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太師公善戲謔難乘龍 探花郎苦推求歡跨鳳
詞曰:
芙蓉繡褥鴛鴦枕,前程一片佳如錦。無計得乘龍,相看還夢中。徘徊空反側,一室愁琴瑟。到得兩宜家,方添錦上花。
卻說司馬玄相思了一夜,到次早辭別了尹老夫妻。回衙與呂柯商議,要出紙筆各處追求。呂柯道:「此人既有這等作用盜娶而去,自是富貴人家,豈無金屋隱藏;那能漏泄?若出紙筆,不但無用,反昭人耳,自傳與華老知道。只怕已失者不可復得,而將得者反又失矣!吾兄不可不思!」司馬玄想了一會,默然無語。呂柯道:「以小弟愚見,春闈近矣,莫若待兄看花之後,先成了華老師之姻,再細細搜求,亦未為遲。」司馬玄無可奈何,只得依允。
過了些時,春闈御筆親點探花,十分榮耀。呂柯見他中了,方才放下一樁心事。司馬玄也不等公務稍暇,就央呂柯與華嶽說親。呂柯笑道:「這不消仁兄吩咐,想也再遲不得了。」因撿個好日子,穿了吉服,用大紅名帖恭恭敬敬來見華嶽。華嶽接見道:「賢契為何今日如此鄭重?」呂柯道:「非為別事,就是敝友司馬玄向日蒙老師許結絲蘿,原約春闈得意便可乘龍。司馬玄今幸探花仙府,不負老師鑒拔,特浼門生敬報斧柯,以完前議。故門生薰沐以請,敢求老師金喏!」華嶽道:「此言前固有之,但怪司馬玄負盟,已婚尹氏。老夫幾欲要言,因賢契作伐,不好多言。今以一第之榮,又煩賢契,莫非要以小星之義奚落小女麼?」
呂柯見說出尹氏,打著心病。又見華老詞色嚴厲,急得滿臉通紅,坐立不安,連連離席打恭道:「尹氏之說,係一時訛傳,並無實跡。司馬玄自從老師有約,至今尚在門生處獨自下榻,可問而知。若中餽有人,而再作此罔想,則不獨司馬玄有罪,門生亦不得謝過矣!」華嶽道:「此事既無實跡,老夫也不苦苦追究。但有此一番訛傳,則老夫信此訛傳,將小女又許他人,這也怪不得老夫失信了!」呂柯道:「老師台鼎門楣,豈患無人攀仰?但以師妹仙才,無非欲選奇才以諧佳偶。況司馬玄之才已蒙青眼,今又走馬春風,恐一時無兩。老師奈何以一言之誤,而舍長就短,無乃過傷於激耶?」華嶽笑道:「以天地之大,豈獨生司馬一才?賢契何見之小也!」呂柯道:「據老師台諭,則新選東牀過於司馬矣?」華嶽道:「雖未必過,亦未必不及。賢契異日自當知之,老夫焉能謬誇?」呂柯不敢再言,只得諾諾而退。
回到衙中,細細說與司馬玄,不勝悔恨道:「尹家之事,我向日就不願仁兄為之。兄執意卻行,小弟又不敢違拗,今日兩美俱失,為之奈何?」司馬玄道:「此雖小弟妄動,但以荇煙之才,而兩番唱和,弟雖木石,焉能恝然?再不料華老之盟又有此變!」二人默對半晌。司馬玄又說道:「姻緣不成,這也罷了,但所選之人,其才何等奇拔?私心尚有不服。」呂柯道:「這不難,我明日請與一較,看他如何?」司馬玄道:「如此便好!」呂柯到次日,果又來見華嶽,說道:「敝友司馬玄蒙老師理諭,自應避舍,但聞新婿高才,願一領教,不識老師肯賜一見否?」華嶽笑道:「想是司馬兄疑我為虛言,實無其人。若不一會,便道我峻拒不情。也罷,就會一會也不妨!但須講過,此生稟賦素弱,懶於言語,應酬只可一揖,就要垂簾分坐。」呂柯道:「只求一面,至於各席,自從其便,悉聽老師之命!」華嶽道:「既是這等說,不須遲延,就明日書房草酌,屈賢契與司馬兄早臨。」呂柯歡喜,應喏辭出。回衙與司馬玄說知,大家等候不題。
