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返芳魂再遭磨折 籌妙策強作周旋
且說婉貞悄地投繯自盡,倘使婉貞從此死了,豈不乾淨。然而婉貞果然從此死了,是歷劫已盡,更無餘灰了。幸得他命不該絕,方才留下劫餘灰這部小說來,以供後人談助。閒話少提。
且說婉貞上吊,輕輕用腳踢開椅子時,未免訇然有聲,早驚動了隔房那婦人。原來那婦人,便是鴇婦阿三姐的媳婦。阿三姐的兒子,每日在花船上,照料各龜奴伺候客人,每至夜深,方才回家。因他得了一個耳聾之病,雖在他旁邊放炮,他亦不聞,因此人家起他一個混名,叫做阿聾。娶了這房媳婦之後,人家又因他阿聾的聾字,與龍字同音,便將他的媳婦叫做阿鳳,取龍鳳相配的意思。起初不過叫著取笑,久而久之,便以假作真,那婦人就以阿鳳為名了。且說阿鳳當夜聞得訇然一聲,便吃了一驚,拿了燈過來,隔門聽了一回,不聞聲息,叫了兩聲,也沒人答應。連忙回房,將阿聾推醒,取了鑰匙過來開門。及至將鎖取下,推了一推,那門屹然不動。便做手勢,叫阿聾去撞門。阿聾此時,還是睡眼¥﹪的,說道:「他關門睡覺,不由他睡去,這半夜三更,又打他做甚麼呢。」阿鳳恨起來,取過一條板凳,用力去撞了兩下,卻撞不動。便將板凳交與阿聾,做手勢叫他撞。阿聾莫名其妙,只得用死勁撞了二三十下,才把門閂撞斷了。二人推門,闖將進去。舉火一照,卻不見有甚麼,便連新買來的姑娘,也不見了。兩人不覺吃了一驚。阿鳳先拿火向牀底下一照,阿聾便去察驗窗戶、牆壁,卻不見一毫動靜。兩人且驚且疑,道:「總不能遁土去了。」阿鳳猛抬頭,看見門背後露出一幅衣襟,便失聲道:「在這裡了。」走近前去,把門掩上,只見婉貞高高掛著,兩眼圓睜,舌頭已吐了一段在外,頭髮披散,好不難看。便嚇的噯呀一聲,縮退了兩步。原來婉貞在門背後上吊,他們毀門而進,恰好把婉貞掩在門後,所以到了此時,方才看見。
此時倒是阿聾有主意,連忙端過椅子,站將起來,一手抱住婉貞,一手先把掛在門頭的帶子卸下,抱將下來,送到牀上,叫阿鳳幫著解救,自己卻忙到廚下弄開水薑湯,一頓胡亂灌救。也是婉貞壽命未盡,慢慢的回過一口氣來,歎了一聲「噯」,便撲簌簌淚如雨下。阿鳳便指著臉,一頓大罵,道:「好沒良心的賤人,我勸了你多少,你不聽我勸倒也罷了,為甚又來和我拼命,要想害我。你這賤人,命犯桃花,落在這裡。須知天下容你死,要你好好的把花債還清,那時方許你討飯捱命呢。」阿聾也咬牙切齒的罵道:「賤人,要尋死,明日告訴了娘,活活的打死你,卻不能容得你這般死的舒服。」亂烘烘的吵鬧了一會,天色早已大明。阿聾便到外頭去了,阿鳳還在旁邊咕噥。婉貞此時,滿心悲苦,無地可訴,只剩得嚶嚶啜泣。
正在十分淒楚煩厭時,忽見阿三姐排闥而入,氣衝衝的對準婉貞,劈面兩個巴掌,打得耳鳴眼熱,打了之後,便一把拖翻在地,自己坐在牀上,指手罵道:「賤人,活得不耐煩,要尋死,為甚不早點在家尋死,卻到我這裡來上吊。我偏不要你死,要磨折你一生一世,看你又奈我何。哼!你想要拿死來訛詐我,嚇唬我,你不到外面去打聽打聽,這裡蒼梧裡的門上大爺,是我的乾親家。衙門裡幾位師爺,都常在我船上走動。莫說死了你一個賤人,就是多死幾個,也沒奈我何。」又回頭罵阿鳳道:「不識羞的婆娘,只知道摟著漢子睡,也不知道看守看守。萬一這賤人當真死了,我要在你身上賠還這一個來。」婉貞被打了兩下,坐到地下,心中大怒。本要和他大鬧起來,拼一個你死我活,因恐怕雙拳難敵四手,再吃了眼前虧,只得暫時忍耐。聽到阿三姐罵出甚麼門上大爺是乾親家的話,不覺心中一動,想出一個主意來,即刻按住了怒氣,忍住了悲苦,呆呆想這個主意的辦法。所以以後他們說些甚麼,罵些甚麼,也聽不見了。
