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哀同志夢遇熱心人 伸公論手編女士傳

  卻說越女士與兩個學生正在商量救秋女士的家族,如何登報,如何開女界大會。誰知剛說得出神頭上,忽然「當」的一聲,接連著又是「當」的一聲。越女士掉回頭來一看,才知是鍾打兩下了。便向丁、王二人說道:「我們因為講了話,把時候都忘記了,你們想也餓了。」說罷,伸手把叫人鍾撳了兩撳。外頭伺候的婆子,聽見叫鍾一響,連忙奔到閣裡來問道:「奶奶,什麼事使喚?」女士答道:「已兩點鐘了,快去搬飯出來罷。」那婆子答應了一聲,就退出閣來,向廚房搬飯去了。停一回兒,他們師生三人,吃畢了飯,盥洗已畢。振懦和志揚辭了先生,一同到西門務本女學堂裡找朋友去了。
  這裡越女士獨自一人,在水閣裡頭沉吟了半晌。忽然執筆吮毫,隨手取了一張紙頭,「颼颼颼」,沒有半個鐘頭,寫了好幾行文字出來。又拿在手中細細的看了一遍,便放在台上,用一塊楠木雕花的界方壓了。自己便走到一隻藤榻上,橫身睡下。
  才合上眼,忽聽見水閣外頭那條竹橋,又在那裡咯吱咯吱的亂響,又彷彿聽見有人在那裡叫道:「姊姊,姊姊。」細細的聽去,這聲氣好像是極熟的。連忙翻身起來,向外一望,不覺驚喜交加。卻原來不是別人,就是那位秋先生!但見那秋先生身穿一件雪青官紗罩衫,裡襯一件粉紅洋紗的短衫。下束一條元色實地紗百折湘裙。元色洋襪,蒲鞋面緞子繡花的鞋子。微風飄動,露出那點梅本色洋紗褲子。頭挽時新髻,宛然如舊。
  此時越女士心中很有些兒驚疑,正要想迎他進來。忽見那秋女士已走至跟前,恨恨的說道:「咳,姊姊,吾再不道世界上竟有這等黑暗的國度的!」越女士驟然聽得此言,也摸不著他為著什麼事。但在秋女士口中,此等說話是常常有的,故也不以為怪。正要想句話兒來回答他,不料他又接著說道:「姊姊,我前次曾和你辯論『革命』二字。我痛恨那些留學東洋的新少年,胸中全無愛國的思想,動不動就侈言革命。他那裡曉得什麼種族不種族?不過學著些些皮毛,就要高談闊論起來。逞了少年血性,不知輕重,只管同兒戲一般的胡鬧。待到闖出了禍來,逃的逃,殺的殺。此等頭顱,自從有了革命黨以來,不知糟踏了多少,卻終是一錢不值的,白白送掉,還能換得一件半件好的政事出來麼?所以我的宗旨,和他們是冰炭不相投的。我也自料我女界的將來,決不受這層魔力的。咳,那裡曉得,今日我自己倒反受了這層魔力麼!姊姊,須念我當初和姊姊結交一場,為我將這家庭革命和種族革命的兩層道理辯白辯白。我雖死了,倘有人繼我的志,把這家庭革命實行起來,男女能夠平權,那時我在地下也自快活的。千萬姊姊不要忘記呀!我要去了。」說罷,轉身往外就走。越女士聽了這番言語,正在恍恍惚惚的,摸不著他的頭腦。忽見他要去了,便立起身來,一把拖住,死命要叫他坐下,說道:「我還有話和妹妹說呢!」秋女士道:「姊姊,我今是不能和姊姊常敘的了,姊姊你自己珍重罷!」只見他一頭說話,兩隻眼睛卻已含了一包眼淚,聲音也哽咽起來了。便灑脫了越女士的手,一陣旋風,轉眼間已影蹤全無了。
  越女士被風一吹,覺得毛骨悚然,心中又突突的亂跳。正欲喊那伺候的老婆子時,忽聽得有人喚道:「奶奶,天已晚了,快醒醒罷。丁小姐和王小姐在那裡等著奶奶吃夜飯呢。」於是翻身起來,身上猶覺得汗毛直豎,呆呆的只是出神,想方才的事哩。那婆子道:「奶奶這一覺睡得好久呀。」女士回道:「方才我睡了,做了一個夢,夢中記得是秋先生和我講了半天的說話。」那婆子道:「這是奶奶想念了秋先生,所以就有這個夢了。」剛說到這裡,前頭丁、王兩個女學生也進來了。大家說了一回,婆子就向廚房裡去搬了夜飯進來。師生三人吃了,又閒談了片時。
