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四則 媸女子三度完姻
卻說大姑山下,長江大流,就是丟了萬萬千千落去,那裡查賬?大喬合當有救,浮到一隻座船邊。船上艄公看見喊道:「上流頭有一婦人氽來,快救快救!」眾人拿篙的拿篙,下水的下水,撈將起來,還有三五分喘息。那倉裡的官兒,便叫艄婆與他解了繩子,換了衣服,安息片時,然後叫大喬到倉裡問他來歷。大喬將父母根由、嫁張嫁李,以致中途遇盜的話,細細說了一遍。那官兒連聲歎息道:「可憐,可憐!」因把眼瞧他一瞧,果然面目可憎,人人不中意的:「如今年已老大,還是閨中處子,況又是好人家出身,流落在此。我今若不提攜,必作溝渠之鬼。」對大喬道:「婚姻遲早,命中分定,你不須性急。我今收你為女,你且在我身旁權住幾時,待我慢慢覓一個有才貌的丈夫配你,送你回去。」大喬歡喜道:「大人既有活命之恩,又成就孩兒終身大事,異日銜環結草,不足以報萬一。」便移一張椅兒過來道:「爹爹請坐,待孩兒拜謝再造之恩。」那官兒公然上坐,看他拜完,然後遷坐。過了一日,沿途討了兩個丫鬟,陪伴大喬小姐。
你道這個官兒是誰?就是那請陸友生教書陳衍的乃尊陳國柱,現任陝西督學,正去到任。也是大喬造化,遇著這個活命恩人,又受榮華富貴。只苦了濮忠夫婦,已葬江魚腹中,深為可憐。陳公到任,一清如水,只因為人古拗,不肯逢迎上司,做了三年,被按院參了一本,降作福州知府。陳公即帶了大喬望閩中進發,到任之後,便差人迎接家眷。
且說陳公子資質魯鈍,得了這個明師,朝夕論詩論文,師友情同骨肉,不覺已是三秋。一日聞報父親降作福州知府,陳公子心下雖然不樂,且喜任所不遠,可以攜老挈幼同享榮華。又過幾時,差人已到,即便束裝榮往。陸友生要辭館歸家,無奈這陳公子再三苦留,不得已,一同前去。
到了福州界上,人夫轎馬俱已等候。大家進了衙門,小姐拜見母親。陳公便將大喬來歷說知夫人。夫人道:「女兒偌大年紀,緣何在陝西三年不與他覓一佳偶?」陳公道:「他是吳門生長,必配本鄉本土的人,後來父母能夠完聚。」夫人道:「有理。」當晚設席,陳公請先生敘話,父子師生三人對酌。酒至數巡,陳公道:「小兒愚魯,蒙先生造就,言語規格不似舊時頑劣。」友生道:「不敢。令郎穎悟過人,聞一知十。晚生荒疏已久,恐不堪為令郎師範,望大人莫責。」兩邊問些行蹤,論些書史,直到更深方散。
次日,公子即同先生後園讀書。此時正是三月初旬,牡丹大放,大喬小姐隨了三四個丫鬟,到後園賞花。轉過書齋,不料與友生打個照面。友生連忙迴避書房去了。丫鬟隨了小姐,各處觀花遊玩,盡興方回。那知這位友生潤破紙窗,悄悄窺視,想道:「這個小姐,雖然珠翠滿頭,並無半分顏色,故此偌大年紀尚未適人,耽誤青春,深為可惜。」把眼兒直送他進了園門,方才走開。連聲歎息道:「小姐,小姐。你的苦就是我的苦一般。我陸友生才貌兼全,今日也像你孤身獨自。若論起我來,你守孤闈,亦不為過。」正是:
好醜形雖異,孤燈兩地同。
這一席想,不過是偶然觸興,也就丟開手的,那知這心兒裡到朝朝暮暮把這小姐牽掛起來,動了無限淒楚。追前想後,自悔:「當初少年全無主意,父母為我娶了濮氏,雖然容貌醜陋,也是花燭夫妻,緣何逃走出門?後來配了孔氏,也就罷了,為何一年之內並不與他同牀?都是這些強盜可恨,捉我出門,我就生定主意,竟不回去。若強盜不捉我出來,我或者回心轉意,也未可知。如今年將四十,兀自孤身;早知今日淒涼,深恨當初執性。正是:
一著不到處,滿盤俱是空。
父母年過六旬,不能追隨膝下。這兩家的女兒,或嫁或守,不知下落。朝雲、巧巧,二十年不見,想已老成吧。」那前前後後,思想一番,淚如泉湧,哽咽不住。哭了一場,不覺神思困倦,曲肱而枕。