卻說華嶽進內與二小姐商議道:「司馬玄被我在呂柯面前說道另有佳婿,奚落了幾句,他忿忿不服,今日又央呂柯來,要與新婿較才。我待說明就理,擇了吉日,將你二人同嫁與他,完了一樁美事。但他新中探花,恃才矜美,旁若無人,莫若再叫荇煙扮作新婿,再遊戲一場,使他心折,那時才不敢輕視我宰相門楣。」華小姐笑道:「才人風流韻事無所不可,但妹妹嬌柔女子,雖扮男妝,亦不好與他二人相對盤桓。」華嶽道:「我已言過,只一揖就分簾隔坐。」二小姐同應道:「如此方好。」華嶽一面吩咐明日備酒,又吩咐前窗一席,後窗垂簾,又設一席。
到次日,華嶽發帖請呂翰林、司馬探花二人午刻一敘。二人聞請,到午欣然而來。華嶽迎入書房,敘坐已定,司馬玄便請新婿相見,華嶽道:「昨已告過,此生畏飲,兼且不耐煩劇,容杯戽少伸,當令拜謁。」須臾三人就座,酣飲多時,司馬玄告止。華嶽一面令人撤去,一面叫請新婿出來。不多時,許多家人、侍妾擁著一位少年書生,翩翩而來,司馬玄與呂柯定睛一看,正是:
望去一泓秋水,行來兩袖青煙,雪膚瓊貌宛然仙。莫言花見笑,燕子也爭憐。
那新婿走進書房,讓呂柯、司馬玄居左,只躬身一揖,也不出半言,即退入後窗簾內而坐。司馬玄看見新婿風流年少,楚楚可人,將他初來詣考一片驕矜不服之氣,先消了八九。暗想道:「有此佳婿,何能及我?」因目視呂柯,欲起身辭出。華嶽留下道:「既蒙光臨,還要求教。」說不了,早已兩副筆硯詩箋,俟候的端端正正,一副送在司馬玄席前,一副送入簾內。華嶽對呂翰林說道:「論起來,小婿後生小子,怎好與翰苑名公爭衡文墨?但援引後進,實是詞場美事,故令他面見顏請教,老夫與近思亦可樂觀其盛。」呂柯道:「藝苑爭驅,古今盛事,老師有命於蒼兄,不妨捉筆。但不知還是何人命題?」司馬玄此時已心折氣短,不欲作巨鹿之想,然既已到此,只得拈筆說道:「晚生過時梅蕊,焉敢與桃李爭春?既承台命,勉強寫意,以博一笑,也不消命題了!」因寫道:
今日朝天佛御煙,昨霄歸院撤金蓮。
如何咫尺天台路,一片雲橫不許前?
後寫「司馬玄有感漫題索和」。寫完送與華嶽道:「偶爾感懷,詞多過激,老太師勿罪!」華嶽看了,稱贊不已。心下想道:「我一時高興,倚著荇煙有才,指望和一妙詩壓倒司馬玄,誰知司馬玄才高若此,卻教荇煙如何又能出奇?倘和韻不佳,未免倒自取其笑。」然事已到此,無能改言。賞玩畢,只得叫人送入簾內,詩雖送入,心下只是鶻鶻突突。還未半盞茶時候,早已送出詩來,放在席上,大家相爭而看。只見上寫道:
河洲荇菜已無煙,又想華峰頂上蓮。
玉蕊瓊姿應不少,安能盡到探花前?後寫「伊無人有感漫題奉和」。
華嶽看見詩意字字敲打司馬,喜出望外,又不好自贊,只是捻著幾根白鬚欣欣而笑。呂柯初看見司馬之詩滿心快暢,以為定不能屬和,及見了和詩,驚得啞口無言,只是點頭咂嘴。司馬玄在案上看了,又拿在手中細看,竟看得呆了,如木人一般,半晌無語。華嶽見司馬玄如此光景,不覺失笑道:「探花看詩沉吟,莫非嫌他詩太唐突麼?」司馬玄見問,方斂容笑道:「晚生怎敢?」華嶽道:「既不兼唐突,為何沉吟不語?」司馬玄道:「令婿佳章詞微意婉,字字中晚生之隱,讀之有觸,故不禁默默感傷耳!」華嶽道:「原來如此!吾聞詩可以興、可以怨,此詩既能感動探花,則此子之才亦有可觀,學生不為過誇矣!」因吩咐家人道:「新相公不耐久坐,可請便罷。」家人傳語,那新人早從簾內走出一拱,竟隨著許多家人、侍妾入內去了。司馬玄看見少年美貌、寫作風流,已自滿心氣苦,今又珠圍翠繞,已為入幕之賓,更覺萬分難堪,又不敢現於詞色,只是癡癡默坐。
