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自由女陶然初惜別 失父兒外舍暫相依
卻說女士因憐同志構冤,又聞得他客囊羞澀,在著獄中苦楚不堪。便想自己剛為著川資沒有,把衣服質典些在這裡,橫豎自家省些就是了,何不分一半去送他監裡使用使用。女士想定主意,便連夜打發人暗暗的送了去,又囑咐那人不要說出是我的。看官:秋女士在這個時候,自己正要用錢的當兒,他的丈夫又不肯幫助著他,為什麼此刻又為著一個面不相識的人受了冤屈,他就連這點銀子是當來的也不顧了,定要去分送這個面不相識的人呢?咳,這就叫做仁人愛其類,君子愛其黨。秋女士為著中國人都不曉得物極必反的道理,死守著舊時的風俗習慣,不知改變改變。就有一兩個維新的人物,他們反恨入骨髓,終日處心積慮,定要把這些人弄死了才罷。所以他見了內地這般的情形,又受了外界那般的激刺,就痛恨著那些守舊的男子,卻最喜歡的是這等維新人物。今日聽見這個受冤的人,為的是「革命」二字,他就熱腸難遏起來了。便是他後來和徐錫麟、富太守等要好,也不過是這個心腸罷了。外人的議論什麼意思不意思,都是叫做爛了舌頭,瞎說瞎話呢。
閒言少敘。且說次日秋女〔士〕一早起來,梳洗已畢。行裝是昨夜歸聚好了的,所以此刻並無別事。他就帶著兩個親生子女,叫人挑了行李。女士又走到丈夫的書房內,和丈夫辭別。他丈夫也沒有別的說話,只說:「夫人這一去,前程萬里,將來為中國女界大放光明起來,夫人你定能博一個銅像千秋。只是目下革命風潮遍地皆是,夫人你是一個女子,還求你留一步心,不要畫虎不成,反類了狗。你我也是夫妻一場,故此來叮囑你一番,聽不聽都在你自己的了。」女士聽了,說道:「君家這話說得也是。但我不過要喚醒我女界同胞,提倡女界的自由權,才有此行,誰望什麼銅像千秋?然而要這銅像,也沒有什麼難處。君家若是肯為國為民的做一番事業出來,難道就沒有人替你鑄銅像,作個紀念的麼?」他丈夫道:「夫人這些話我也聽得熟了,此刻還說他做什麼呢?」於是女士又命他姊弟兩個拜別了父親,才動身出門。忽有幾家女同志,在陶然亭設席餞行,差一個人飛奔前來邀請。秋女士得了信,便命家丁挑了行李,奶媽領了小孩先走,自己就同著那人,一徑往陶然亭來。
不一時到了。只見眾人都在那裡等著,一見女士走來,便一齊迎出亭外來了。秋女士連忙和眾人讓了一回,入內坐下,一一問好已畢。有一個中年婦女開言說道:「姊姊,你今日此行,又不知那年那月再能和我們聚首談心。所以愚妹等特備下水酒在此,一則壯姊姊的行色,二則表愚妹等的微意。」又有一人說道:「姊姊,你今日上頭為了國家,下頭為了同胞,才致拋卻富貴,獨自一人到東洋去求學。這正是可欽可敬的事呢!」女士答道:「二位姊姊說的是什麼話兒!我也不過盡盡我的心罷了,有什麼可敬可欽的所在。但我此刻還要搭車到天津,趕著趁輪船去。時候又不早了,承蒙眾位姊姊的盛意,只好心領了罷。」眾人聽了,齊聲說道:「這可不依你的,定要吃了,方肯放你去呢。」女士央告道:「眾位姊姊,難道還不知我的性兒麼?我是不會客氣的,實在今日還要趕著趁輪船。若然搭不著這部二班火車,就要耽擱日子了呢。求眾位放了我罷。」眾人見他真個是行色匆匆,也就更加欽敬他起來,便都公敬了他三杯,不再強留他了。秋女士見眾人應允了,連忙辭謝出來,忙忙的趕往車站去了。這裡眾人送了他一程,也就各自回去不提。
