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奸詐人到底藏奸 節烈女奔喪守節
且說小翁、六皆,得了仲晦遇了訟事消息,只得回寓,再作商議。幸得六皆前次到過長沙,有幾個熟人,便去設法打聽。打聽了兩天,才知道仲晦得了一個保甲差使,不到幾天,該管地方出了一個命案。仲晦串通了地保,受了兇手的賄賂,勒令苦主私和,斷令兇手出了一百吊錢作為棺殮之費。仲晦從中卻硬吃了五十弔,地保又不知乾沒了若干。苦主不甘,便告發了,指名說仲晦受了兇手賄賂。長沙縣不敢隱瞞,馬上回明了臬台,便把他撤差,聽候查辦。誰知那兇手得了風聲,先已逃避了。那苦主催呈,又咬定是仲晦放走的。此是已經審過兩堂,那仲晦受賂一節,過付人已經畫了供,無可抵賴。因此臬台便把他詳參了,押著他,要他交出兇手。這是犯案的緣由。至於他家眷搬到那裡,卻沒有人知道。六皆得了這個消息,便告知朱小翁,商量辦法。道:「此刻倒要先商量營救令弟出來要緊了。」小翁道:「這是他自作自受,罪有應得的。論理至親莫如兄弟,自然該救他,然而誰叫他犯了王法來。並且這種人,救了他出來,我卻沒有第二個女兒給他拐了。何況我帶來盤纏有限,怎能代他設法。這等人,樂得叫他受幾天罪,好在總沒有拿他論抵之理,只索由他罷了。不過要設法去見他一面,問他令姪的實在地方要緊。」六皆道:「這個,只怕還可以辦得到。前回我到這裡來,長沙縣主,買了我一掛朝珠,兩件佩件,他那家人,得過我幾兩銀子回用,此刻去尋他,只怕還可以設法。」說罷,便走到縣署,尋著那個家人,告知來意。用了點小錢,向差役處打點妥當,方才回來。同了小翁到班房裡去探問,只見仲晦囚首垢面,十分狼狽,小翁不覺也動了動心,歎了一口氣,卻沒有話說。仲晦見了小翁,也帶了點羞愧之色,半晌無言。六皆先說道:「老表台,是幾時遇了這事的?我們今天特來看你。」仲晦道:「難得你們信息得的這般快,我這案發了還不到二十天呢。難得哥哥老遠的來看我,不知可能代我設個法兒?」小翁道:「誰叫你自己做事糊塗!此刻如何定案,不知有了消息不曾?」仲晦道:「兇手還沒有捉住,如何定案?」小翁道:「我特地到這裡來,問你耕伯表姪的消息,誰知你出了這件事。」仲晦冷笑道:「我只道好哥哥老遠跑了來看兄弟,誰知卻是親丈人老遠跑來尋女婿。」小翁聽了,已是怒不可遏,勉強抹住,說道:「前回你對六皆老弟說,耕伯在南寧,累他跑了一個空,卻找不著。大家商量,你必定知道他的所在,方才說得出來,所以特來問你。我又不曾知道你出了這件事。」仲晦不等說完,便搶著道:「他的腿又不長在我的身上,如何他的去處,卻問起我來。」這一句話,卻氣得小翁目定口呆,幾乎一口氣回不轉去。六皆道:「只因前回老表台對我露了知道的口風,所以才來奉詢的。」仲晦道:「我便知道,我偏不說,看又奈我何!」小翁聽了,一言不發,回身便走,六皆只得跟了出來。
回到寓所,小翁直挺挺的坐著,一言不發。六皆也悶悶無聊,設不出一個法來。默默尋思了半晌,忽然說道:「有了!我們問他不說,我設法叫管班房的差役,試探他出來,這個法子準定使得。」小翁道:「我是已經被他氣昏的了,一切都托老弟去辦罷。」六皆便出來,到班房裡去尋那差役說話。拉了他出來,到一家酒店裡坐下,燙了酒來,二人對喝,便托他這件事。先拿出二兩銀子來,教他辦點菜,請仲晦吃酒,等他醉了,方才肯說話的。又教了他如何說法,許他探出實話之後,酬謝他若干,那差役一一都答應了。六皆惠過了酒鈔,一同起身,忽又說道:「你老兄多早晚和我辦這件事呢?」差役道:「我們白天都有公事,恐怕忽然傳起來,打斷了不便,到了晚上,方好行事。」六皆道:「怎能夠我去聽他說話更好。」差役沉吟道:「這也使得,我自己那間房,本來有個套房,今天晚上,就奉屈在套房裡坐一會,我在外間請他,所有說話,自然都聽見了。只是那套房是我一個伙計住的,肯不肯,先要和他商量。」六皆聽說,知道他無非是多要幾文錢的意思,便都和他說妥。回來告訴了小翁,小翁道:「如此委屈,老弟未免太費心了。」六皆道:「大家都是為了自己的事,這又何妨。」
