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第二則 房中妖豔抱闍黎
卻說柳婆問春娘道:「女兒,你下身生了瘡癤,卻不對我做娘的說。」春娘道:「沒有。」柳婆叫女兒到燈下,將裙子扯開看,道:「這是什麼東西?」春娘看了,只見:
桃花欲謝,看看臉上飛來;綻蕊初開,漸漸腮邊生就。蛾眉蹙損,渾身如坐針氈;鳳眼迷離,滿懷似生小鹿。顏色不寧之狀,語言恍惚之間。
臉上好似開果子攤兒的一般,青一堆,紫一堆,竟無一言回復。柳婆此時,一似田中蚯蚓,滿腹皆泥,思道:「我女兒難道被人破瓜去了?不然,這裙上的腥紅從何而來?」此時柳章台已聽得明明白白,假裝睡熟,只是不響。娘兒兩個東扯西拽,說些閒話,都去睡了。
柳婆這一夜仔細推詳,再不料在章台身上。巴到次日早起,待章台學中去了,閉上房門,拿了一根大柴,叫春娘跪在面前,細細盤問。那春娘只道這事是當官做得的,說也不妨,竟一五一十不打自招。柳婆聽說,氣得十生九死,到不割捨打這女兒,倒自己跌天跌地號啕大哭起來。正遇著柳老回來,只見房門閉上,婆兒在內啼哭,連忙叫開問道:「為甚緣故?」柳婆將女兒乾的風流事情告訴柳老。柳老聽得,一口氣跑到學裡,扯了章台回來,竟要打殺這個小畜生。柳婆勸道:「且住!饒他初次。」私下扯了老兒,附耳低言道:「不要亂打,倘若打得利害,逃走了去,反要受那李家的臭氣。鄰里得知,說出實情,成何體面?正是家醜不可外揚。都是我們自己失於檢點,也不要只怨著他。且再從容三五日,尋些事故,打發他回去便了。」柳老依言,原舊教他學中讀書。
卻說章台曉得這事發覺,雷風雷雨一場,就丟開了,也不在心上。只說柳老要尋章台的釁端,無奈他為人依娘本分,絕無間然,便心生一計,與柳婆商量道:「如此如此。」柳婆道:「有理。」
柳老即忙出門,喚一個算命的,私下與他幾錢銀子,要他依計而行。一進門來,故意叫章台立在面前聽講。那算命先生先將柳老四柱排開,算了一命。次將柳婆八字推完。然後將章台的年庚月日說與他。那算命先生推了這命,想道:「這幾錢銀子落得趁他的。這個命原是十惡大敗、遭刑犯法的八字。」便將手在桌上撲了一下,歎口氣道:「好呆命!好呆命!」柳老假意慌張,心下轉生歡喜,問道:「為何先生慨歎?」先生道:「這位是何人?」柳老道:「是親生犬子。」先生道:「不要怪我說,我是據理直談,一言無隱。」柳老道:「君子問災不問福,那個要你奉承?」先生道:「這個尊造叫做虎坐中堂,驚散一家骨肉,這個小官不該放他在身邊。再過一年之後,交了敗運,親人死得一個也沒,家私敗得寸土皆無。」柳老道:「過繼出去何如?」先生道:「過繼也沒相干。他命犯兩重華蓋,若還出了家,到免得損傷骨肉,日後到有升騰。」只這幾句話,已說得那柳章台毛骨竦然,心中那知是計?算命完了,柳老送了命金,先生去了。不題。
卻說柳老竟去見那賣菜的李三,把算命先生說兒子的話分外增添幾句,備細說了一遍,竟要將兒子送還。那李三見柳老言語真實,像個挽回不來的,只得勉強應承。柳老回家,就喚章台說明就裡,把他日常間的衣服鋪陳,都與他拿去,自己領著同行,竟自完璧歸趙去了。你道這件事情,沒主意中又有主意,做得乾淨,彼此無□。
不說柳老家中出脫了這個□□,且說章台自與春娘含花初試,新得甜頭,雖然是外貌有虧,其實不曾走到那真正極樂的世界,卻是他心下十分情重。不料回到家中四五日,染成一場相思的大病。這病其實利害,真是形容枯槁,顏色憔悴,服藥無效,禱賽無靈。李三見兒子恁般形狀,只得到神前發下一願:若還此命重生,舍他出家做個佛門弟子。這不是李三自發的願心,只因前日柳老說了算命的言語,因此發願。過了三兩月,這病果然痊癒,真是逃得一條性命。看看將息強健,就送他在琵琶寺裡出家,法號叫做靜空。後來春娘嫁了張颺,父母俱已雙亡。那賣菜的李三亦已去世。
