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點枝頭侍兒喬醋 連並蒂兩美同姻

  詞曰:
  風細香飄,一簾花影橫窗好。繡奩開早,粉鈿青春曉;欲撚錢絲,又被鴛鴦惱。愁多少,金錢暗禱,心在瀟湘道。
  話說聞生見不是胡小姐,便大嚷道:「何太監如此可惡!把真小姐換了,我同他面君去。」立起身要走,只見那小姐低低說道:「不要嚷!何太監並不曾換。你難道就不認得我?」聞生聽他如此說,便道:「聲音倒有些熟,你是何人?我實是忘了。總之,你不是胡小姐,我去與何太監講話。」回身便走,被那小姐一手扯住道:「薄情郎!你心裏只有胡小姐,忘記我們也罷了,還要假裝不認,好負心的人!」聞生道:「又來奇了!我說有些面熟,只記不起。我生平並不曾做甚歹事,怎麼說我負心?」那小姐道:「我說你記不得,若是記得,不指望你來求親,送在你家裏,你還只為著胡小姐,不肯回來做親。幸喜聽見胡小姐點了去,你肯上本,若是別一個,就不管你閑事了。還說不薄情哩。」聞生道:「你這些話,我一字不解,你快說你是何人?」那小姐道:「去年五月間江裏的事就忘記至此!」聞生把他仔細看了一看,說道:「是了,是了。你可是方小姐的柳絲?你為何在此?」柳絲道:「你既認得,適纔只裝不知。」聞生道:「你不要錯怪了人。去年江中見你,一則夜裏不甚分明;二則你尚是披髮。如今梳起了頭,這怎麼怪我?我且問你,你們小姐今在何處?為何你裝做胡小姐來?」柳絲道:「你只問胡小姐罷了,又何必問我們小姐。」聞生道:「你小姐的事,並不是我負心。我別你之後就到揚州,方纔曉得你老爺在山東,我就要回去央富相公做媒,不意失去盤費,不能回去。後來我中了之後,富相公與我做媒,你老爺回說已許了姓胡的,我纔定胡小姐。與我何幹?」柳絲道:「前面不幹你事,後來送在你家裏,為何不回來成親?」聞生大驚道:「你老爺賴了胡家的婚,又另許了甚麼富貴之家。怎麼說送在我家裏?」柳絲纔把胡同冒認,後來王楚蘭做媒,並要點淑女過門之事說了一遍。
  聞生大喜道:「原來如此!我回到臨清,聽見舅舅拿了,就進京來,家中又不知我在京中,並無信來,家中之事並不曉得。如何說我故意不回?只是你點了來,如何說是胡小姐?」柳絲道:「胡小姐同小姐在家,不知為何被太監知道,上門要選。胡小姐只要尋死,我們小姐不忍,叫我扮做胡小姐與他看看,不想就選中了。」聞生道:「原來有這許多緣故。」
  就來對胡公說知。胡公大驚道:「如今不可揚聲,萬一傳與外人知道,就是欺君了。只好星夜打發人回去接茜芸來做親。你父母既然先定了方小姐,又如此賢慧,只好兩存。」聞生領喏,又進房來笑著對柳絲道:「你如今是貴人了,怎好屈你在此處?原送你去做貴人罷。」柳絲道:「你只要的是胡小姐,連我們小姐尚且不在你心上,何況於我!」聞生笑著摟他上床,當晚先與柳絲成親,正合於一句曲子道:
  鷦鷯先佔枝頭早。
  聞生與柳絲成親,他次日起來與胡公商量,打發人回家,秘密請小姐進京。
  如今且說二位小姐在家。方小姐設計,將柳絲代了胡小姐之後,茜芸小姐十分感激,纔把一片醋念盡行消釋,要把真心話與他說了,打成一家。便走來謝他道:「承嫂嫂救命之恩,終身感激!只是沒了嫂嫂一個佳婢,奴家來服侍嫂嫂罷。」方小姐道:「姑娘好說,折殺奴家,你我姑嫂之間,如何捨得你選了去?」胡小姐道:「你如今捨我不得,只怕明日哥哥回來,就捨得我了。」方小姐道:「難道你哥哥回來,就拆開了你我不成?」胡小姐道:「他雖不好拆開,我們也難久於聚首,你東我西,如何得在一處?」方小姐道:「正是。姑娘明日不要回南京去,也嫁在蘇州罷。」胡小姐道:「婚姻事哪裏定得。