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將差就錯頑宦休妻 兔死狐悲囚牢贈鈔
卻說秋女士的丈夫聽了秋女士一番規諫,便冷笑一聲的答道:「夫人,你也太愚了呀!適才所言,雖也近理,但是國家的興衰,民族的消長,大抵都關天運,非人力所能強挽的。況且從古以來,那有不敗的國家?我中國幾千年來,什麼漢哩,唐哩,宋哩,元明哩,那一朝不是二三百年,便要衰敗一回,然後再盛?現在我們本朝幾百年來也算是盛極的了。但是盛衰的道理,到底逃不過的。所以此刻的衰敗,大約也是天運到了。我們生在這個世界,就有了天大的本事,究竟還強不轉這個天運呢!你不見李鴻章李文忠公麼?他的經濟,在中國也算得著沒有第二個了,他操了一世的心血,終究還是個沒用。所以今日朝中的元老,並一班天潢貴冑,都鑑於李文忠公的前車,不肯妄擔責任。雖說燕雀處堂,是禽獸的心腸,然而得過且過,也是聰明人的作為。我雖不能及得張子房的才幹,卻也喜歡學著他明哲保身這句話兒。夫人,你又是個女子,萬一祖國有了陸沉的禍,決不有責備著你們女子的道理。何苦為了這些沒要緊事,瞎操心呢!」秋女士聽了,說道:「這本是你們男子的責任。我不過既和君成了夫婦,就不得不盡我的心,規諫一番。今聞君這番議論,是君的志向已經決定如是的了,我也不敢相強的。但只是我雖女子,卻女子也知有女子的責任。我今只要盡了我女子的責任,也不枉人生一世了,不知君肯從我的志願麼?」他丈夫正欲開言,忽見一個丫環進來報導:「老爺,外頭有人請老爺吃花酒,不知老爺去不去?」他丈夫聽了,便笑嬉嬉的說道:「去去去,那有不去的道理麼!」說罷,竟自去了。
這裡秋女士見他溺志花柳,不想報國,貪著目前的快樂,忘了亡國的憂愁。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說出來的話,都是沒了良心似的,看來這段朽木是不可雕的了。只是自己一片熱腸,終沒個發洩的時候。看來欲行我的素志,必得先實行這個家庭革命。但是中國這個風氣尚沒有開,若真真實行起來,恐冒了天下人的不韙。千思萬想,終覺不安。停了一會,丫環來請吃晚飯。女士便出去,吃過了飯,回到房裡,自覺心中悶甚,就胡亂睡了。幾日無話,暫且不提。
這日秋女士想著他丈夫已存了一個得過且過的心腸,勸也勸不轉的了。自己的終身,若是依附著他,雖也可以過得些好日子,然我素日的抱負,卻不是都要付諸流水了麼?況在這個時勢,女子也須要自立,萬不可再有這依靠男子的心腸。秋女士想到這層,便定了一個主意,決計到東洋去走一趟,把外洋的風俗,實驗實驗。然後回到中國,提倡女界的文明,定要把二萬萬女同胞盡行喚醒,個個不受他們男子的壓制。於是我這個家庭革命、男女平權的目的,方能夠達了。
時,他丈夫已進來了。秋女士便把這個主意,一一的告訴了他。他丈夫便道:「夫人,我承你前朝勸了我,我今日也要勸你一番。從來婦人家自應以柔順為主,即天地的道理。雖說是天地並尊,然而究竟是天在上,地在下。至若陰陽兩字,陰雖在上,終究是柔;陽雖在下,仍舊是剛。所以人倫的道理,自古迄今,終說是男貴女賤的。難道幾千百年來,就沒有個有才有德的女子麼?這也是女子的應該要服從男子的道理。你也是名門出身,自幼也讀過書的,豈不聞曹大家女誡上頭說過的兩句話『生男如狼,猶恐其尪。生女如鼠,猶恐其虎。』這個曹大家,乃是歷史上有名的才女,他為什麼也說出這句話來?哈哈,夫人你是個聰明人,難道就想不出他的意思了麼?」秋女士道:「咳,這叫做彼一時,此一時。君枉讀詩書,連個經常權變的道理都沒有懂得,但只知詩云子曰,拘泥牢了聖賢一兩句話,死也不化。照你說來,竟是科舉也不必廢,立憲也不必立了!」說到這裡,便長歎一聲,默然不語。
忽聽他丈夫問道:「夫人,我且問你,你這個遊學日本的主意,可是決定了麼?」秋女士道:「這個主意,我心中懷之已久,那有不決定的呢!況此刻時勢已迫,風潮愈急,更是不容再緩的了。」他丈夫聽了,「哼」了一聲說道:「女子不出閨門一步,方是正理,那裡有隻身游到異國的道理!你雖厚著面皮,不怕人家笑話。我這裡卻是堂堂閥閱的人家,憑你決定不決定,我不放你去,看你怎麼樣?」秋女士道:「君雖不准我去,然而人各有志。譬如君愛嫖賭,我也不能不許你。此刻我要遊學,諒你也不得相強我的。君只知男人是應該壓制女人,那裡曉得男女是平權的呢!」秋女士這番言語,說得他丈夫心裡一股無明火,直迸出天靈蓋來,狠聲的說道:「好好!我倒好好的勸你,誰知你越說越不是話了!怎麼說來說去,終是些男女平權、家庭革命的話?不知你從那裡去學得來的這混帳言語,就像著了魔似的,總勸不醒了。我如今也不犯著空費嘴舌來勸你,你若真個要去,你就去。只是莫怪我沒有半點兒夫妻的情分,我可要和你離了婚,然後方放你去的!」
