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第一則 江上漁翁居□□
詩曰:
蜂蠍螫人猶可藥,婦人嫉妒卻難醫。
古來多少鬚眉漢,半向簾前巾幗低。
天地間無知草蟲,中懷蘊毒,出於不意,偶爾螫人,是他仗著爪甲自衛性命,本來如此,無心害人。惟有婦人的肚腸,神奇變幻,愈出愈奇,人想不到的去處,他偏藏穢伏□,害得人最慘最毒。這是有心害人的,其毒豈不勝於虺頭蠆尾乎?此是過來人受了婦人大冤大枉,才說出這幾句,以泄胸中不白之氣。蓋婦人秉性陰柔,陰能制陽,柔能克剛,是以最剛強不屈的男子,見了婦人不覺銳氣消減,彌眉帖服。若明白的婦人,見了這樣男子,益加謙庵禮貌,過於小心。兩下水裡調那,琴瑟諧好,這就是有德的婦人了。若是個不賢的,他就裝腔做板,逞嬌撒癡,任著自己肚兒,稍有不到之處,他就不茶不飯、無夜無晨。要爭得有□有理,未便就服,還要找幾句落場詩,比幾個傍州□,方肯住口。
當時有個婦人,嫌鄙丈夫貧窘,生起外心,唱出別調,把一頂八寶嵌成的鳳冠,五彩織成的霞帔,現現成成戴在頭上穿在身上的,輕輕脫卸去了。豈不可惜!這就是爛柯山朱買臣妻子崔氏,憎嫌丈夫貧窮,賣柴度日。已到四十九歲,不肯耐煩,另抱琵琶,苟圖溫飽。固是婦人家水性楊花,胸無定見,也是小人家素無約束,容那唐尼姑上門說是挑非,釀成這個孽障。又有的說道:「這婦人命犯鐵掃帚,若不出門,朱買臣一世衰落,斷沒有發跡之日。」人的議論雖如此說,到底貧困守著丈夫的是個正理。這些舊話,自不必說。如今說一個極毒惡的婦人,明瞞眾眼,暗約闍黎,害了丈夫性命,到頭受了惡報,比那崔氏更惡加倍。
此話出在元朝至德年間,四川富順縣有個秀才,姓張名颺。父親張履,家私殷實。椿萱早逝,幼時不事生業。坐食有年,家產蕩盡。荊妻柳氏,小字春娘,是個小家女子。為人悍毒異常,勤吃懶做。張颺貪他有些妝奩,柳老貪他是個秀才,以此兩下結姻。做親不及一月,便有許多絮繁,這也不在話下。
彼時年歲,劫丁亂後才得小康,一旦遇著荒年,你道甚麼時候?正是:
未了蠶桑要種田,家家老小不曾閒。
黃霉驟雨連朝發,一望平川思惘然。
這場大水比那洪荒之世更加洶湧。龍門瀑布竟作平川,高阜丘陵盡為巨壑。整整落了兩月,才露青霄。要曉得這場大水,黍既沒收,水又不退,農夫伸頭縮頸,無計支吾。直待立秋前後水勢才退。縣官懼怕錢糧沒得徵收,下鄉勸農。家家努力,個個慇懃,把一片巨浸之田種得十之八九。苗頭正長,秀色方新,農夫盼望,喜不自勝。
豈料天公正布災殃,人民合遭厄運,初時要晴的時節他偏落雨,此時要雨他卻偏晴。所謂夏末秋前,雨珠雨玉。田溝乾壑,尚可借潤河津,誰料日漸枯焦,竹葉蕉皮俱帶灰色,河中鱗甲半吐蒼煙。到了這個時候,水也沒處車了,曬得繞田龜柝,滿地鱗飛,眼見得秋成少望。這樣時年,富戶閉糴收藏,窮民顛連無告。正是:
釜底塵生,灶中煙斷。
呼去嗟來,歎聲載道。
這叫做驕陽作祟,旱魃為殃,水潦半收,亢旱全沒。草根樹皮猶如珍寶,溝渠滴水一似瓊漿。那些百姓餓得口裡生煙,面如菜色。當時官府動了荒本,皇帝熟知民情,看了這本,心懷怵惕,發粟賑民。在任在籍的官員俱派等次,捐取俸銀,普同賑濟。
且不說天子發粟濟貧,且說張颺夫妻遇著這個荒年十分狼狽。柳春娘在家終日鬧炒,不管有無,只是要酒要食,若還缺欠便啼啼哭哭,吵個不休。一日,春娘正與丈夫廝鬧,要他生意出息。張颺是個讀書人,擔輕不可,負重不能,叫他做什麼生意?因此兩下爭吵,打將攏來。適有門前走過一個老兒,見他夫妻爭鬧,進內勸解。這老兒不是別人,三年前在張颺間壁住的,因生意不便,如今移在江邊住了,打漁為生。家中止有一個女兒,年約十二三歲。為人忠厚志誠,因此人都喚他為楊老實。楊老實見他夫妻二人鬧得十分利害,因念舊日之情,進去解勸。只因這場勸鬧,有分教:
楚國亡猿,禍延林木。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惹出一場禍來,幾乎一命黃泉,西風抱恨。這是後話,不題。
且說楊老實走進門來,他夫妻二人已打得停腔住板,在那里數一數二,哭個不住。兩人一見楊老實進來,就如原被告見官的一般,你告稟一番,我訴說一頓,倒弄得楊老實沒耳朵聽。接口勸道:「大娘,當此荒時荒年,人家難做,你們夫妻二人,不該鬧吵,只該好好商量,尋些生意做做。趁得一升半升米落鍋,將就度過去罷了。自古道:『過了荒年有熟年。』此時讀書的兼做生意絕不為奇。」
楊老實勸他尋生意,單中了柳春娘的卯眼,便歡喜道:「楊阿爹楊阿太終是老人家,說話有理。自古道:家有千貫,不如日進分文。多少趁些回來養家活口才是,只管坐在家中,對著老婆相白面,成何格局?」張颺見楊老實也說教他做生意,也就有幾分的生意肚腸,只是想來自己斯文人,做恁般生意才好,心裡十分躊躇。開口倒不題起自己,到問楊老實道:「你近來生意何如?」老實道:「生意頗好,只是無人相幫,我老人家獨自一個在江邊,覺得寂寞。」春娘接口道:「你獨自無人,不若待我官人來相幫。不知阿爹肯否?」老實道:「這樣到好,只是你官人那裡吃得這般辛苦!」春娘道:「也說不得了,清晨起來,淘籮三擊響,那有分文來路?若捉得幾個魚兒賣賣,也好圖這苦日子。」老實道:「大娘雖如此說,不知你官人意下如何?我也不好應允。」張颺想道:「娘子這一番苦口,若不依他,他又要發那雷霆之怒,不如暫且應允,再作區處。」對楊老實道:「這個使得。」
柳春娘見丈夫應允,便生下一天歡笑,欣欣的進去燒茶,與楊老實吃。張颺與老實敘些舊話,問些新聞。不多時,茶已到來,兩人吃了一杯,約定揀個好日頭,到江邊生意。三人歡天喜地,說聲聒噪而別,不題。
且說柳春娘自小在娘家時節,柳老年及五旬,艱於子嗣,只養得這個女兒。將及十歲,父母的寵愛過於異常。家私頗厚,愛惜這個女兒猶如照乘之珠,連城之璧,口裡不捨得罵他一句,手裡不捨得打他一下。隨他要風是風,要雨是雨,吃的好食,穿的好衣。小人家兒女,到勝於公子王孫。
一日,柳老放他在膝前撫摸,歎口氣道:「可惜是個丫頭,若是個兒子,吾門繼續有人,日後也好棺材邊假哭泣一會,墓田中假鬧熱片時。女兒係別家之人,養他終成虛度。」不覺弔下幾點衷腸淚來。只見對門一個賣菜的,早間稱了他的菜未曾數錢與他,到了下午,他同了一個十三歲的兒子來討菜錢,正走進來,見了柳老捧著這個女兒在那裡掉淚,不知是何緣故,爺兒兩個不敢開言,直癟癟立在門外看著。到是柳老開口問道:「要什麼東西?」賣菜的道:「柳阿爹,我們特來討早起的菜錢。」柳老連忙喚女兒進去,對母親討銅錢與他。
春娘走得性急,不料頭上墮落一隻金耳穵。柳老也不看見,這個小子到也乖巧識趣,急忙裡走去拾起,遞與柳老。柳老看見,吃了一驚道:「這耳(是我女兒頭上戴的,緣何在你手裡?」小子道:「方才進去,在頭上掉下來的。」柳老見他遞還耳(,便定睛把他臉上相了一相。只見他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只差身上衣衫襤褸,若穿幾件好衣服,人也估不出他是個賣菜傭的兒子。便問賣菜的道:「這是你的兒子麼?」賣菜的道:「正是。」柳老道:「今年十幾歲了?叫甚名字?」賣菜的道:「今年一十三歲,叫名無難。」柳老道:「小名為何是這樣取的?」賣菜的道:「只因小時算命,說他常多災難,因而命名。若還過繼他人,也免得過。」