不知今生嫁得成嫁不成。」方小姐道:「那有個嫁不成的。姑娘想是慮沒有才郎配得過你,這倒真是件難事。如今世上男子有幾個通得?我爹爹為我擇了十年,方得聞郎。況且姑娘如此才貌,明日不知怎樣的才郎纔消受得起你。」胡小姐笑道:「消受起你的,就消受得我了。」方小姐也笑道:「既然如此,你也嫁了你的哥哥罷。」胡小姐聽見他如此說,就紅了臉,有些害羞起來。方小姐自覺失言,便解說道:「你們雖係中表,古人溫太真、王無雙也曾做過,有何妨礙!若是姑娘肯時,我情願做小。」胡小姐道:「嫂嫂,莫如此說!若是嫂嫂肯容,我情願服侍嫂嫂!」方小姐道:「若得姑娘常在一處,真是萬分之幸!不要一時高興,卻如此說,後來要行就不肯了。」
  胡小姐道:「嫂嫂可是真情?」方小姐道:「我若有一字之虛,使我夭死!」胡小姐見他賭誓,便十分感激道:「嫂嫂你如此賢淑,使人感愧。我有一段苦情,一向要告訴你,又不好說得。如今承嫂嫂如此恩德,我告訴罷。」就把聞生到山東贈金訂盟之事說了一遍。因說道:「如此之事,非女子所當為,只為終身大事,所以如此。如今又蒙嫂嫂肯容,真是萬千之幸也,不枉我從前一片苦心。」方小姐猛省道:「是了,怪道我的回文在你身邊。你們既訂盟在先,一發好了。只是書生薄倖,回文詩我實非有心,他怎麼告訴姑娘?」胡小姐道:「這回文是嫂嫂的麼?不要錯怪了人。他終日拿在房中,如珍寶一般,朝夕諷誦。被我看見,問他何人所作,他只不肯露,被我奪了他的。我至今不知其中之故。嫂嫂,你們的根由也說與我知道。」方小姐就把誤夾詩稿並江中相遇之事,也說了一遍,彼此兩下大喜。胡小姐道:「說便如此說,還有些難處。我的事雖蒙嫂嫂應允,向不知父母之意若何,又不知姑爹、姑娘肯與不肯!就是令尊愛女之心重,恐怕也不肯兩存!」方小姐道:「這倒不消慮得,我爹爹斷不肯為此。」
  兩個正說著,只見鄔媽笑嘻嘻的走來道:「二位小姐在此講些甚仔,講了這半日?老爺打發胡叔回來了,說大相公也在老爺那裏。」胡小姐大喜,問道:「胡仁回來了麼?大相公為何在京?」鄔媽道:「有家信在太太處,請小姐去看。」胡小姐對方小姐道:「嫂嫂請坐,我去看了家信就來,看哥哥為何在京。」去了半日纔來,喜動顏色,對方小姐道:「天下也有湊巧的事。」就將胡公的家信裁後半幅遞與方小姐道:「你看。」方小姐接在手中,只見寫道:
  我為夜芸婚事,選擇數年,並無東床之俊。聞家外甥才貌皆佳,我素有此意,因礙中表之說,是以逡巡。今思古人溫太真玉鏡臺之事,已曾行過,況我受此含沙之冤,未知何日方能昭雪。外甥為我之事,復奔回山左,又被逮入都,殷殷渭陽之誼,竟如己子!我欲將茜芸妻之外甥,而復館之甥室,已與相如當面言定,彼亦欣然。此不惟茜芸終身得人,而我與夫人桑榆之景,亦可以娛矣!一字致令兄,單道此意,閱過即致之。
  方小姐看畢,又將與聞公的書也拆開看道:
  眷弟胡宗堯拜
  弟與仁兄不聚首者已六易星霜。雖尺素頻頻,如聖紫宇;而此中耿耿,終不盡其勞積也。吾兄東山高臥,採菊賦詩,視弟風塵奔走,薄書俗吏,已不啻霄壤。何況更受含沙之冤,三木囊頭,與御史為伍。回想與吾兄相聚一堂,陳說故舊,恐再不可得矣!言之嗚咽。茲有啟者:賢郎因渭陽情切,復走山左,不意李代桃僵,竟被逮入都。幸得沈林老力救得脫。福堂相慰,稍釋愁懷。因思賢郎尚未受室,而弱女茜芸亦十年侍字,雖不可上擬德曜少君,然蘋蘩之事,或可不愧。意欲行溫太真故事,已與賢郎當面言定,想吾兄定不見棄。若得俯俞,則向平之累,皆可以畢。弟倘得生歸里門,將於百花洲前構一小墅,與吾兄朝夕聚首。膝下有人,亦晚年之樂也。何如何如?耑此布懇!」監椿不勝馳戀。家妹想定納吉,同此致意!