且說秋女士這日搭車到了天津,連夜下了輪船,一路無話。一日到了上海,女士上岸去叫了一部小車,裝著行李,又叫了兩部東洋車,自己和奶媽領了兩個小孩坐了,一徑往曹家渡越蘭石女士那裡去。當下女士接了進去,見他帶著兩個孩子,同奶媽一同到來,心中甚是納罕,便問道:「競雄妹妹,這回可是歸寧省親,回府去看看令堂伯母大人麼?」只聽得秋女士答道:「姊姊,還有什麼歸寧不歸寧,小妹今番來,簡實大歸了!。」越女士聽了,不覺一呆,方欲動問,秋女士便把和丈夫離異的情節,細說了一遍。越女士便道:「賢妹,你不要動氣!我總怪你自己性子太躁,何必同他弄假成真,鬧到這般地步。自己將來的孤苦伶仃,遠不要說他,究竟外面的名譽也不好聽的。」秋女士笑道:「啊呀呀!姊姊,你真舊極了。從此還我自由,無拘無束,我正樂得他這般。」越女士聽他如此說法,只得笑了一聲,也不言語。隨後那秋女士又把此番要到東洋留學的說話,告訴了一番。
那越女士先前聽得他說夫妻已經離異了,心中便有些不以為然。現在又聽得他要單身東渡,往日本去留學,心中又暗暗的躊躇道:出洋留學原是很好的事情,但他的志氣過高,宗旨又太新。況且他年紀尚輕,外邊的世故人情又沒有閱歷過,恐怕血氣未定,一見了新奇怪誕的學說,同那不知自由真理,只曉得自由、自由,逢人便當做口頭禪說的這些妄人,他便要傾心相向,入他們的牢籠,受他們的誑騙,弄得陷入迷途,這是不得了的。非但把他好好的一肚文才,蓬蓬勃勃的一腔子熱血,都埋沒在不正之途,枉了他這一世,而且身家名譽,恐怕因此也要喪失墮落了。今天趁他還沒有出去,我且先探聽他的口氣,順便便勸導勸導他,也使他出外謹慎一些。越女士想到這裡,便開言問道:「競雄妹子,難得你有這志氣,有這願力,情願隻身東渡,出洋留學,真是可敬的很。叫愚姊聽了,怎不要佩服,怎不要羨慕?但不知賢妹到了那裡,進什麼學堂,要去學些什麼專門學科?照賢妹的熱心宏願,素抱開通女界的主義,大約是女師範科,或是幼稚園、保姆學,或是那些改良家政的學科,這幾樣是女界最切己最要緊的事情,不知賢妹……」越女士說到這裡,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那秋女士早把頭搖了幾搖,搶著說道:「啊呀呀!姊姊快不要說了,那些都是家常瑣碎的小事務,就是學了回來,也是無關大計的。你想小妹的性子,做得來這些事麼?我的宗旨是要救拔同胞,使女界二萬萬人都能自立。那才稱得我的心呢。」越女士聽了,便笑著說道:「啊,愚姊弄錯了!如此說來,那麼醫學、看護學、蠶桑學,同女子的種種工藝,這幾樣一定猜著了。」那曉得那秋女士仍舊搖著頭道:「不是,不是!」越女士急又說道:「這醫學同看護婦,不都是可以救拔同胞的麼?這蠶桑同種種工藝,不都是可以使女界自立的麼?況且這女醫生同紅十字軍中的看護婦,這兩般職務與名譽,都是極尊貴的。外國很有許多貴族女子,都捨身去當這職業,以盡救濟同胞的義務。我看賢妹的熱心宏願,正自和他們一般無二,胡不也去學了這個呢?」