須臾換席,又送上酒來,司馬玄勉強而飲,只是不歡。華嶽道:「探花極高懷,今為何作此不樂之態?胸中想應有故,不妨明言。學生或可為探花解憂。」司馬玄道:「事已不諧,晚生不妨直說。晚生才雖譾劣,而性篤閨倫,指望博一桃夭之子以樂關雎。故隻身入京,作四海求凰之想。幸以一言之合,蒙老太師許以好逑,可謂平生之願遂矣。不憶反側三年,而雀巢鳩奪,能無怏怏?」華嶽道:「此乃學生得罪,且不必言。只說長安之大,豈再無一人以當探花之意?」
司馬玄道:「晚生實不相瞞,此事想老太師亦已風聞,晚生實曾因買花訪得一才女,姓尹名荇煙,其人未見,其才實彷彿老太師閨中之秀。晚生既蒙老太師許盟,本不該他求。因想才難,自古歎之,況閨秀之才,又難之難者,恐扌票梅有詠,失身村野,故越禮行權,先為聘定。」華嶽道:「既聘了,為何不娶?」司馬玄道:「曠不可待而不待,故曰行權;娶而可待而不待,則為越禮。晚生指望春闈僥倖,先完老太師之盟,而次第及之,庶幾兩全。誰知變生不測,荇煙已為大力強暴負之而去,如明月蘆花矣;及晚生望到而今甫能一第,而老太師又惑於聞風,以為晚生薄倖,而赤繩他係。使晚生進不能吹秦台之簫,退又不能載浣紗之伴,兩美俱失,而隻身如故。徬徨自失,非敢於大人前作不樂態也!適觀伊兄佳韻,所謂『荇無煙』、『峰頂蓮』,字字實傷我心故耳!」說罷,詞色淒然,幾於下淚。
華嶽道:「探花所說聘而不娶,欲先待小女完姻,這是探花一片好心,而學生誤認之罪也!學生之罪,容當再請。且說尹荇煙,探花曾知蹤跡否?」司馬玄道:「若大長安,朱門無限,何處去尋消問息?」華嶽道:「探花雖未曾訪,我學生到替探花訪得些消息在此,小女既失奉巾櫛,我學生追求尹荇煙以謝過,不識探花之意以為何如?」司馬玄道:「此固老太師天地之垂仁,但晚生既已兩致其情,定當兩全其約,得則雙得,失則雙失。若失一不悲,得一則喜,則前為負心,後為苟合矣!況晚生賦命涼薄,似與婚好無緣,行將請告以歸,倘佯山水,再不徒向朱門覓句矣!」
華嶽聽了,因對呂柯說道:「探花說『得則雙得,失則雙失』,若小女不諧,並荇煙亦不復望,則是為小女一人,到誤了探花終身了。這等看起來,探花事事皆有情有義,到是我學生多疑,有始無終了,卻怎麼處?近思有甚計較麼?」呂柯道:「事在兩難,門生亦無計較,還望老師用情!」華嶽笑道:「要我用情,除非原將小女嫁與探花方妙。」呂柯道:「如此固妙,但老師置新婿於何地?」華嶽笑道:「這也不難,就將新婿改換女妝,充做荇煙,同嫁與探花,你道何如?」說罷,哈哈大笑。呂柯與司馬玄聽了,俱各大驚大喜道:「老太師深心妙用,遊戲出入,門生輩愚蒙,何能仰測?尚望老太師明明見教!」華嶽道:「要學生明說也不難,探花與近思須要開懷痛飲,飲得半酣,方好作遊戲之客,談遊戲之事。若半杯不飲,愁眉相對,我學生說也無興。」