  振懦看見台上楠木界方底下壓著一張有字的紙兒,隨手拿起來一瞧。忽聽見越女士說道:「這是我方才隨筆寫的。想要把這篇小傳,明日先去登報,然後再慢慢的從長計議。你們不要忘記了,替我譽一譽出來。我明天飯後,就要送去的。」振懦答應了一聲,便道:「明天我朝上謄罷。」說罷,和志揚一同把這篇小傳細細的看去。但見上寫道:
  秋女士瑾,字璇卿,浙江山陰縣人。女士幼承家學,甫笄,涉通經史,喜為歌詩,然多感世之辭。年十九,嫁某縣某京宦某君,生一子一女。女士隨某君居京師有年,痛憤庚子之變,以提倡女學為己任。凡新書新報,靡不披覽,以此深明中外之故,而受外潮之激刺亦漸深。一日,脫簪珥為學費,別其夫,送其子若女,受鞠於外家,孑身走東瀛留學。時京師諸姊妹與相識者,置酒於城南陶然亭餞之,以壯其行。此光緒三十年某月日事也。
  女士既之東,見留學界種種腐敗狀,欲拂衣徑歸。曾於所著《中國女報序》發之曰:「當學堂未立,科舉盛行時代,其有毅然舍高頭講章,稍稍習外國語言文字者,詎不曰新少年、新少年。然而大道不明,真理未出,求學者類皆無宗旨,無意識,其效果乃以多數聰穎子弟,造成買辦翻譯之材。近十年來此風稍變。然吾又見多數學生,以東瀛為終南捷徑,以學堂為改良之科舉矣。今且考試留學生,某科舉人、某科進士之名稱又喧騰於吾耳矣。嗚呼!此等現象,進步歟?退步歟?吾不敢知。要之,吾女界前途,必不經此二階級,是吾所敢決者。」又曰:「世間有最悽慘、最危險之二字,曰黑暗。黑暗則無是非,無聞見,無一切人世間應有之行為思想。彼宅身其間者,亦思所以自救以救人歟!夫含生負氣,孰不樂生而惡死,趨吉而避凶。而所以陷危險而不顧者,非不顧也,不之知也。苟醒其沉醉,使驚心萬狀之危險,則人自為計,寧不勝於我為人計耶?」又曰:「我欲結二萬萬大團體於一致,通全國女界聲息於朝夕,使我女子生機活潑,精神奮迅,以速進於大光明世界,為醒獅之前驅,為文明之先導。」其與人上下議論多類此。
  女士性伉爽,遇有不達時務者,往往面折廷爭,不稍假借。以此人多銜之,甚或舉俄之蘇菲亞、法之羅蘭夫人以相擬。女士亦漫應之,自號曰「鑑湖女俠」雲。三十二年,秋女士自東歸,過滬,聞母喪,倉皇歸里。旋應明道女學堂之聘,為教師。明道女學者,女士同鄉人徐錫麟所創辦也。三十三年五月念六日,徐錫麟之獄起於皖,浙中大吏指女士為同黨,殺之。年三十有一。
  論曰:女士生平,好俠負氣。今之死非其罪,縱官吏橫暴,不至若是酷。是必有挾私憤而陷害之者,假手於亂黨,以為獻媚長官之計,而其咎不盡在官吏也。嗚呼!此之謂預備立憲。
  女士在旁,見二人看完了,便說道:「這篇小傳,因為要緊登報,所以內中的情節,都有不盡的地方。」振懦答道:「我看論斷一段的意想,倒有八九分猜著的。」三人講究了一回。女士因日裡過於憂憤,此刻已是無精打采的懶懶欲睡。志揚和振懦也便告辭出來,各自安寢去了。次日,大家端正去幹事不提。
  在下說到這裡,有一位看官問道:「說書的,你說了許多的話兒,總沒有說個明明白白。究竟這個秋女士為了什麼事體,才被這個紹興府把他殺了?你說書的也該一一的說給我們聽聽,免得我們巴巴兒的,心中好不難過麼。」看官責備的也極是。但是在下只有一支筆,寫了這邊,就缺了那邊。俗語說的,一口難說兩處話,在下此刻正是一筆難寫兩處事了。既如此說,且待我吃了兩筒水煙,呷了一口茶,再慢慢的逐一逐二,從下回裡敘他出來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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