柳老見他眉宇精潔,又還了他的耳(,心下十分到有九分眷戀,因問道:「若要過繼,你肯與怎麼樣的人家?」賣菜的道:「過繼必須要沒兒子的方好。若是有兒子的,過繼與他,他就半當兒子半當奴才,服侍自己的兒子,拿書包,駝雨傘,打打罵罵,就不值錢了。若還沒兒子,過繼了去,他要接代香火,自然珍重愛惜,小時送他讀書,大來必定婚娶。習此行業,也好了卻終身。」柳老道:「譬如我們這樣人家,你肯放心麼?」賣菜的道:「啊呀,柳老爹府上,怎得能夠仰拔?」柳老道:「不是這等說。若還結親婚配,論個門當戶對,說什麼仰拔。過繼兒子,只要人物像個有長養的,靠山親父是老實的,不論貧窮貴賤,便好成就。」賣菜的道:「阿爹府上自是妥貼,只恐怕我兒子沒福。」柳老道:「你也不必謙虛,若還真個肯,明日十四,後日我到東首李瞎子家卜一課,就成起來。」賣菜的聽了李老之言,喜出望外,那裡肯推辭,便道:「柳阿爹,已准的了。」兩家主意已定,只待神明決疑,便知下落。
只見春娘拿了銅錢,已立在傍邊等了半日,直待他們說話完了才遞出來。賣菜的接了銅錢,說聲多謝而去。柳老將這耳(與春娘戴在髻上,遂同他進去見母親,說知此事。柳婆聽說,歡喜不勝,不題。
且說這個賣菜的,就是那起課李瞎子的兄弟李三。李三一心要將兒子過繼柳家,恐防問卜不吉,打脫了這樣好人家,一時難得,次早連忙去遞一個話與李瞎子,將柳老過繼兒子的話細細說了一遍。吩咐道:「若還他來問卜,千萬周全一二,待姪兒過繼了去,後來慢慢孝敬你。」瞎子道:「這個不難。」
卻說柳老到了十五,齋戒沐浴,帶了課金,向李課店來問卜。通誠已畢,那瞎子執了課筒搖了幾搖,起將出來,卻是拆單單,重單單,是一個)卦。那《易經》中斷說:「)者,遇也,一陰而遇五陽,則女德不貞。」其象如此,大約是不該做的。那李瞎子得了兄弟的春,對柳老道:「)者,遇也。)字,女字逢著後字,後來大有厚福,相遇好人。」柳老已信,送了課金,一拱而出,竟到家中。對柳婆商量已定,選了吉期,過繼兒子。
李三打點齊備,央了一個鄰舍老兒做了靠山,送兒子過來。一進了門,少不得拜了家堂祖廟,然後拜見繼父繼母。就是春娘,兄妹二人也要見禮,擺下一桌酒飯,大家盡歡而散。自此之後,做幾件新衣服與他穿了,就擇個開心日子,送他上學讀書,取名叫做柳章台。他也是吃苦過的,落了這個好處,便安心樂業,見了父母妹子,恭恭敬敬,大家歡喜。兄妹二人過得十分親熱。父母看了,猶如親生一般,把他同抬同桌,同坐同行,毫不介意。那《內則》篇中說,男子一交七歲,就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歲九歲之後,交了十歲,出就外傅,居宿於外。要曉得書中之言必有至理,如今人家那裡曉得這個情弊,混混帳帳,不知隱瞞了無數,漏網了許多。就是父母知覺,只說是個家醜不可外揚,定是遮瞞過了。
大凡人自小生來,那一件物不經自眼裡看過才曉得?那一樁事不經人嘴裡說過才明白?惟有那個春心的情竇。小鬼頭兒正是不教而善,那細微曲折他偏理會得來。春娘年當十歲,正是又曉得又不曉得之時,未免牀頭察聽父母的施為,他便津津有味,只道這樁事是人曉得的,隨人做得的。不上一年之內,就與章台看看有些鬼頭鬼腦,眼去眉來。起初還在父母面前,不離左右,後來漸漸膽大,彼此心照,只到沒人的所在,常是探囊取物。父母見他不在,不過叫到面前就罷了,全然沒有一點疑惑的心。兩人看看竟做起那磨臍過氣的手段。
一日,柳婆做了一條白綢裙兒,與春娘剛剛穿得上身,就同章台到後園閒耍。去了有兩個時辰方回。母親說了他幾句,已撇開手。大家吃了夜飯,到房安置。走到牀前,將裙兒褪下,柳婆與他折疊。不料,在燈光之下看見,著實吃了一驚。只見上面:
點點若胭脂染就,紛紛如桃杏妝成。才子貪心,佳人嬌怯;一朝狼藉,粉褪香消。分明是荳蔻含香,揉碎了花心玉露。
不知這裙兒上甚麼東西,柳婆如此著忙,下則畢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