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問口供太守驚暴病 定案情女士勉書秋
卻說富太守因和秋女士認識,恐遭疑忌,所以想定了一個主意,在堂上審訊時,假作不認識秋女士的,只命著那個女子上來問話。富太守故意的將驚堂木一拍,說道:「你這女子姓甚名誰?為什麼怎樣的大膽,敢和逆黨徐錫麟通同造反?此刻還有餘黨在那裡?快快與我從實招來,免受刑罰!」秋女士聞言不解,說道:「大哥,我前日為了給文憑事,還到過大哥這裡一次。大哥於星期六日,也到過我那裡一次。大哥今日為什麼就不認得我起來?我好端端的在這裡教讀,除了開通女界風氣的念頭,並無別的念頭。莫說和徐錫麟同黨,就是徐錫麟的宗旨,也和我是風馬牛不相關的。我此刻只有一個人在這裡,有什麼餘黨起來?要這麼說,我平日間有事,常和大哥商量,這個餘黨,除非就是大哥了。」富太守聽了這番言語,就像當頭頂下了一個霹靂,只急得一身冷汗,四肢冰了半截,兩隻眼睛直瞪瞪的,只管望頂門裡鑽將進去。一時天旋地轉,自己的身體覺得有千鈞的重,漸漸兒的坐不住了。兩旁衙役,見富太守這個光景,不知是中風呢還是中暑,也都沒了主意。幸虧那個刑名老夫子,在屏後聽得明明白白,知道事情不好,連忙著人送茶出去。眾衙役見了,就此退堂,扶了富太守走入裡邊一隻榻牀上躺下。外面將秋女士釘鐐收禁不提。
且說富太守這一急,直暈了兩個時辰,方始漸漸的醒將過來。微睜兩眼,只見自己躺在一張牀上,滿屋子燈燭輝煌。家人婦女都圍著牀兒落淚,見他開了眼睛,齊聲說道:「好了,好了!」富太守問道:「我方才好端端的在堂上審問事情,為什麼弄到了這裡來?你們又都這般光景,究竟做什麼呢?」眾人齊道:「老爺方才不知為著什麼,聽了那個女子的一席話,就急的這般田地起來。」富太守聞言,方想著秋女士那番話兒,心內不覺又突突的跳將起來,說道:「我這時好了,也不覺著怎麼樣。你們不必這般哭哭啼啼的,像什麼呢!我還要和老夫子商量要事去。」說罷,爬起身來,就要往外。眾人都道:「你不動了好一會了,這時候方才好些,也該歇息歇息,養養神,不要弄壞了身體。」富太守道:「你們那裡知道,這是謀反的大事,一刻不容緩得的。況我身體又沒有病,方才不過一時受了些驚恐。此刻原是好好的,你們不要管我,反誤我的事。」說罷,便一徑走了出來。
到了外書房,恰好那位刑名老夫子也在這裡,見了富太守,連忙立將起來說道:「東翁,你才好了,也該歇息歇息,為什麼就跑出來呢?」富太守一面讓座,一面說道:「老夫子,這種謀反叛逆的事情是不容緩的。況我原是好好的又沒有病,這時候也不覺怎麼樣,所以我就跑將出來,要和老夫子商量商量,這件事究竟怎麼樣的辦才好。」老夫子道:「東翁這樣勤儉辦事,連個身體也不顧,終算是忠於國家的了!這件事看著很難,仔細想想,倒也容易辦的。若辦得好,東翁,不是我拍馬屁,只怕還有升官的巴望哩。」富太守聽了「升官」二字,便覺心中一動,連忙笑了一笑,說道:「老夫子,我也不想升官,只要這件事體辦得妥當,不至受上司的申斥就算完了。那時候升官也罷,不升官也罷。」老夫子聽了,也笑了一笑,說道:「東翁又來了,大凡做官的升降,全在這合式和不合式的兩層上頭。大臣合了皇帝的式,這大臣就得降恩眷顧。下屬合了上司的式,這下屬就不難升官發財了。所以我想這件事,也不必怎樣的商量,只要探得章中丞此番的意思是那樣的,就照那樣的辦法。若合了章中丞的式,自然東翁平日的宗旨也可望達到目的,就有升官的巴望了。倘然事情辦得有不妥處,橫豎合了式,諒來章中丞也要替東翁彌補彌補的。」富太守聽了這番議論,不覺茅塞頓開,把大拇指一伸,說道:「老夫子的學問經濟是頭等,老夫子的做官道理,要算是超等的了!兄弟愚蒙,那裡想得到。但是這個女子,畢竟還要審訊他一個口供出來。那些學生,又該怎樣個辦法,請老夫子明示才好。」老夫子聽了,答道:「這學生和女子,是一樣的辦法呀。」說著,便附富太守的耳朵說道:「只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富太守點了點頭,便傳命將一干逆犯,發往縣裡收禁。並著山陰、會稽兩縣會同了,將一干逆犯審問。
外頭衙役答應了,即行押解到縣。山陰縣牛老爺、會稽縣馬老爺得了這個消息,立刻會齊在山陰縣裡,提集一干人犯。先傳大通學堂問了口供,也不過如前一樣,問不出什麼來。便喝退眾學生,著帶秋女士上來。山陰縣牛老爺先開口問道:「你這女子為什麼不想安安逸逸的活著,倒要造反起來呢?」秋女士低了頭,只不做聲。馬老爺也照紹興府所問的話,問了一遍。秋女士也不答應。牛、馬兩位老爺,見問不出口供,也不去動刑,只命收禁,自去回富太守去了。