秋女士即忙答道:「姊姊的說話原也不錯,這幾種果然是可以救濟同胞可以使女界自立的。但在小妹看來,還嫌他沒有什麼用處,還不是救拔同胞和女界自立的第一層工夫。怎見得呢?因為凡事都有個本末內外的分別。形式同軀殼,便都是末,都是些表面的皮毛。精神便是根本,便是世界眾生的主宰。我中國人的辦事,往往都不明白這道理,不肯從根本上辦去,所以終究辦不好。現在小妹正要力矯此弊,凡事都從根本上入手,所以和社會上普通人的心理,有些不同的了。」越女士便搶著問道:「賢妹既如此說,那麼只要凡事都從精神上辦去,不要徒學皮毛就是了,那是再好也沒有!為什麼這幾種還夠不上你去學呢?難道這醫學同蠶桑等類,都只有皮毛形式,沒有一些兒精神可學的麼?」秋女士急接口道:「姊姊,你又來了,怎麼你聰明一世,今日竟真個懵懂一時了呢?並不是這醫學種種都沒有精神可學,只因為小妹的宗旨是在恰才所說的救拔同胞,使女界都能自立的幾個字上頭。現在姊姊所講的這幾種學問,都不過是救拔他們的軀殼,同表面形式上的自立罷了,還是將來第二層的事情,並不是根本上的救拔他們,同根本上的使他們自立。現在他們不自由不平權的黑獄裡頭,還沒有放出來,怎能夠就好算救拔他們呢?怎能夠就好教他們自立呢?所以我的意思,是要替他們爭回了這個自由,使世界上男人女子一例平權,那才是根本上的救拔同胞,可以使女界有自立的基礎了。所以姊姊所說的幾種,小妹都用不著學他的。總而言之,小妹的學問,也沒有地方可以去學。不要說東洋,任你是法蘭西同英美各國,也沒有這一科科學的。這回出去,也不過胡亂揀幾樣學學罷了。不過可以借此考查考查外邊的情形,聯絡聯絡同胞的聲氣,多結交幾個男女朋友,自己放些眼力出來,揀幾個熱心熱血的真同志,將來可以大家幫助幫助。這便是我遊學的希望。此外再可以多看些中國沒有或是中國禁買的書籍報章,這也是我遊學的益處。」
越女士一頭聽,一頭在那裡想道:咳,我說他志氣過高宗旨又太新,不是果然麼?我防他出洋之後,不要沾染了那些自由、自由的習氣,那知道他坐在家裡,不必沾染,已經是這樣的了。真真是可怕得緊!越女士想了一回,現在聽他說完了,便又接口道:「賢妹,你的宗旨是果然很高,很有道理,確是根本上的計策,愚姊見不到此。但是陳義太高,恐怕空有這個理想,到底不能實行罷。」秋女士道:「姊姊,你快不要說這些掃人興致沒氣力的說話了。凡事的能夠實行,同不能夠實行,都在做的人自己身上。只要做的人是實心實力,肯冒險衝鋒,百折不回的行去,天下那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情!就便現在社會上的心理不同,女界的大夢還不肯醒,一時不能就有效力。然而只要有了這個理想,將來終不怕沒有實行的日子。即使我今生壽短,不能親身乾到,不能親眼看見,但這男女平權、家庭革命的鼻祖,總不能說不是在他們不自由不平權的黑獄裡頭,還沒有放出來,怎能夠就好算救拔他們呢?怎能夠就好教他們自立呢?所以我的意思,是要替他們爭回了這個自由,使世界上男人女子一例平權,那才是根本上的救拔同胞,可以使女界有自立的基礎了。所以姊姊所說的幾種,小妹都用不著學他的。總而言之,小妹的學問,也沒有地方可以去學。不要說東洋,任你是法蘭西同英美各國,也沒有這一科科學的。這回出去,也不過胡亂揀幾樣學學罷了。不過可以借此考查考查外邊的情形,聯絡聯絡同胞的聲氣,多結交幾個男女朋友,自己放些眼力出來,揀幾個熱心熱血的真同志,將來可以大家幫助幫助。這便是我遊學的希望。此外再可以多看些中國沒有或是中國禁買的書籍報章,這也是我遊學的益處。」
