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二則 施神咒弄假成真

  卻說珍珠小姐看見道士如此凶橫,膽戰心驚,依舊睡了。想道:「這道士到此夤夜不來污我,我回家日子有望了。」又想道:「他既是個老虎,我在這裡是他口中之物,他如何肯放我回去?」翻來覆去,一夜無眠:「且看明日動靜,便知吉凶。」到得天明,道士進來見過小姐,看那昨日供進的野味全然不動,他就拿了出去。少頃提了一筐瓜果,放在廚下,依舊去了。小姐看見這些瓜果東西,勉強吃了幾個。當晚又去看看,不在意了。
  一連過了半月,小姐對道士說:「妾離家半月,思親若渴,求師父送我回家。所許之謝,決不食言。」道士道:「貧道已出山打聽,郭老爺府上離此一月路程,貧道一時缺少盤纏,故此耽閣。」小姐想道:「我來止得一夜,如何就有一月?這分明是道士弄鬼。」再三哀求,要他送回。道士只得把自己陷阱、樵夫救他,要將小姐配與為妻這些情跡,細細說與小姐聽了。小姐道:「既要如此,何不送我回家,對父母說了,明媒正配,何等不好!」道士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家老爺如何肯將花枝般的女兒,配與樵夫為妻?小姐且自寬心,待小道覓著了,自有好處。」小姐鼻涕眼淚,苦苦哀懇,道士只是不從,沒奈何只得回報肚腸,看他怎生發付。
  看看不覺又是一月。小姐想道:「這道士恁般作怪,緣何穿了虎皮,念起咒來便變成虎?他念的咒,我也聽得耳熟,只是他這虎皮日日藏過,急切不能到手。」
  一日,道士起早出門,小姐走到洞門,四下尋覓,只見石室之上有一虎皮。小姐將凳兒爬上,拽將出來,歡喜不勝。將來穿在身上,念起咒來,翻身一跳,身子忽然有力。耀武揚威,咆哮一聲,山川震動,草木零落,擺尾搖頭,竟出洞門而去。心下想道:「我如今回到家中,父母也不認我,況城市中又不便安頓身子,不如且先到月宮去看一看,再作道理。」
  走過幾個山頭,望見樓閣巍峨,亭台崢嶸,想道:「此必是我故土了。」便一個虎跳,打到門前。只見門庭蕭索,草木淒然,不似舊時宮闕。小姐便將頭在門上一撞,那門已是洞開。□□□索走將進去,四顧淒然,悲楚不勝。看了一回,想道:「我如今不若脫去皮毛,依舊成了人形,寄信與父母,接我回去,何等不好?」便把渾身抖擻,全然布擺不脫。心中大怒道:「我這張虎皮若脫不去,終身成了畜類,將我這花容月貌撇卻東流,如何是好?」便放聲大叫起來,舞爪張牙,橫衝直撞,氣喊如雷,把一座月宮頃刻掀得七歪八倒。埋頭喪氣,依舊入山中去了。不題。
  且說山前山後人家聽見郭仙月宮坍了,都來觀看。這些斷椽碎檻,眾人順手拾些回去。不料郭仙公知道,即差家人趕來收拾。看見眾人拖拖扯扯,家人捉了幾個,放在黃保正家裡送官。私下先是吊打,眾人叫苦連天,千求萬告。只見門前走過一個道士,聽得哭聲慘切,進內來看。其中一人是救他出阱的恩人---樵夫。訪了月餘,不獲覯面,今日不期而遇。便走上前對管家道:「列位老施主,貧道不識時宜,有一言相懇。」眾人道:「師父,你是地方長者,有話說來。明日要借重你做個證見。」道士道:「眾人我也不管他,只是這個後生,是貧道的姪兒,砍柴買賣,養我老身。今日一時短見,得罪列位,貧道有一薄禮奉送,望乞寬宥。」遂遞出五兩一錠雪白銀子過去,眾人歡喜收了。道士謝了眾人,要領金玉回去,眾人扯住道:「承你見惠,只除不再吊打,明日送官是要去的。」道士再三求告,眾人不肯。金玉將道士一扯,到門背後問道:「師父,我與你什麼相交,你將這五兩銀子救我?」道士道:「你不要管他,我慢慢與你說明。只是今日他們不肯放你,奈何?」金玉道:「若是師父救得無事,生死不忘。」道士想了一想道:「有了。明早你看見一個老虎走來,眾人畢竟躲避,你卻不要動身,我自有處。」金玉領命,二人散訖。正是:
  施恩不知恩,施怨心常念。
  君看禍福臨,恩怨有定見。
  按下不題。
