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三則 俊郎君鬼媒合巹

  卻說友生見門開響,抬頭看時,只見一個婦人,年約三十上下。友生急忙起身,上前施禮,問道:「娘子何家宅眷?到此貴幹?」那婦人道:「老身姓魏,不知進退,特來為相公作伐。」友生道:「承魏娘見愛,深感美情。只是在下立心,必得才貌雙全的女子方肯娶他。」魏娘道:「老身說千說萬,並不曾誤卻人家兒女。這位姑娘年已長成,生得如花似玉。相公若娶得成,將何以報我?」友生道:「果如所言,自當重謝。」魏娘笑了一笑,起身告別。友生問魏娘住居,魏娘道:「大街東首第三個牌坊下便是。」魏娘別過,即轉身到孔家,與大喬做媒。孔婆道:「我女兒說過幾十頭人家,只是我不中意,所以遲延到今。今日魏娘說的,必是好頭腦。」魏娘道:「這嚴相公人才出眾,是個當今飽學秀才。」孔老曉得是太尊的幕賓,自然有力量的,即便應允。
  到了次日,友生去見魏娘道:「昨承所論,愚意必得這女子覿面一見,方才放心。」魏娘道:「這個使得。」即同友生走到一個大戶人家,請友生坐下,自己進去。有一杯茶時,只見兩個丫鬟扶著一位女子,輕移蓮步,裊嫋娜娜走將出來。直至廳下,對友生行禮,立了少頃,便同魏娘轉身進內。友生見了,神怡心爽,好生歡喜,以目送他進了中門,方才轉眼。不料地下失了一條汗巾,友生拾起,恐人瞧見,不及細看便藏在袖中。魏娘出來,即便起身,一路裡問道:「相公可中意麼?」友生歡喜道:「果是一品人物。但不知要多少聘金?」魏娘道:「聘金他也不論,只要入贅過去的。」友生道:「這也使得。」當下就別了魏娘,擇日行聘成親。
  到了吉期,友生打扮停當,行人已來。即便上轎,迎到孔家。合巹已畢,魏娘謝了出門。友生走到房中,看見這個新娘,心裡驚訝道:「怎麼不像前日相的?大有原故。」連忙扯到面前,仔細端詳,不覺暴跳如雷的嚷道:「那裡來這個怪物!我前日相的是十七八歲一位標緻女子,你們掉了包兒哄我,我要去告狀哩。」孔方聽見房中聒噪,即忙走來詢問。聽了友生這些說話,便道:「我的女兒何曾有人相著?這話從那裡說起?」友生道:「那魏媒婆同我來的,兩個丫鬟扶出一位女子,生得如花似玉,那裡是這個東西!」孔老道:「你敢是見鬼哩!那裡有如花似玉的與你相。」友生道:「豈有此理!相親這日,那女子還遺下汗巾一條,我拾在此,拿來你們看。」急到箱中取出汗巾,遞與孔老。孔老接來一看,上有蠅頭細字。友生接過方才看見,念了一遍,驚道:「好奇怪!是我贈朝雲的汗巾,緣何在這女子身邊?只要問媒婆,便知端的。」要孔老同去。孔老見他語言詫異,也要尋著媒婆講話。
  兩人氣昏昏走出大門,到得第三個牌坊腳下,只見都是一片空地,那裡見個房子?媒婆也不見面。二人目瞪口呆,朝這空地看了一會道:「好奇怪!好奇怪!」問那鄰近的人,個個都說沒有什麼魏媒婆,這空地十年前做了檢屍場,所以無人起屋居住。翁婿二人面面相覷,難以解分,只得怏怏而回。對家中說了,各各稱怪不已。
  友生坐在房中,將這汗巾兒翻來覆去,想了半日,全沒理會,也只好丟開肚腸,置之不問。只是如今娶了這個婦人,又弄得不上不落,必須再逃,方得脫離此難。一夜不睡,挨到五更,開門竟走。不料被管店的瞧見,報知孔老。孔老即喚三四個童僕追尋。半途趕著,扯了轉來。孔老夫婦十分氣惱,對友生道:「事已如此,賢婿為何不別而行?難道將我小女棄而不管,使他白頭抱恨?豈是君子所為!」友生低頭不語。孔老曉得大喬初次嫁的丈夫,已是逃走去的,如今見這個又走,恐怕去而不返,又是一樁不了之事,不由分說,竟推他到房裡,將門鎖上。四處窗楹牆壁,防得緊緊密密,三餐茶飯用一轉鬥傳進。如此布擺,任你有翅難飛。
