了商春蔭之力,將曹先生殿在二甲,就選了行人。曹先生甚是感激。春蔭因收了許多門生,腳跟立定,因將父親受害之由與奸臣誣謗之事,辨了一本,就求改姓歸宗。喜得天子聖明,將他父親追復原官,欽賜祭葬,藉沒家產,著府縣給還,誣謗奸臣,盡皆問罪,商春蔭准複姓歸宗。命下,商春蔭仍改做柳春蔭,喜不自勝。又上一本,請給假還鄉塋葬,聖旨准了。曹先生與眾門生都來賀喜,柳春蔭辭謝去了,獨留曹先生問道:「前日孟學士老伯所許的姻事,我一向因父仇未報,總不敢應承,然私心已許諾矣,此賢契所知。但不知孟老伯近作何狀?賢契定知其詳。」曹先生慘然道:「原來老師尚不知,孟年兄已作古年餘了。」柳春蔭聽了大驚,不覺淚下道:「蒼天,蒼天!何奪之速?我柳春蔭又失一知己矣!」因又問道:「他令愛如今何如?」曹先生道:「孟年兄在日,貴家求娶日盈於門,孟年兄一味苦拒。不期孟年兄死後,他令愛純孝,日夜痛哭,竟雙目喪明。又兼幼子才三兩歲,門庭冷落,昔日求親者,今過門不問矣!故他令愛猶然未嫁。」柳春蔭聽了,歡喜道:「既是他令愛未嫁,此事須煩賢契給一假,為我先歸,告知老父,申明前約,以全孟老伯向日一段高誼。」曹先生道:「老師台命,門生焉敢辭勞!但夫婦為人倫所重,宗祀天闕,今孟小姐雙目既瞽,已成廢人,恐不堪為玉堂金馬之配。老師還須上裁!」柳春蔭道:「孟老伯識我於困窮之日,何等心眼!他令愛若非有待於我,此時已為人婦久矣,豈至喪明無偶?況孟小姐雖瞽於目,未瞽於心,有何害也?賢契須為我周全,我決不做負心之輩!」曹先生見柳春蔭意決,不敢再言,只得應道:「老師高義,真古人不及也。門生明日即討差南還,為老師執柯。」柳春蔭道:「如此甚感!」
曹先生辭出,就討了一差,先回紹興,將此事報知商尚書。商尚書道:「孟小姐喪明久矣,曹先生就該與三小尖說知,別作權變!」曹先生道:「門晚生已經再三攔阻,但老師執意不從。」商尚書歎息道:「吾兒立身修己,真不愧古人,吾輩不及也!曹先生既受其托,須往孟宅一言。」曹先生應諾,遂到孟宅來。原來,孟學士大夫人死後,只有一妾生一個三歲公子,並無弟兄子姪。自從學士死後,家產盡皆孟小姐掌管,喜得小姐治家嚴肅,大家人俱在廳外聽命,雖三尺小童,無敢入內。有甚說話,只憑一個老家人、媳婦傳說。這日,曹先生來到,對家人說道:「你家老爺在日,曾將你家小姐面許與商老爺第三公子為配,一向因三公子未曾發科,又你家老爺變故,故耽擱起了。今三公子已登第為翰林侍講,欽賜還鄉,他今不忘舊好,特央我來與你家小姐作伐。商太老爺擇日要來行聘,你可稟知你家小姐,好臨期預備。」家人聞言,走入後廳,稟知小姐。復出來說道:「家小姐說先老爺在日,這段姻事雖是有的,但先老爺棄世,今非昔比,況家小姐又致有疾病,這段姻親恐不相宜,還求回復為上!」曹先生道:「此事乃商三老爺感你老爺昔日高誼,不忍負心之舉。就是你家小姐新遭尊恙,他已知道,情願尋舊日之好,意在敦倫重義,有甚麼不宜?」家人又說道:「既是商三老爺如此重義,家小姐怎敢負盟?但還有一說,說先老爺殞後,只存小主一人,今才三歲,雖是小主母所生,實賴小姐撫養,若出嫁與人,則小主無人看管,倘有疏虞,便絕了孟氏一脈,故此不敢應承!」曹先生道:「這話有理,我回去與商太老爺商量,再來回復。」言訖,就回來見商尚書,說知此事。商尚書道:「這也慮得是,除非就親方為兩便。」曹先生道:「就親最為有理。」因再復孟小姐,孟小姐只得應承。商尚書遂擇日行過聘來,紹興城中聞知此事,皆笑商尚書是個老呆子,一個少年翰林,怕沒有標緻小姐為親?卻去定一個死學士的瞎小姐為妻,總是過繼的兒子,不若自養的親切,故娶瞎小姐與他!再過幾日,柳春蔭早已到家,先拜謝了商尚書夫婦收養之恩,又拜請了複姓之罪。