柳章台自出了家,學些經卷,隨著師父,到也相安。後來師父圓寂去了,他就接著當家,手裡著實從容。只是有個毛病:見了酒肉,就是他的性命;見了婆娘,連性命也不要了。寺中的小和尚輪流歇宿,小門外的俏花娘次第盤桓。正是:
空門裡面修真,風月場中閒耍。
且說張颺當初遇著靜空,只因妻家有一面之熟,常常照顧他念些經卷。說起小時來歷,又是兄妹相稱,常常走來探望,吃杯閒茶,談天說地一回,斯斯文文去了。一日,張颺不在家中,靜空走來,春娘陪他坐了一會。要曉得這和尚是個色中餓鬼,酒底下的蛀蟲,看見四下無人,又是小時私相做一手兒的,他便大著膽挨挨擦擦起來。問道:「妹妹,可記得當年和你後園中的勾當麼?」春娘笑了一笑,低著頭不做聲。大凡端正的婦人,遇著狂妄男子,言語之間略有不尷不尬,他便正顏作色搶白他幾句,那男子就曉得這婦人是踏不入的,此心就已死了。春娘笑而不答,已先寫一肯字。靜空便摟摟抱抱,做出無數的醜態。春娘假說道:「不要如此。倘有人走來,不當穩便。」靜空連忙四下探望,並無一個人影。轉身進去,便雙膝跪下,要妹妹求歡。春娘道:「你妹夫出去已久,這時候大約就回,寧可改日來罷。」正未說完,張颺已到門前。又是春娘眼尖手快,把靜空推了一推,道:「妹夫來了。」靜空連忙就坐,張颺進來,作了一揖坐定,扯些寡淡,就告別去。
春娘就有心這和尚,只因丈夫終日在家,難於布擺,因此鬧鬧吵吵要丈夫出門做生意。不料又遇著這個荒年,衣食缺少,一發逼得要緊。因見楊老實之言正中他意,便揀定次日,打發丈夫江邊捕魚。張颺走到楊老實家,提了罩網同行。也是他時運不濟,合了張颺便生意淡薄,打來的魚,賣了不夠一日三餐,十分愁苦,不在話下。
且說縣官奉了上司明文,發米萬斛,救濟一縣生靈,滿城曉諭。張颺看見,回家對娘子道:「官府濟貧,明日我要到城中關糧。」春娘道:「該去。」次日□□□□□□□□□到縣前,只見人人不□,個個爭先,好不熱鬧。張颺想道:「到了此處,用不著那斯文手段,要放出氣力擠將進去,先得者為強。」連忙放開兩手用力一擠。到也好笑,把眾人劈栗剝碌都推倒在兩邊。你道為甚麼緣故?只因荒年,都是餓得有氣沒力的,略略推動,就跌倒了。張颺忙趕上前,關得五升糧米,一路回來。
走到一個去處,只見兩個健漢在那裡相爭,你一拳,我一腳,打個不住。張颺看見,連忙上前勸解,那裡勸得這兩個定?直待他打得罷戰收兵,然後問道:「你二人為何相爭?可對我說。」一人上前道:「老官,你有所不知。這個小遭瘟,十年前因娘子要到東嶽廟裡進香,對我房下借了一隻腳帶,至今未還。問他討討,他到說這腳帶是你娘子送我做表記的。你道他有理麼?」張颺對著那人道:「你原沒理。借了腳帶不還,反說什麼表記不表記。」那人也上前告訴道:「老官,你只聽一面之詞。這個狗王八,七八年前老婆行經沒有草紙,到我家借了一百五十八張草紙。問他討討,他到賴得一抹光,發起願來道:「借你的揩膿揩血!』正是你說來的是你有理,他說來的是他至公,連張颺到也沒得開口。兩個又打攏來。
張颺道:「這樣打法,倘若打殺一個,什麼要緊!」拚命扯開勸道:「你們不要打了,我與你們調停。」二人住手,聽張颺發落。張颺道:「你不過要他這五升米,他若與了你,你就罷了?」那人道:「正是。我只要他這五升米,就饒了他。」張颺道:「我將這五升米替他還了你,你意下何如?」二人道:「我們兩個討冷債,怎好難為你老人家?不要你的。我們當此荒年,左右是死,大家打個好的!」又要打攏來。