  友生坐在房中,猶如檻猿籠鶴,無計脫逃。沒奈何,忍氣吞聲,延挨朝夕。孔老想道:「女婿不是犯法罪囚,如何幽禁在內?不若將大喬黃昏放他進房,清晨出來,一則使他不見丑貌,二來又好同牀。後生家或者回心轉意,也未可知。」那知這陸友生比那魯男子柳下惠的心腸更堅幾分,一任他睡在身邊,毫忽不動聲色。過了幾日,連大喬也不肯進去。這也是友生一點求才愛色的真心,所以堅執如此。
  不料孔方運倒。一日三更時候,忽然門外人聲喧嚷,劈門上瓦,都是盤頭蓋臉一班強盜,明火執杖打進房來,驚得友生無處躲避。四下搜尋無物,就把友生綁縛起來,將火草渾身燒烤,逼著獻寶。友生受苦不過,只得說道:「要寶須在後面樓上。」強盜牽了友生引路。友生才到他家,路徑又不熟慣,卻被強盜一步一棍,打到後樓。倒籠翻箱,飽欲而去。仍恐有人追趕,把友生牽到二三里路外,方才放他。
  友生沒命奔逃,步履踉蹌,跌得昏暈,扒將起來又走。不料腳下鞋兒掉了一隻,滿地去摸,鞋子卻摸不著,倒摸著園楸楸沉重重一個包兒,想是強盜遺落在地的。友生拿了,藏在腰邊,心下躊躇道:「我若回去,他們必竟依舊鎖在房中。我若不回,無奈不曾穿得下身衣服,倘若天亮,成何體面?」正在沒法之際,忽見玉兔將沉,金雞報曉,少頃天色已明。友生止好蹲倒身子坐在地下。這些地方上人,見了這個奇貨,周回圈定,問他來歷。友生到答應得不耐煩,忽見一個小使從人叢中捱將進來。看見,叫道:「相公,穿了衣服。」友生抬頭一看,不是別人,卻是琴司小使。他夜裡聽見把家主捉去,必竟半路放他,下身不穿衣服的。琴司待強盜出門,拿了幾件小衣,不待天明,各處尋覓。剛剛走到這個所在,遇著。
  友生穿了衣服,同琴司一路商量道:「我與你不要回去了,另尋一個去處安身。」琴司道:「行李俱在他家,如何就棄舍了不成!」友生道:「行李值得恁的!若還走去,依舊把我鎖在房中,如何有出頭日子。如今科場已近,我們且到省城覓個下處,讀幾時書。過了試期,再作道理。」琴司道:「盤纏一些沒有,科什麼舉!」友生將乞跌得銀的話說與他聽。琴司歡喜,隨了主人,沿路買了鋪蓋。行到省城地面,科考已過,遺才取得一名,只候三場得意。
  過了幾日,已是頭場。友生準備停當,到得貢院,恰好點名進去。此時天色尚早,題目紙還未發來,友生低頭假寐片時。只見許多吏員嚷道:「堂上唱名,快去快去。」不由分說,扯了便走。上面逐名唱過,唱到第十八名陸士善,友生上前答應。只見上面坐著一位尊官道:「汝無故棄妻,上帝嗔汝,已將你前程革去。」友生正要稟白緣由,卻被吏員!出。友生扯住問道:「為何點我上去,又不中我?」吏員道:「這位老爺是專管那中不中的舉子。」友生還要問□□□□□□□□□□□□□一□,已是下午□□□□□□□□□□□□□□。遂納了一個白頭卷。□□早高高一名貼出。友生道:「今科下第,多因這夢所誤。我如今再待三年,下科若還不中,再作商量。」光陰迅速,不覺又是秋闈。天理彰彰,依舊又落孫山之外,遂對琴司道:「兩科下第,在此也覺無顏。我且丟掉這個秀才,收拾行李回去。」當日還了房租,即便起身。一路想道:「場中這夢,果然詫異。我今回去,先到孔家修好,然後帶了娘子同到家中,再接濮氏回來,以完璧歸趙。」正是: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只這一番思想,早已驚動了值日功曹,申報上帝,這功名又有七八分指望。此是後話。
  且說孔方夫婦待強盜去了,在牀下扒將出來,檢點家中銀物,足足沒了三五千金,又沒了一個女婿,一時人財兩失,好不氣苦,未免經官緝獲。正是失賊遭官,悶悶不樂,染成一病,寒熱交加,不數日間,嗚呼尚饗去了。孔婆亦相繼而亡。大喬哀慟過於親子,守了三年孝滿,盡禮殯葬。一分興頭人家,沒了這兩根中廳柱,弄得七起八倒。大喬年紀雖有,未曾適人,終是女孩兒家景藏,那里約束得落眾人,只好置之度外。一日想道:「我年已若大,一身無主,連嫁二次,丈夫俱成畫餅。我如今也不想什麼好處,且收拾回去,見我親父母一面,削去這幾莖頭髮,出家罷了。」就叫濮忠夫婦與他商量。二人依命,大喬便收拾停當,僱了車輛,三人取路而回,不題。