此時司馬玄見說話有因,不覺神情喜發,伏席懇請道:「晚生此際寸腸如裂,雖玉液不能下嚥,老太師倘有一線機緣,見教分明,則晚生願以此身作漏卮可也!」華嶽笑道:「既是這等,探花與近思試猜一猜,你道尹荇煙是誰人娶了?」司馬玄道:「如何猜得著?」華嶽道:「就是小女娶了。」司馬玄笑道:「老太師取笑!怎麼令愛娶他?」華嶽道:「探花不要笑,且說小女許與何人?」司馬玄道:「自然是方才相會的伊兄了!」華嶽道:「那裡甚麼伊兄,小女許的就是尹荇煙!」司馬玄與呂柯同說道:「老太師遊戲入於三昧,一時難解,使人求教之心愈急。」
華嶽笑道:「學生這等說,探花又不解;學生那等說,近思又不解。如今沒奈何,只得要實說了。學生待罪春卿,禮義自我而出,小女既許嫁探花,焉有負盟之事?只因探花納聘荇煙,學生因與小女商量,以為探花愛才甚切,探花既聘荇煙,則荇煙之才必有過於小女者。小女初心不服,意欲與之一較,而不能致之以來,故萬不得已而行權,將小女改扮男妝,假充探花娶之以歸,豈非荇煙是小女娶了?」司馬玄與呂柯聽了,不覺大笑道:「老太師與令愛小姐這等遊戲,真是文人韻事俱占盡矣!且請問尹荇煙取來,與令愛小姐相得否?」華嶽道:「小女催妝一詩,荇煙心醉;荇煙合巹一詩,小女心服。二女彼此憐才,已結為姊妹,以待探花。」呂柯道:「老師與師妹既有此一段盛意,老師為何又有新婿之選?」華嶽道:「學生只道探花既聘荇煙,定忘小女,故稱小女別字,蓋故以此留難探花,消其不告而娶之罪耳!」呂柯道:「這等看來,都是老師作用。但不知老師於何處覓此少年才郎假充新婿?其才其美真可與子蒼並驅!」華嶽笑道:「因無處可覓,只得就教荇煙改扮男妝,假充新婿,學生所以說小女許的就是尹荇煙。」
司馬玄與呂柯聽了詳細,不覺手舞足蹈,歡笑不已。司馬玄因想道:「原來就是荇煙,我說天地間那有這等少年才美書生?」因對呂柯說道:「不是小弟在仁兄面前誇口,就是杏苑英雄三百,我司馬玄視若無人,尚自洋洋得意。今日在老太師門楣之下,為此金屋二嬌比美,美不如;較才,才不及,短盡我司馬玄之氣,低盡我司馬玄之眉矣!」呂柯笑道:「仁兄莫怪小弟犯諱,小弟代仁兄再續一語,異日銅雀春深、二喬相並,只怕還要享盡司馬玄之福!」大家鼓掌稱快,歡飲多時,方才謝別。
次日,呂柯重申盟約,擇日行聘,又擇日成婚。此時司馬玄已遷新第,於後庭兩邊設兩間臥房。到了正日,一邊是探花娶親,一邊是宰相嫁女,又是翰林為媒,來往其間,莫非是百兩盈門,說不盡那笙簫鼓樂之盛。娶了過來,司馬玄見華峰蓮、尹荇煙二小姐如王嬙、西子,二小姐見司馬玄風流年少,如子建、潘安,彼此愛慕。到了花朝月夕,閨中韻事無所不為,不減河洲之雎鳥。此皆司馬玄一念之仁,舍自己之功名,成就呂柯之夫婦,故天即假呂柯之手,竊華小姐之詩,作尹荇煙之代,宛轉以成其夫婦,豈非蒼天報施不爽也!
後來華嶽翁婿無間,呂柯朋友有終,尹老、花老俱沾其惠。在京為官數年,方攜二美還鄉,與父母完聚。可謂千古佳人才子風流配合矣!故題曰:《風流配》。有詩為證:
七篇文字贈他人,完得他人夫婦倫。
誰道天心不相負,巧聯二美結姻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