越女士一頭聽,一頭在那裡想道:咳,我說他志氣過高宗旨又太新,不是果然麼?我防他出洋之後,不要沾染了那些自由、自由的習氣,那知道他坐在家裡,不必沾染,已經是這樣的了。真真是可怕得緊!越女士想了一回,現在聽他說完了,便又接口道:「賢妹,你的宗旨是果然很高,很有道理,確是根本上的計策,愚姊見不到此。但是陳義太高,恐怕空有這個理想,到底不能實行罷。」秋女士道:「姊姊,你快不要說這些掃人興致沒氣力的說話了。凡事的能夠實行,同不能夠實行,都在做的人自己身上。只要做的人是實心實力,肯冒險衝鋒,百折不回的行去,天下那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情!就便現在社會上的心理不同,女界的大夢還不肯醒,一時不能就有效力。然而只要有了這個理想,將來終不怕沒有實行的日子。即使我今生壽短,不能親身乾到,不能親眼看見,但這男女平權、家庭革命的鼻祖,總不能說不是我。」
秋女士正說得高興,忽見老媽子已前來請用飯了。越女士便站起來,「請」了一聲,秋女士等一齊到外間去吃飯。飯後,越女士又把「革命」二字,同他辯論了一回,勸導了一回。那曉得他立志甚堅,隨你說得怎樣,終是勸不過來。勸到後來,他反說道:「當時孔門的弟子,尚且各有各的志氣,孔子也不能相強他們,不要說你我二人了。我也不能定要強你信從我這家庭革命,你也不必定要強我拋棄這個革命宗旨。姊姊啊,我也勸你不必多說了。」越女士見他這般固執,也沒奈何他,只得付之一歎而已。過了兩三天,秋女士便帶了兩個孩子,同奶媽一齊搭輪迴紹興母家去了。這裡越女士見他行囊蕭澀,便重重的送了一付程儀給他。這也不在話下。
再說秋女士回到家中,同母親、嫂子等見過之後,大家甚是喜歡。後來談起了夫婦休離的事情,又免不得彼此都哭了一番。他母親也同越女士一般的埋怨了他幾句。他是素性剛強激烈的,自然也不服他母親的埋怨。後來他母親又說道:「你既然被他離異了,那麼你就在我膝前陪伴陪伴罷。好在我年紀也有了些,本來也是常常牽掛著你。如今常在一處,伴我晚年,也是你的孝道,也不必到什麼東洋去了。」那曉得他又不肯。住不上十幾天,他又向母親、嫂子說了一聲,說是「後天要動身出洋去了,哥哥那邊,我也不寫信去了,將來你們有家信出去,便托你們附一筆罷。」他母親便說道:「就是你要出洋去,家中也可以再多耽擱幾天。為什麼住了沒有幾日,又要別我去了?你要去讀書求學,也是有志氣的事情,我也不再來阻你,但你宗旨須要純正為是。只是我年紀大了,今日不知明日的事,你這一去,又不知要幾時回來。恐你去得長遠了,回來還見得著我沒有!」說著,便大哭起來。秋女士此刻雖也傷心,因見他母親如此,恐哭壞了他老人家,只得含著眼淚上來,同他嫂子把老太太勸住了。
到了動身那天,秋女士把兩個小孩及一切重要事情,囑托了他嫂子一番。回頭又命他姊弟二人,對外祖母、舅母叩了幾個頭,便匆匆動身。他母親和嫂子等人,一路送出大門。才走到大門口,回頭看看兩個小孩,也不覺一陣心酸,落了幾點眼淚。自己又忍耐著,向他母親拜了幾拜。他母親一面連忙把女士扶住,一面不覺也落下淚來。只因這時候女士要出遠門,大家只好把苦嚥下,各人又安慰了一番。女士就別了母親、嫂嫂,竟自開船去了。這裡眾人送出大門,直看得女士的船看不見了,才行回到裡邊不提。
不知女士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