張颺拚命扯住,兩人就不動手。張颺再三勸解,將自己五升米千求萬告要他收去。那人只得收了,作謝而別。走了半箭路程,二人從新復將轉來,問道:「承你美意,不知老官尊姓大名,特特轉來請教,後圖報答。」張颺道:「在下姓張名颺,住在東首安樂村裡。」三人一拱而別,不題。
且說春娘見鄰捨去關糧的俱已回來,不見丈夫,獨自一個只得倚閭而望。那知這個張先生也起了一個清晨,進城關糧,直到下午未回,一路想道:「我因一時好心,將米勸了人鬧。如今回去,娘子盤問,難道說與人去了不成?」想了一想道:「有理,有理。只說被人搶去了。」正是:
夫妻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算計端正,然後放心回去。
一進門來,假意敲台拍凳,大哭起來,道:「關得五升米,被人搶去了。」春娘大失所望,到陪丈夫出了幾點淚兒,只得到鄰舍人家借了一升米。正要到廚下去做飯,只見兩個人急急趕將來,見了張颺說道:「多謝,多謝!聒噪,聒噪!」千揖萬揖,作個不住。張颺恐怕娘子瞧見,連忙扯住,眨眨眼睛。兩人都不理會。春娘在門背後看得分明,趕出來道:「什麼鬼頭鬼腦,有話直說。」二人道:「張阿奶,我們因米廝打,多謝你家老官將米來勸了我們,故此特來相謝,並無半句隱瞞。」春娘一聽此言,氣得星眸直豎,兩眼橫開,嚷道:「他說被人搶去,原來與了你們。」「狗烏龜」、「狗王八」罵個不住。二人見勢頭不好,曉得是瞞著娘子的:「到是我們多禮數了。」兩人請罪而出。
卻說春娘早已生了二心,如今又為了米兒的事,竟把丈夫視為陌路,罵了半夜。那張颺也自知無理,並無一言回答,只索悶悶而睡。到了次日,依舊江邊去了。
且說近村有個張真兒,家中失火,把家私燒得罄盡。後來父母雙亡,真兒哭了三日三夜,兩眼血枯,竟成雙瞽。成熟時年,那些親兒眷兒,東家留他一頓,西家吃他一餐,還好苟延殘喘。遇著這個荒年,那些親眷自顧不暇,那裡還去養他?瞎了這雙眼睛,只好束手待斃,有死而已。一連餓了兩日,並沒一些湯水沾唇,真兒想道:「這命想來逃不出的了,餓死溝渠,不如葬於魚腹,做個屈原的故事,到也清高。」一道煙摸到江邊,哭了一會,正要跳入江心,必竟孝義的人,難中有救,絕處逢生,後來報冤雪恥,享那富貴榮華,這是後話。
且說張真兒到那生死關頭的時候,忽然一人攔腰抱定道:「你這小官,為何投江自盡?有甚冤枉,可對我說來。」真兒掙扎不動,只得立定說道:「小子並無冤枉,只因遇著荒年,飢餓不過,只得尋個短見。」那人道:「我看你不是下流之輩,難道沒有親眷濟助孤寒,一至於此?」真兒道:「當日也有人扶助的,如今遇著這個年成,誰還肯顧?」那人道:「你這雙尊目為何壞的?」真兒道:「我因父母雙亡,哭了三日三夜,兩眼血枯,成了瞽目。」那人道:「這樣,你是個孝子了。我看你這段光景,料來沒處存身,你肯到我家去麼?」真兒道:「你不要取笑。我是個吃得做不得的人,要我何用?」那人道:「我家止得夫妻二人,我出門生意,家內無人,不過要你在門前屋後照管照管,並無用做。」真兒聽得那人語言真實,「料來不是騙我」,便倒頭下拜道:「若得阿爹救取,就是我重生父母,我就拜你為義父。」那人連忙扶起,挽手同行而回。