然後與春茂弟兄拜見,春茂雖舊時與他做對頑,今見他官居翰苑,只得變轉面孔,十分趨奉。商尚書對柳春蔭說道:「孟家這頭親事,雖是你不忍負心一段義舉,但孟小姐前日說兄弟小,無人看管,不欲嫁出門,我恐他必是為雙目不見,到人家有許多不便,故此推托。我想娶了瞽目之婦進門,未免惹人恥笑。乘勢許他著你去就樣,他方才允了。」柳春蔭道:「就親固好,但孩兒為本生父母複姓,已負大人收養之恩矣,今大人父母在堂,孩兒又因藏婦之拙就親他人之室,不更重為得罪乎?婦人從夫,當論賢愚,豈在好醜!孟學士存日,與孩兒已有盟言,今日孩兒只知娶孟學士之女,不知其瞽也,任人恥笑,孩兒自安之!孟小姐若慮兄弟幼小,滿月之後,聽憑回家料理可也。」商尚書見說有理,就叫曹先生將這話到孟衙來說,孟小姐知是柳春蔭之意,便也允了。商尚書就擇了吉日做親。到了吉期,商府親戚滿堂,都要看這瞎女兒怎生拜堂?不多時,鼓樂喧闐,柳春蔭身穿翰林大紅袍服,騎馬親迎回來。到了廳上,燈灼輝煌,商尚書與夫人並立在廳上,眾伴娘才扶著孟小姐拜堂。拜堂畢,伴娘揭起方巾一看,只見:
芙蓉嬌面柳雙娥,鬢鬢烏雲盤一窩。
更有奪人魂魄處,目涵秋水欲橫波。
商尚書、商夫人與眾親戚一齊看見他花容月貌,一雙俊眼似兩點寒星,百分波俏。眾人俱大驚大喜,暗說:「新人這等一雙好眼,怎傳說是個瞽目?」俱踴躍稱快。不多時,送入沿房,二人對飲合巹之卮。柳春蔭原打算帳娶一個瞽女,到此忽然變做個一雙俏眼美人,怎不歡喜?因問道:「夫人雙睛無恙,為何人皆傳說夫人哭父損明?」孟小姐微微應道:「妾目原未嘗損,只因先父在日,與良人有盟,命妾靜俟閨中。後以強娶者多,以先父之力,尚能辭拒,今先父見背,只弟甚幼,妾一孤女,如何撐答?靜處以思,恐為有力者所算,因假稱喪明,這些世情豪貴,果不來問。故妾得以靜處閨中,以俟君子之命。」柳春蔭聽了,稱贊道:「夫人不動聲色,能消強暴之求,可謂明哲保身矣!但還有一說,我在京時,許多親友皆以夫人瞽目阻予踐盟,幸我感泰山之恩,不敢有負。設或渝盟,夫人又將奈何?」孟小姐道:「先父選婿數年,而獨屬意良人,蓋深知良人君子也,豈有君子而以盛衰、好醜背盟者乎?若良人背盟,是世俗之人也,妾雖遭棄,獨處終身,不猶愈於世俗之人為偶乎?」柳春蔭大喜道:「孟光稱千古之賢,未聞有此高論,我非梁鴻,而得迂夫人,真大幸也!」孟小姐道:「良人知妾瞽目而不棄,這段高義當在古人之上,不獨使妾甘心巾櫛,即先父九泉亦含笑矣!」二人說得投機,彼此相敬。是夜同入鴛幃,百分得意。到了次日,柳春蔭就將孟小姐假說喪明之由,對商尚書並眾人說了。大家鼓掌稱奇,贊歎不已!□□□合郡皆知,稱頌柳春蔭有情有義,孟小姐明哲保身。
柳春蔭成親月餘因奉旨歸葬,不敢久停,將孟小姐送回孟衙,照管幼弟。自家拜別商尚書,回貴州營葬。此時朝廷旨意久到,貴州柳府產業,皆清理交還。劉恩先前到家,已暗暗將先老爺並夫人與至親骸骨俱已收斂。春蔭一到家,滿城官員皆來迎賀。春蔭重新掛孝開弔,將父母安葬。事畢,吩咐劉恩掌管產業,遂進京覆命。後在紹興商家,直待商尚書謝世,服過三年喪。扶持孟小姐兄弟登了科甲,方與孟夫人回貴州。生了二子,俱繼書香,自家官至尚書,扶持劉恩一子中舉人。諺云: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詩曰:
世間冤苦是誰深,痛敘天涯孤子心。
勸我解眉偏有淚,向人開口卻無音。
惡言似毒須當受,美色如花不敢侵。
卻喜功成仇盡報,芳名留得到而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