正說著,只見奶媽領著他的子女進來,問道:「老爺為什麼不到王爺府裡去,倒在這裡和奶奶鬧呢?」那兩個孩子,卻也乖覺,見了他父親和母親都是沉著臉,他也不做聲,只是立著呆看。秋女士抬頭見了他的子女,不覺一陣心酸,掉下淚來。他丈夫見女士下淚,認道是被我嚇出來的,於是想索性把他嚇一嚇,或者倒可把他遊學的心嚇掉了,也未可知。想罷,便假做滿面怒容,恨恨聲的走了出來。到書房內寫了一張離婚的書,藏在袖子管裡,仍舊走到裡邊。見秋女士拉著他姊弟兩個,在那裡嘮嘮叨叨的,不知說些什麼。便進房坐下,問道:「夫人,你到底去呢不去?」秋女士見他丈夫一臉的怒容,便也狠聲的說道:「這是我的素志,憑你怎樣的擺佈我,我終是要去的!」他丈夫聽了,便在袖子管裡拿出那張休書,望台上一擲,說道:「你去你去!你帶了這個,快快的去罷,不要在這裡鎮年鎮日鬧了!」秋女士見了這張紙頭,便也道:「罷了,罷了,你既要實行休我,難道我就不能自立的麼?」說著,伸手將那張休書拿起來,看了一看,便折好了,向懷裡一揣。他丈夫見女士真個將休書受了,直把他氣得兩眼發昏,怔怔的幾乎回不過氣來。半晌方歎了一口氣,轉身望外而去。
這裡秋女士紅著眼眶,想了一回,心中主意已定。即忙回過身來,對那丫環說道:「你將我的首飾衣服拿他出來。」丫環道:「奶奶此刻要這些東西做什麼?」女士道:「我看你老爺這個光景,已經恨氣把我休了,任憑我去。我想要他幫助些川資是不能的了,所以我想把這些首飾衣服並湊湊去當些川資呢。」丫環聽了,便道:「奶奶,這是何苦來?好端端的在家裡不好!吃的山珍,穿的綾羅,還要出洋做什麼呢?」女士聽了,便把丫環啐了一口道:「你這沒志氣的蹄子,懂得什麼來!大凡一個女人,也要有些自立的本事。若是一生一世靠著男人家,還算得是個人麼!你也不想想,自己也是個人,為什麼去服侍人家呢?都是沒有了自立的本事,才致要受人家的管束。我替你想,也該生些志氣出來才好,怎麼的還是這樣一個傻法,只是貪著目前的快樂,忘了後日的苦處?」說著,又歎口氣說道:「這個道理,你又不曾讀過書,也難怪你不懂。你且把我的衣服首飾拿出來,不要你多管。」那個丫環被女士埋怨了一頓,便垂頭喪氣的自去開箱子,將衣服首飾一一拿了出來,用包裹包了,問道:「奶奶,叫誰去當?」女士道:「你拿出去,叫奶媽去當了就來。」丫環應了一聲,提了包裹,去叫奶媽當去了。這裡女士又歸聚了一番,只將自己娘家帶來的拿了,夫家的盡行留下。不一時,丫環拿了當的銀子進來,交給女士收了,問道:「奶奶幾時動身?可是一徑到外國去麼?」女士道:「我明日還要到各家相熟的姊妹處辭行呢,大約後日動身。先到紹興,然後再起身出洋。」丫環又道:「姐兒和官官怎麼樣?帶去不帶去?」女士道:「這個我要帶去的。」那丫環聽了,也沒言語。看看天已晚了,上了燈,吃過夜飯,一宿無話。
次日,女士一早起來,梳洗已畢,便往各家姊妹處告辭一回。回來,天又上燈時候了。便命人將自來火門開了,點了一盞自來火,自己拿著一張報紙,靠在一張藤椅上看報。看未片時,忽地把張報紙往地下一擲,道:「中國政府真真是個叢中的鸇,水中的獺!定要把個祖國瓜分了才算呢!」看官:你道他看見了什麼件事?原來政府裡頭,新近捉牢一個革命黨人,口供沒有審出,已把那個人關在牢監裡,商量要把那個人定罪。雖沒有口供,他們想造一個出來,上頭是一定准的,他們就要望賞哩。但據報上所載,這個人並不是革命黨,實實是冤枉他的。所以秋女士見了,著實的替他抱冤起來了。一言表過。且說秋女士想了一想,這個人必定也是個維新人物。我雖不曾和他見過一面,但既是同志,就不見過面也是一樣的。此刻聞得他客囊羞澀,在獄中極形狼狽。我雖女子,然仗義疏財四字倒還懂得。想要弄些錢去幫他獄中使用。
不知女士如何送去,且看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