於是等到晚飯之後,便走到班房裡,尋著了那差役。那差役早預備好了,便先把六皆藏在套房裡,方才去見仲晦。說道:「朱太爺,大喜。」仲晦愕然道:「有何喜事?」差役道:「這裡說話不便,請借一步說話。」便約了仲晦,到自己房裡來。伺候的小廝,送上茶煙,然後去調開桌椅,擺了七八個小碟,燙上一壺酒。差役道:「今夜特備一杯水酒,給朱太爺賀喜。」仲晦莫名其妙,一面就坐,一面說道:「到底有何喜事?卻要老兄這等破費。」差役篩上一杯酒,道:「一向多有簡慢。明天太爺開復了官,補了缺,我們來伺候,要望太爺包涵呢。」仲晦道:「怎麼我一旦就會開復了呢?」差役道:「今日報到,本案的兇手,已在醴陵捉住。恰好令兄大太爺來了,他們已經在外面設法。同來的那位陳先生,出的主意,要向那兇手處打點,叫他把送賄的事,一概賴過。今日已經見著了那過付的人,叫他下堂翻供。這樣一來,太爺不就沒事了麼。」仲晦道:「果能如此,便沒事了,只是望開復也難。」差役道:「太爺是官場中人,難道不知這個規矩?當日臬台的詳,是詳情暫行革職,歸案訊問,既是暫行的,沒了事,自然開復了。」仲晦大喜道:「果然如此,我斷不白受你今夜這一杯,一定重重謝你。」說罷,便連連痛飲。差役道:「今日來看太爺的那位大太爺,想是同胞弟兄?」仲晦道:「雖是同胞,然而我們卻是向來不大和睦的。」差役道:「總是親弟兄的好,雖是不睦,遇了事,他便肯出來設法。若是別人,那裡管你許多呢。」仲晦聽了,正在動了一動心,差役又道:「今天他兩位來看太爺,不是要問一個甚麼人,在甚麼地方麼?」仲晦道:「正是。」差役道:「想來這個人的所在,太爺是知道的了?」這句話,觸動了仲晦一件事來。
原來,六皆初次去尋那差役時,被仲晦在柵欄裡面望出來,看見了,心中正在懷疑。此時聽了差役的這一問,猛然想了起來。暗想:「原來是你們擺佈的計策,我說那裡有這等仁義的朱小翁呢!原來是你們問我不出,卻用這個計策,叫旁人試探我。幸而我不是小孩子,不上你們這個當。也罷,且待我送他一個絕念罷。」想定了主意,便道:「他們問的是一個親戚,我雖然知道他的所在,卻不便對他們說的。」差役道:「這卻為何?」仲晦道:「你有所不知。這個親戚,便是我家兄的女婿,是那同來的陳先生的姪兒。」差役道:「都是至親,為甚不便說呢?」仲晦道:「他已經死了,我說出來,豈不叫他們傷心。」差役道:「怎麼死的呢?」仲晦道:「小孩子不知聽了誰的話,偷跑到香港去玩,卻遇了香港鬧瘟疫,他才到香港,便染了時疫死了。又沒有個親人在身邊,誰去理他?便由得地方上弄了一副施棺,抬到義地上埋了,也沒有個碑碣。此刻縱使告訴了他們,也是白白傷心一場罷了,所以我不告訴他。」那差役見應問的話都問過了,沒得再問了,便有的說說,沒的說說,二人相對,痛飲一頓,喝得仲晦大醉,然後送回班房。
六皆在套間裡聽了仲晦的話,不勝悲痛。等差役送了他出去後,便別過差役,咽住一口氣,含了兩眼淚,匆匆的趕回寓所,對小翁述了一遍,不覺聲淚俱下。小翁聽了,卻是半疑半信,然而也不免耽了心事。兩個人終夜不曾合眼。次日起來,六皆又獨自一個走到班房,見了仲晦,也把代他打點兇手及過付人的話,述了一遍,仲晦只是冷笑不信。六皆又柔聲下氣,央問他耕伯的所在,仲晦卻又游移其詞,指東說西。六皆道:「近來廣東有人傳說他不好了,卻不知是不是?老表台若是知道實信,請念一點親情,老實告訴了我,等我們也息了尋他的心事。」仲晦道:「我因為念這一點親情,才這樣說呢。」六皆聽了,更信他昨夜之言是真的了。別了仲晦回寓,便與小翁兩個相對愁歎。一連幾天去問仲晦,都是些閃爍不定之詞。六皆勸小翁代他打點打點,小翁道:「此刻盤費要用完了,那裡還能顧他。並且這等頑劣之人,我巴不得監禁他一輩子,免得他在外生事。我們此刻,只能把他這句話作為真實消息的了。早點回去罷,不要等錢銀都用完了,那時更不是事了。」兩人商量妥當,只得撇下仲晦,動身回廣東去。一路無話。