且說紹興城裡,昨夜出了這件大事,次日茶坊酒肆,議論紛紛。那些喜事的又造出許多話來,說什麼城裡頭還有匪黨藏匿,明日省裡還要派兵來剿哩。那些學堂內的學生,見出了這件造反的事,也有懼怕的,不敢則聲,自己悄悄的躲開;也有抱怨官場顢頇的,要開會打電報。爭奈這些學董堂長,都和富太守要好不過,始終堅持不許。眾人沒奈何,只得罷了。這裡富太守聽見外頭輿論靜悄悄的沒有動靜,他便更加膽大了。到了晚上,忽有一張稟帖投進。富太守一看,原來不為別事,為這秋女士和徐錫麟同謀造反,他是本地紳士,恐怕連累,故來稟報的。富太守得了這張稟帖,如獲珍玉一樣,自思有了證據了,就殺了也無妨害的。便立刻傳命山陰縣,將一干逆犯提出來,押赴軒亭口,先行正法,又暗暗的寫了一個字條送去。一面備文星夜上省。
山陰縣牛老爺奉了本府的命,又見了字條,教把他的筆跡騙些出來。便把秋女士等提出監來,當堂又審過一遍。問到了秋女士,牛老爺便說道:「我看你也是個好好的女子,為什麼的要講起革命來呢?」秋女士答道:「我的革命,是家庭革命,並不是種族革命。」牛老爺聽了,也不再問,只擲下一枝筆,一張紙,命秋女士道:「你將你自己平日間所恃的宗旨,以及所作所為的事情,替我一一的寫來。」只見秋女士也不寫,也不答應,只見低了頭,呆呆的站著。牛老爺坐在椅上,好不心焦,連連的又催了好幾遍。秋女士見逼得緊,沒奈何,提筆寫了一個「秋」字,又不寫了。牛老爺見秋女士執筆,喜得兩眼睜得開開的,只管望著紙頭看。不料他寫了一個字,又把筆擱了起來。恨得心裡難過得了不得,只得忍耐著,又向秋女士說道:「你好歹寫點出來,不要打悶葫蘆,弄得別人難受。」只見秋女士聽了這話,又提筆寫了幾個字,把筆往裡一擲,歎了一口氣,眼中撲簌簌落了幾點眼淚。牛老爺見他把筆擲了,便命:「把紙頭拿上來我看。」衙役將紙呈上。牛老爺接在手中一看,只見一共寫了七個字。你道七個是什麼字?原來是一句七言的律句,寫的是「秋雨秋風愁煞人。」牛老爺看了,也不懂是什麼個意思。
忽見有人稟道:「馬大老爺到了,說不進來了,就在那裡等候,請老爺速將人犯帶出。」牛老爺聽了,便傳齊衙役並劊子手等,正要起行,只見秋女士開言稟道:「我一死不足惜,但求臨刑的時候不要裸體,並不要梟示。這是我身體本是清白的,不要污辱了我。」牛老爺一想,橫豎他要死的,死了就不怕他怎麼樣了,故就一口應允。秋女士又求道:「可否待我通一個信到家裡?」牛老爺搖頭道:「這可不依你了。依了你一件,你就一件一件的想上來了。」說罷,便命將秋女士綁了,大通學堂的學生也綁了。然後出了衙門,和會稽縣會合了,一齊押赴軒亭口來。秋女士此時身穿元色生絲衫褲,足穿皮鞋,兩手反縛,係著極重一付鐵鐐。前後擁護著幾十個新練兵士,又有防兵幾十個,將秋女士推推挽挽的,狼狽不堪。不一時已到軒亭口。但見星月無光,愁雲凝結,陰風慘慘。那些兵士們都說:「好冷呀!」牛、馬兩老爺也覺毛骨悚然,看看四野寂寂,燈光又或明或暗。
看官:這時候正是六月初五,祝融司令,炎氣方蒸,為什麼風淒月暗,倒像了深秋光景呢?咳!有所不知。大凡一個人,剛想在世界上頭轟轟烈烈的做一場事業,無緣無故的被人打斷了他的興致,又要把一個極大的罪名強壓在他的身上,弄得他身首異處,志消名敗,你想他的冤氣下得下麼?所以古書上說的「鄒衍下獄,六月飛霜」,「齊婦含冤,三年不雨」,這都是天神交怒了,才致有這樣的愁慘氣象出來。在作者雖也是不信鬼神的,然而這個道理卻也相信。我既信了這個道理,我就把人事和天災細細的比較,確是一毫不差的。所以做了宰相的人,不管別的事情,專管著「燮理陰陽,調和民氣」這八個字。你道這八個字沒有什麼道理的麼?卻是有大大的一個道理哩。可惜現在的那些宰相,都不懂了這八個字的道理,所以弄得民間好人漸漸的少了,歹人漸漸的多了。世界茫茫,都是些惡氣冤氣,十分之中,剩了分把的正氣。你想這樣的世界,那得不天災連綿,民風日下的麼!如今秋女士好好的一個熱心辦學的女子,忽被那一班官吏劣紳,烏遭遭的不問情由害殺了,難道不乖天理的麼?咳!這個時候,莫說人要為他哭,天地要為他愁,我恐神鬼也要呼號,草木也要含悲的呢!
閒言少說,書歸正傳。且說牛、馬兩老爺見了這個光景,心中也不免害怕起來。正要命兵丁放槍壓驚,忽聽得遠遠裡軍樂齊奏,好像學堂裡體操的樣子。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聲音,且聽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