  卻說珍珠小姐回到山中,想道:「這狗道士的皮被我穿了,又不知他怎生猴急。我且走到洞邊,聽他說些什麼。」取路來到洞口,只見這道士正在裡面吞皮嚼骨,口裡連連歎氣道:「好奇怪!好奇怪!一個小姐不知那裡去了。」小姐暗自好笑。少頃吃完,便向石室上去取虎皮。卻又不見,跌腳捶胸,叫苦不迭。哭道:「這是我養命之本,如今失了,豈不餓死?」又自言自語道:「我到也罷了,只是這個樵夫,我約明早到黃保正家裡去救他的,如今沒了這件東西,豈不失信於恩人麼。」說罷又哭。
  小姐在外聽得明白,一路竟到黃保正門前等候。只見眾人正在裡面吃早飯,小姐跳入中堂,眾人躲避不及,骨骨碌碌滾做一堆。只有金玉心照,全然不動。小姐把他一口銜了,打了兩個虎跳,跳到洞邊。此時洞門尚閉,道士在內歎氣連天。小姐放下金玉,將頭在門上撞了幾下,避在側邊。道士聽見門響,披衣起來開門,只見直登登一個死屍橫在門口。道士定睛一看,認得就是昨日要救的樵夫,歡喜不勝,連忙燒起湯來,將定心丹研磨,和湯送下。金玉漸漸甦醒,道士扶進洞中坐下,問他來的緣故。金玉說知,道士十分詫異,暗合己言,也不說出。道士就把自己陷阱,變作婦人,感他救出,要將小姐與他為妻,一一說了。金玉才知舊時這段奇跡,今日方明。吃了午膳,作別歸家,不在話下。
  且說這伙管家、地方,見金玉為虎所食,帶了餘黨入城,送官究治。官府問明,責了二十趕散。不題。
  且說珍珠小姐聽見,想道:「聽這道士說來,他是我的丈夫。我方才仔細看他,相貌魁梧,眉目軒豁,像個貴家之子。眼前雖則採樵,他日必然成器。我嫁了他,也便罷了。有個緣故,只是我身上這件皮毛,難於卸下,肚中飢餓,無物可餐。我如今不若去坐在樵夫家裡,顯個神通,一者聊度口腹,二來圖個出身,成了佳偶,卻不是好!」一徑先來,將門扇摔下,坐在裡面。金玉走到門前,見門大開,知是家中失賊。四下檢點,並不失脫,轉到房中看見這個東西,驚得兩眼如彈,口如簸箕,望外就走。想道:「這個此老我卻認得,就是早間救我到道士家去的,如今又來,敢是索謝不成?難道早間不吃得我,特來領情的麼?想來殊為不解,待我再去張他一張。」
  小姐見了金玉,把頭亂點。金玉驚得直跳,又跑了出來。正遇著鄰家一隻狗子走過,他拿了丟在老虎面前,說道:「阿哥,些許薄敬,求你飽吃飽餐,別處順溜。」那狗子驚得四腳朝天,只是嗷嗷叫喊。小姐將鼻子在他身上嗅了一嗅,掉轉頭顱。金玉歡喜道:「好了,好了,這老虎是吃素的,狗肉不吃,何況人肉!」大著膽子走到身邊,將手要在他頭上撓他幾下,看他動靜,又縮手道:「且住!不要如此放肆。俗語說得好,老虎頭上豈是撓得癢的?想來無計可施,只得由他罷了。」且到廚下燒水做飯。只見這老虎走向灶邊,搖唇鼓舌,似有求食之狀。金玉盛了一碗飯,放在地下。老虎把舌頭不消一』而盡。金玉又盛些與他,吃完依舊坐在那裡,自己也吃了夜飯,點燈上牀就寢。老虎也就走到牀前,埋頭瞑目,也自睡了。
  金玉睡夢之中,只見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走到牀前。金玉看見,問他來歷。女子道:「妾乃郭太守女兒,與君有緣,偷薦枕席。」金玉曉得道士日間所言,便親親熱熱抱在牀上,解衣就寢。兩人極盡歡娛,如□□密,捧定腰肢,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卻不見女子,只見這老虎的頭已在枕邊,驚得一身冷汗,連忙換在裡牀睡了。次日想了,十分疑惑。
  這女子晚間睡去又來,曲盡枕邊情趣,要與金玉立誓,彼此不嫁不娶。金玉那時不但要做夫妻,就是要他性命,他也肯和盤托出,當下應允,枕邊發下千條誓願。次日起牀,金玉想道:「這分明是老虎作怪,迷惑人心,我須立定主意,遠他才是。」張得老虎出門,連忙去收拾被席衣服,一道煙去了。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畢竟不知這虎走向何處追尋,下則自然詳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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