忽見兩個婦人走進房來道:「承相公垂念,特來奉候台階。」友生打眼一看,卻是巧巧與朝雲。友生羞見江東,欲要迴避,卻也不及。巧巧道:「相公何其負心!不聽奴言,以致今日。」友生道:「一時愚昧,兩次被人騙了。」巧巧道:「如今相公的婚姻是一位千金小姐,你若再蹈前轍,則終身不獲有緣矣。」友生道:「領教,領教。」只見朝雲一把扯住道:「姑爺還□□□□□□□□□□□□□□□□□□□□,緣何在那相親?□□□□□□□□□□□□□便向書箱中取出,遞與朝雲□□。巧巧即將做媒相親的話說知友生。友生道:「聽你說來,你二人已作黃泉之鬼。」二人見他說明是鬼,不復再言,化作一風而去。友生連忙四下追尋,並無蹤影,知他的真是鬼,便喊叫起來。一時魘醒,原來是夢。即去尋那汗巾,早已被他拿去。因想前事,都是著鬼。汗巾來歷,一向懷著鬼胎,尚作十分珍重,今日方知來歷,重加歎息。不在話下。
卻說巧巧、朝雲,生前抱恨,死後含冤,故一靈到此,要將這丑婦與他為妻。雖然是姻緣分定,其實是這兩個人牽合得自然。前番做媒不就,仍恐後來漏網,故又托這一夢。卻被友生叫破,化風而去。自此之後,二人陽限已滿,來到閻王案前。查他二人生前並無過犯,遊魂二十年,大有功於濮氏,著他二人托濮氏胎中,為陸門子嗣,貴顯異常,光門耀第,到也是一宗因果。
不說二人托生,且說陸友生得了這夢,想那千金小姐,必是陳公之女,十分歡喜,道:「若得此女為妻,不枉了奔波二十載。」因是把這小姐想來想去,書也不讀,飯也懶吃,懨懨的害起相思病來。歎道:「小姐深閨獨處,受盡淒涼,我陸友生客館孤寒,耽盡寂寞。天呵,何不將我們二人赤繩繫足,偕老白頭,到也兩人都有著落。只是有個緣故,陳公為人執拗,他如何肯將女兒配我這個浮萍的過客?即使陳公肯了,那小姐也未必樂從,嫁我這個教書的先生。就是兩人都肯,我卻也無階而入,不便央人作伐,又不好自己開口。就是自己開口,此老若不應承,反討他一場沒趣,師友之間亦不雅道。其實想來,他是千金小姐,我是飽學秀才;我不嫌他丑,他不嫌我貧,就嫁了我,也不為屈他。」千思萬想,這事必竟做不來,只好望梅止渴而已。
且說文宗落學,發牌歲試,陳公子要先生改了陳姓,隨任赴考。友生改名陳衝。兩人進去,俱是得意,先生進了批首,陳公子進在第三,兩人俱准入場。到了秋闈,三場已畢,先生中在八十名外,陳公子中了闈□□□□□□□□□□□□□□□□□□□□□□□□□□□□□□□□□□□□□□□□□□分賓主。一則是年姪,二來認做親子中的,三來陳公向有此心,要將大喬許配先生,所以這日大喬不出相見。陳公夫婦坐了上席,先生西向,公子東向,大家歡飲,盡醉方休。到了次日,少不得會同年兄、主考,接連忙了一月方閒。
一日,陳公對夫人道:「我向要將大喬配與先生,如今他已中了,不要錯過這個好機會。」夫人道:「只是女兒容貌粗陋,年紀又大,先生倘若不中意,如之奈何?」陳公道:「且做了親,再作道理。」當日就去拜了一個相知,姓柯名冰,央他作伐。柯冰應允,即便來拜友生,說起陳公小姐姻事。你道友生正是渴想不到的人,今日陳公俯就,有個不納的理?便滿口應承。選了吉日,寸絲為定,就在府裡成親。
到了花燭之夜,合巹已完,歸到洞房,那友生摟了小姐的香肩,將個銀﹟把他花容照了一照,歎口氣道:「我的命,我的命!」小姐答道:「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友生笑了一笑,便走了開來。小姐怒道:「我不過因你見愛,叫我這聲,我不好拂你意思,答你這句,為何你就笑我?」友生道:「卑人也不是笑小姐,也不是叫小姐。卑人只怨自己的命,故此歎息。」小姐更怒道:「你落泊江湖,虧我兄弟留你棲身,如今又虧我父親隨任得第,我一個千金小姐,翠繞珠圍,難道配不得你這個癟舉人過?你還要怨命?」說罷,號淘大哭起來。友生再三哀求苦勸,他越發哭得響了。一頭哭,一頭嚷道:「你分明嫌我貌醜,要思量逃走麼?你若走了,我就叫爹爹上你一本,革你前程,害你性命。」說罷又哭。友生忙了手腳,恐怕陳公夫婦聽見,不好意思,連忙雙膝跪下道:「小姐暫饒初次,以後再不敢冒犯龍顏。」便將衣袖去掩他一尺闊的大口。大喬見他十分周旋,也便住嘴,問道:「必竟你這怨命,為著何事?可一一說與我聽。若有半句謊言,罰你跪到天亮。」友生道:「卑人十八歲時立定主意,要娶個蓋世無雙的美女為妻,不料一時父親為我配了濮小川的女兒,十分醜陋。拜了花燭我就逃走出門。後來又娶了孔方的女兒,也是一般,我又不別而行。如今娶著小姐,相貌端莊,十分中意。這個歎息只為卑人命裡該娶千金小姐,故不肯與這些出奇丑婦為婚,豈不是我的命?」