你道這救他的是誰?就是那不怕老婆罵,將米勸鬧的好人張颺。途中問了些家常住處、來歷姓名,張颺歡喜道:「我與你五百年前共一家,不必改名易姓,就叫張真兒罷。」閒話之間,不覺已到自己門首。春娘見丈夫帶了這個奇貨回來,心下著實一個蹬心拳,連忙問他來歷。張颺將他投江的事情說與娘子知道。春娘最怕者是有人礙眼,不便與靜空往來,見他是個瞎子,料來不妨,勉強放在家中,再作道理。張真兒拜了義母,安心樂業,聊度餘生,不題。
且說那靜空見張颺不在,便日日走動,胡為作樂,未嘗間斷。一日,張真兒站在門前,靜空走到。真兒聽見,問道:「你是甚人?」靜空竟不答應,索的一聲望內便走。張真兒喊叫道:「是那個亂走?敢是賊麼?」手之舞之,摸來摸去,喊個不住。靜空見了春娘,問道:「這是何人?」春娘道:「這是你嫡嫡親親的外甥。」靜空道:「從來不曾見你懷胎,又不見你生產,緣何一養就偌大一個兒子?」兩人笑了一場。春娘將真兒來歷細細說與他聽,靜空才知就裡。真兒聽見母親與他說笑,想是熟客熟主,就不喊了。春娘叫真兒進來見了舅舅,原打發他門前坐地,兩人鬼混一場去了。
要知靜空走來,春娘是瞞著真兒的,不料這次冤家撞著對頭,隱瞞不過,只得與他說明。自此之後,真兒聽見聲音,定是相叫。一連來了十餘天,真兒眼雖不能鑒貌辨色,耳也會得察理聆音,心裡也有八九分懷著鬼胎。一日對春娘道:「我們爹爹不在家中,全虧舅舅日日走來看管。若還舅舅四顧無人,何不移來我們同住?彼此都好相依。」春娘道:「你話固雖有理,只是舅舅是個出家人,與他同處,外觀不雅。」真兒道:「嫡親兄妹,何怕外人談論?」春娘應而不答。要曉得真兒這番說話,有心打在他拳窠裡,正要察其闇昧。春娘無心應口,未免日常間脫出幾句露馬腳的話來,真兒一一記在心裡。
到了次日,是春娘的生日。靜空提了些魚肉,打了些好酒,為春娘稱觴。大家吃了一會,叫真兒廚下暖酒,兩人走到房中,竟去幹那楚襄王游巫山的雲夢起來。真兒將酒燙熱,走至堂前,不見有人坐席,只聽得配房裡面就如那三月三的癩蛤蟆,急急哈哈叫個不絕,又像那七八十歲的老頭兒害了痰火病,嘻嘻吁吁喘個不盡。真兒聽了,十分懊惱,正是:
一個色膽包天何俱死,一個忠心貫日豈偷生。
捶胸跌腳道:「什麼哥哥妹妹,分明淫婦姦夫。我父親志誠君子,到討這樣一個淫婦在家裡出丑。」連忙放了酒壺,走到廚下,拿了一把廚刀:「待我殺了二人,以雪父親之恥。」正待出來,回想道:「我是個瞎子,倘若持刀進房,到被他先瞧見,反受了一個大大罪名。凡事須要三思,不可草草。」依舊放下廚刀,走了出來。
那春娘並和尚將次及席,春娘問真兒道:「這酒壺是你幾時拿來的?」真兒道:「你們在房裡的時候我拿來的。」春娘紅了臉,把和尚瞧了一瞧。靜空接口道:「就是我方才毛廝裡出恭的時節。」東扯西拽,兩人心裡樁著凹□,胡亂飲了幾杯去了。
且說張颺日間打魚,一個也無。到了黃昏時分,白露漫天,那魚不知罾網,卻有幾個游來。連試了三五次,果然夜裡生意勝於日裡三分,因此夜夜也不在家中。春娘見丈夫行蹤果有準繩,未嘗參差遲早,又想真兒必定看出破綻,因是兩人約下,黃昏進門,清晨出去,一則便於同牀共枕,二來樂於□眼真兒。這個算計勝於六出祁山、七擒孟獲,一舉兩得,卻不是好。那知禍福由天,一報還施一報,吉凶有命,冤家到底冤家。
偏是這一夜卻也作怪,打魚的直打到三更時分,要一隻小小蝦兒也沒得游進網來。兩人心灰意懶,欲待歸家。只見那江中:
清波滾滾,聽來疊鼓鳴笳;白浪漫漫,看去雪飛雲舞。玉盤金餅,皓月當空;火部紅輪,太陽出海。光容奪目,猶如出蚌之珠;影耀逼人,卻如他山之玉。澄清一派奇觀,憑弔千秋罕睹。(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