及到了家時,小翁徑回己宅,六皆也先回去,卸下行李,卻才去見公孺。只得把仲晦的話,從實說了。李氏一聽此言,便兒天兒地的大哭起來。公孺回想當日走失了之後,曾聽得人說,在香港看見過他,及至我親到香港訪問,卻又絕無蹤跡。依此說來,仲晦的話,竟是真的了。也不免一陣傷心,落下眼淚。李氏卻哭得在地下打滾,六皆再三勸住了。李氏便要叫和尚道士打醮招魂,公孺道:「且慢一慢,差不多兩年都過了,此刻何在乎一時。且待我再到香港一遭,打聽明白了,設法把他骸骨運了回來,再為舉行不遲。」李氏便又催著動身,六皆道:「哥哥年紀大了,行走不便,還是兄弟代勞了罷。」公孺道:「已經累老弟走了一遭湖南,回來一天也不曾歇息,又為我去跑,未免令我心不安。」六皆道:「這是那裡的話,照哥哥這等說來,要自己弟兄做甚麼?兄弟今日歇一天,明天就去。」李氏道:「如此拜煩叔叔,是必代我去尋了回來。」六皆答應了,又安慰了一會,方才告別。
走到朱小翁家,只見小翁和婉貞兩個,正在相對愁歎。婉貞見六皆進來,先拜謝了沿路照應父親之德。小翁問道:「老弟想已見過令兄了?」六皆把上項事說了一遍。小翁道:「小女正在這裡商量,要奔喪守節。此事當日是老弟的原媒,就求老弟過去和公孺兄說一聲,看是怎樣辦法。」六皆道:「難得姪女這般賢德,我就去說。但是等我到過香港回來,再辦不遲。」小翁自是依從。當下六皆談了幾句,就告辭而去。
明日就動身到香港打聽。你想,這麼一件沒有來歷的事,如何打聽得出來。無非是白走一遭,白忙幾日,依舊空身回來。公孺惟有歎氣,李氏早又哭的病了,一面還催著延僧道招魂。六皆便把婉貞要奔喪的話,告訴了一遍。李氏道:「我寒家沒福,消受不了這種賢德媳婦,叫他另嫁高門罷。」公孺搶著道:「豈有此理!此女為了我兒,受了多少磨折,保全清白。他今日要來奔喪守節,我們正是愛憐之不暇,豈可說出這等話來?」李氏道:「那是他自己願意要如此,何嘗一定是為我兒。」公孺道:「夫人,你念子情切,過於傷心,也是不能怪你的。然而這等說話,卻犯不著說,叫人家聽見,我們書香人家的人,怎麼說出這等話來,豈不是令人笑煞。並且當日這門親事,我並不曾十分主張,是夫人一力要做的。到了此時,你動輒說媳婦的命不好,把你兒子克跑了,克死了。你須知,疇兒走失在前,文定在後,莫說算命八字等事是靠不住的,便是靠得住,也與媳婦的命無涉。倘當日朱小翁答應得慢點,遲得一天半天文定,那便先要得疇兒走失的信了。你不想這個,一味的只怪媳婦命不好,他此刻奔喪守節,是萬不能拒的。倘使他入門以後,你還是如此,豈不難為了他麼?」一席話,說得李氏閉口無言。六皆便往來於兩邊,擇了吉日,婉貞身穿素服,拜別了父親,由原媒六皆領導,坐了青衣小轎,過陳家來。先拜謁了祖宗,叩見了公婆。是日,李氏早僱了道士,到碼頭上招魂。婉貞也坐了素轎,到碼頭上行禮哭奠。這一場痛哭,是他積了兩年日子的暗淚,到此一齊傾放出來,真是哀動路人。幾名道士在旁邊,鐃鈸喧闐,胡鬧了一陣,說招著魂了。婉貞便抱了神主,坐轎回家。李氏也哭得淚人兒一般,在堂屋裡以頭搶地的哭叫我兒。婉貞睹此情形,又觸動了傷心,索性伏地大哭,哭到傷心,不覺哇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便昏暈倒地。正是:
可憐無限傷心事,盡在猩紅一點中。
未知婉貞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