小姐聽了這篇說話,納不住的笑了一笑,扶他起來道:「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當初嫁了一個陸士善,拜了花燭逃走去了。後來又嫁了個嚴豫,也逃走去了。如今嫁著相公,恐怕你又要逃走,所以這才含羞答應你這一句。」友生道:「聽你說來,那陸士善是我,嚴豫也是我,今日娶小姐的陳衝亦是我。難道小姐就是濮家的女兒、孔家的令愛不成?」大喬道:「我也不必瞞你,那濮小川的女兒是我,孔方的阿愛也是我,今日嫁你的小姐亦是我。」友生道:「我說天下那有第二位,畢竟還是你。真姻緣□□□所難違。」兩個說笑一場,解衣就寢。方才言語參差,少不得被窩中去和事。一個是半老含花的閨女,一個是老童久曠的花男,何須謙遜,不必推辭,攜雲握雨,竟赴高唐。友生到了此時,也不管他上邊的醜陋,只受用下面的珍饈。心裡猶是怨悵自己不是什麼要緊,兩人丟卻了二十載風流,空自匍匍匐匐,到頭總是夫妻。一夜歡娛自不必說。次日對陳公□□□□,各各稱奇不已。
且說□□□□□人進京不及,□□□□□□□□□□□□□□□□□□□□□□□□□□□□□□□□□□□□□□□□□□只有嚴太守寄得一封信來,方知下落。後來音信杳然。幸喜又生了一個女兒,小名代兒,以女代兒之義,年已一十六歲,天成夫婦庶幾膝下有人,不致晚年寂寞。
一日,正在廳前閒坐,忽見一人歡容滿面走近前來,雙膝跪下道:「爹爹,孩兒萬死,今日回來了。」那天成老眼朦朧,仔細定睛一看,一把扯住道:「我的兒,你撇我二十年,好教我想煞也。」一時悲喜交集,鼻涕眼淚哭個不住。蕭氏在內聽見老兒啼哭,不知甚麼緣故,同了女兒趕將出來。友生見了,跪拜一通,三人抱頭大哭。只有代兒不知,連忙迴避。天成對代兒道:「這是你的親哥哥,出去二十年,今日方回,快些走來見面。代兒見了友生,福了兩福,四人坐下。闊別已久,一言難盡,友生且把自己中舉娶濮小川的女兒情跡,說了一遍。父母不勝歡喜,即差人到船中搬取行李,請媳婦上岸。琴司在陳公處亦配一個義女,路上服侍,一同回來。
天成又差人通知濮家,濮小川夫婦不一時俱來。大喬已到,滿堂點了香燭,友生夫妻從新拜了家堂,參拜兩家雙親。擺下團圓筵席,不勝歡喜。酒席之間,把二十年事跡,你說一通,我訴一遍。說到歡喜時,大家笑一場;說到苦楚時,大家哭一會。此時只有濮小川夫婦十分赧顏,當初說女兒死了,緣何又在這裡?陸家雖然不題,他卻於心有愧。當晚盡歡而散。
友生次日問起巧巧、朝雲,俱說死了十七八年,友生不勝痛悼。追思昔年恩愛,一旦無影無蹤,那知這巧巧、朝雲,又到你家接代香火!這都是前緣宿債,暗裡分明,離合之間,如有神助。
過了一年,陳公任滿,就同兒子進京會試。道經蘇州,來拜陸天成。友生即排筵席。飲酒中間,就說起陳公子姻事。友生要將妹子代兒配他,陳公應允,對天成道:「路途倉卒,不曾備得聘金,奈何?」天成道:「小兒久蒙骨肉之愛,安用禮儀?」次日,陳公差人送金如意一握,銀鼎一座,以為納吉之敬。盤桓數日,即同友生上京應試。到得春闈,二人俱中三甲進士,該選知縣,候缺領憑。陳公已補了海道,一同回來,友生就與妹子完了姻事,大家榮任。
後來友生二子俱登兩榜,夫妻二人壽登九秩。子子孫孫,於萬斯年,可見天下的事,人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都是天也、命也,非人之所能為也。思之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