  且說陸友生一路望吉安府來。到得孔家,只見門庭蕭索,不似舊時熱鬧,好生疑惑。忙問對門一個老者道:「孔家近來何如?」老者道:「孔家盜劫之後,夫婦雙亡,房屋已賣與別人。」友生道:「他還有個女兒,如今住在那裡?」老者道:「他的女兒三日前已搬去了。」友生道:「他搬到那裡去?」老者道:「這個實落不知。」友生聞了孔家一敗塗地,娘子又不知去向,心裡十分淒楚。同了琴司無處投奔,只得再計歸程,望前途進發。
  已到玉山地面,一路奔波,未免受些風霜之苦,染成一病,只好住下飯店將息,延醫調治。不料日重一日,病勢幾危,囊空如洗。琴司忙了手腳,來與店主人商量,要賣自己身子,為主人後事之費。店主人道:「你若去了,誰人伏侍相公?」琴司道:「且先成契,待我相公吉凶下落,我去不遲。」店主人道:「這也使得。你一邊去和相公商量,我就與你尋個主兒。」當下琴司對友生說知此事。友生含淚道:「事到其間,也說不得了。只是難為你一片好心,倒是我連累你了。」說罷又哭。琴司道:「相公不必過哀,此事不過權宜之計,相公若有原銀,依舊贖小人回來。」兩人正在那裡商量,只見店主人走到窗前叫道:「陸阿哥,對你講話。」琴司出去。店主人道:「售主倒有一家,止肯出四兩銀子。」琴司道:「待用甚急,隨他罷了。」店主人即去說知,約定次日成交。琴司次日即同店主人到了那家,立了文契,便交銀子。回到店中,請醫服藥。正是:
  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過得三五日,病即稍愈。看看到了望月,身子強健,友生道:「我病已好,你且到他家去罷。」琴司拜別主人去了。
  且說那琴司新主,姓陳名衍。父親陳國柱,現任陝西督學,因路途遙遠,不帶家小同行。母親錢氏,課子讀書,年已一十四歲。琴司到了他家,磕頭行禮,拜見主母、小主,然後廚下相見嫂叔弟兄。平素做人滑溜,到處人人歡喜。就是陳公子,知他賣身救主,是個義僕,也知重他,毫不加以威福。
  一日,提學公寄書轉來,書上先以請先生教公子讀書的話,十分諄篤。琴司得見,對公子道:「老爺書上要請先生,相公何不就請小人的舊主倒好。」公子道:「知他學問何如,你就輕易開口!」琴司道:「小人雖不知他的學問,只曉得他當初在家裡時節,十二歲進學,十六歲補廩。後來到吉安府做幕賓,不及回家赴考,隨任又批道進學。這個光景,想是曉得做文章的。」公子笑了一笑道:「既如此,我就寫個帖子,你拿去請他來吃酒。」公子就寫個即日候教的帖兒,著琴司拿去。
  琴司走到飯店,見了主人,遞出帖子,說這緣故。友生歡喜不勝,便整頓衣冠,寫一拜帖,就去拜他。一進了門,陳公子倒屣出迎,十分禮貌。分賓主坐下,敘過寒溫。茶罷,講論些古文時藝,娓娓不倦,無不透快。陳公子聽了,便道:「先生名言高論,令人領會不少,茅塞頓開。」友生道:「不敢。」當下擺出酒餚,二人把盞對酌,飲至更深方散。就留先生在書房歇宿。到了次日,公子對母親說知,要請這先生坐館,夫人應允。公子備了贄禮,請先生登堂上坐,拜了四拜,□□關書。當日坐下,不題。
  且說大喬出門,因陸路辛苦,叫了一隻浪船,沿長江一路而回。行了幾日,江中風浪滔天,難以進棹,船泊大姑山腳下。不料到了二更時候,江中水賊一擁上船,把主僕三人捆了。丟在江中。將箱籠什物,襲卷淨盡,一伙而散。正所謂: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大喬若不遭此顛危,怎得後來夫榮妻貴!這是下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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