          姊丈大人臺下
          弟宗堯再頓
  方小姐看了兩封書,向胡小姐道:「恭喜,恭喜!」胡小姐道:「還全仗嫂嫂。」方小姐道:「如今再無不妥了。」胡小姐道:「只不知姑爹、姑娘之意若何。」連忙送書過去,叫人打聽。
  且說聞公夫婦接了聞生的信,曉得在京中有了下落,十分歡喜。只是見他書中說當面與母舅定了親,就與夫人商議道:「孩兒在京與令兄定我侄女,偏生我們又定了方家,如今媳婦現在家裏,如何是好?方親家生性古怪的,不可使他知道。我想兒子雖與母舅說定,你我又不曾應承,還可以回復。只得寫書回你哥哥。」夫人點頭道:「只好如此。」聞公就寫回書,說已定方家,媳婦現在家中,不得如命。
  胡小姐聽見這個消息,十分不樂。私下對方小姐道:「何如?我說姑爹不肯,又成畫餅,奈何!」方小姐道:「雖然如此,且等聞郎回來,他自然不肯背盟。倘事不成,我斷不獨歸聞郎,使你有白頭之歎。」胡小姐道:「難得嫂嫂如此為我。只是婚姻之事,父母為主。如今姑爹既已寫書去辭,家父自然罷了。難道好強姑爹不成?縱使哥哥不忍背盟,然父母之命也不好違。遵父命而背私盟,亦不為過。」方小姐道:「慮便要如此慮,且等聞郎回來,再思長策。」正是:
  二女同心,其利斷金;
  不唯不妒,百計相成。
  胡小姐悶悶不悅。過了兩日,有報出來,報聞生特授翰林,大家歡喜不盡。一百年的親、五十年不見面的都來賀喜,合家大小沒一個不快活的。
  只有胡小姐喜中帶愁。一日正在方小姐房中商量此事,只見家人來說:「方老爺在外面。因老爺不在,要與小姐說話。」胡小姐一時走不及,避在床後。只見方公進來,一臉怒氣。小姐見了坐下。方公手裏拿一本報、一封書,對小姐道:「你說有這樣的奇事!聞郎在京竟上一本,說胡小姐是他原聘,奉旨給他成親了。」小姐大驚道:「這樣說起來,柳絲倒先與聞郎成就了。」方公道:「他既聘在先,親家就不該又定你了。難道與他做妾不成?」小姐見方公盛怒,只道單為此事,便道:「這事孩兒知之甚詳,正要告訴爹爹,其中或有不得已處。非盡聞郎之過。」方公道:「有緣故沒緣故,也還小可。」就翻出報來道:「還有一件奇事,你看。」就遞報與小姐。
  小姐拿起一看,只見翰林院聞一本,為直陳諫臣不職,賄賂夤緣、交通不法事。後面不曾有旨。方小姐道:「這是怎麼說?參的何人?」方公道:「好笑得緊,他參的是我!」就將錢推官的書並聞生的疏稿與小姐看了。驚得木呆道:「這事為何?」方公道:「他不過不願做我女婿,故參了我,又假說原聘胡氏,做了妻子,以便絕你之意,他既參了我,又另娶了,這親事斷然不成!你快些收拾,今日就回去。我與他面君,朝廷去講。」小姐大驚道:「既然如此,爹爹請先回,孩兒就來。」
  方公恨恨而去,胡小姐出來道:「有這樣奇事!他為何參了令尊來?只怕其中還有錯處。」方小姐沉吟一會,道:「有甚麼錯?莫非他當真因姑娘之故,上疏請了你,又參了我爹爹?」胡小姐道:「豈有此理。我們家中又不曾有信寄去,他在京師如何曉得家裏定親?他如今參錢推官在內,只怕還是因你們前日壞他前程之故。」方小姐道:「壞前程的事,前日江中已說明了;況且他又教富子周做過媒,可見忘情久矣。如今姑娘的事倒成,我的事竟不可知了。你既奉旨成親,他見柳絲不是,自然就來接你。我爹爹見聞郎如此,自然不肯。縱使聞郎有故而然,他也未必能成了。今日就要我回去。爹爹進京,少不得又要上本,如何是好?」說罷淒然。胡小姐道:「嫂嫂說哪裏話!你如此待我,難道今日我的事成,就不顧你不成?我若先你而去,真狗□不如的了,我想哥哥他豈肯孟浪,其中必有緣故。賈有道之事復見也不可知。你如今十分疑心,說他為我棄你,我也不好代他辯得,只是我也要進京,不如同了嫂嫂進去。若你事不成,我也斷不拋你而去。總是你我一言之後,死生同在一處。」方小姐道:「姑娘愛我之心,使我感謝難盡!始終相濟倒是我們女人做得來。」
  正說未定,只見外面拿轎子來接。聞夫人哪裏肯放,聞公聽見連忙去請罪,方公大怒不理,斷要小姐回去。方小姐無奈,強父親不過,只得辭別公婆。聞夫人道:「孩兒在京,不知我們家中之事。但不知他何故參你令尊,我就寫書說他,你若回見令尊,也要勸解。」方小姐含淚領喏,就與胡小姐作別,說道:「姑娘此別,未知事體若何,還得聚首否?」兩人執手依依,灑淚而別。
  回到家中,將胡小姐之事從容對方公說了,又將如今與胡小姐結盟,情願同行之話也說了一遍。方公道:「原來如此。也怕他不得,不唯私恩,而且有母舅之命,上本救胡小姐之事,倒也罷了。怎麼參起我來!胡小姐既肯同行,我起旱先去,你約了胡小姐,與母親從水路而來,到了京中,我自有處。」
  方公擇日起身,方小姐約了胡小姐。兩位老夫人同舟而行。正是:
  同舟相濟,同難相扶;
  閨中弱質,反勝丈夫!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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