阿三姐罵夠多時,方才氣忿忿的去了,阿鳳也跟了出去。兩人又在外面唧唧噥噥了一會,阿鳳復走了進來,見婉貞仍舊坐在地下,便罵道:「賤人,還不起來,要撒你娘的嬌呢。」婉貞此時已定了幾分主意,聽見他罵,並不倔強,便勉強撐持起來,一步一捱的捱到牀上坐下。阿鳳還嘮嘮叨叨的道:「有了錢,那裡買不出人來,卻買這麼一個賤貨,還要交給我看管。老虎也有磕睡的時候,叫我那裡看守得來。」婉貞道:「你不要埋怨了,我也不想尋死了,你也不必看管了。」阿鳳冷笑道:「你便說自在話,我一時看管不到,你又弔死了,我向你的死屍講理來。」婉貞道:「你不必多疑。昨夜是我一時短見,有累了你。天既然不容我死,方才得你救活,我就再尋死路,也未必死得去的。所以我立定主意,一定不死的了。」阿鳳道:「你不死,又怎麼?」婉貞道:「我此時想起來,你昨日的話,句句都是好話,我縱千拗萬拗,總是拗不過的。所以想到,不如順從了。一則免了眼前受苦,二則也望後來有個出頭之日。想到這裡,自然是不願再尋死路了。」阿鳳道:「你的話,可是真的麼?」婉貞道:「這是我一心情願的,為甚麼不真。」阿鳳喜道:「既然如此,你好好的躺下,先把傷痕養好,待我教你些規矩,包管我婆婆歡喜。」婉貞道:「如此多承指教了。」阿鳳道:「你既然到了此地,便是我婆婆的人,你對我婆婆當得叫一聲媽媽,就是對我,也得叫一聲嫂嫂,還有你哥哥,更不消說了。可惜他是聾的,就是叫他一萬聲,他也聽不見。不過叫我婆婆聽著歡喜罷了。你躺下罷,我去弄點傷藥,來給你擦上,包你不到幾天就好。」說著自出房去了,一會兒,拿了一小瓶油來,要和婉貞擦那皮鞭傷痕。婉貞連忙說道:「油擦在身上,怪膩怪髒的,我不要擦。嫂嫂不要費心,拿了去罷。」阿鳳說道:「髒不要緊,好了可以洗的。這東西還可以止痛呢。」婉貞道:「我此刻也不覺痛了,多謝嫂嫂,不要擦罷,我生平第一怕這髒東西。」
看官,你道婉貞是當真嫌髒,不怕痛,不肯擦麼?原來他心中此時已定了一個主意,姑且假意順從,暫作緩兵之計,慢慢再作設施,緩得一時是一時。所以,生怕擦了藥油,傷痕好的快,等傷痕好了,那鴇婦少不免要逼著出去應客。因此,只推說怕髒不怕痛罷了。
阿鳳聽說,果然也不來勉強,再三勸他躺下,又在牀前伴著,說了一番閒話,方才出去。一會兒,又捧進一碗粥來,勸婉貞吃。婉貞此時胸中早有了主意,便樂得借來充飢。到了午飯過後,便有許多隔壁鄰居的三姑六婆,走過和阿鳳大說大笑,又都走到房裡和婉貞搭訕。好個婉貞,識得時勢,也便拿些不相干閒話,和那一班婆娘去混。過了一會,他們又在外間調開桌椅抹牌,阿鳳便來拉婉貞去觀局。婉貞也樂得見見天光,舒舒悶氣,於是勉強支持著,到外面來坐了一會。
忽然阿三姐走了回來,一眼瞥見婉貞,便嚷道:「怎麼就放了這賤人出來?」阿鳳笑著道:「他已經千依百順了,婆婆難道還關著他麼?」婉貞便站起來,說道:「昨天前天的事,都是我的不是,媽媽休要怪我。」說此話時,心中想道,我是何等樣人,要和這鴇婦說這服低的話,還要叫他媽媽,未免委屈,只是出於無奈,無可如何的,不覺流下淚來。那鴇婦阿三姐也真會變化,聽了婉貞此言,登時放出笑
臉來,執著婉貞的手,道:「姑娘,辛苦你了。你跟我來。」說著,拉了婉貞走到一個房裡,自己坐在牀上,叫婉貞在牀前椅子上坐下。先說道:「我昨日手重了,姑娘你可還痛?」說著,拉起婉貞手腕來看,只見縱橫錯亂的紅紫青黑皮鞭痕,便道:「噯呀!阿鳳,你為甚麼不和姑娘擦點傷藥?」婉貞未及開言,阿鳳早搶了進來,道:「我原拿出來要擦的,是姑娘自己說,怕髒不肯擦。」阿三姐道:「姑娘們總是喜歡乾淨,你去拿來,我親自給他擦。」婉貞連忙止住道:「媽媽,千萬不要,我委實怕他髒,不要擦。況且,昨日媽媽疼我,打得輕,並不怎麼痛,過一兩日,就好了。」阿鳳笑道:「還嫌輕呢,婆婆再打他幾下。」阿三姐道:「他依從了我,莫說是打,別人碰他一碰,我還不答應呢。」婉貞道:「本來媽媽是打得輕,若是打得重時,便有十個我,也打死了。」說得阿三姐、阿鳳一齊笑了。阿三姐又道:「你既害怕髒,我另外給一個定痛丸你吃。我這定痛丸,是一個跌打名醫的家傳秘方製成的,無論那裡痛,吃了便好。」說著,親自取了鑰匙,開了一個小皮箱,取出一個紙匣來,翻了又翻,道:「是幾時把各種丸藥都混在一處了?阿鳳,你去找那一個識字的,來認一認。」婉貞道:「認甚麼,只怕我還看得出。」阿三姐道:「認這蠟殼上的字。我們那裡認得。」婉貞道:「我識字,如何認不得?」說時已站起來,走到阿三姐身邊,順手取起一個一看,道:「這是追風蘇合丸。」阿三姐道:「好,好,你既然認得,索性給我分開了罷。」
婉貞就接過紙匣,拿那些「跌打丸」,「活絡丸」,一種種都分開來。找出了兩顆定痛丸,說道:「定痛丸只剩了兩顆了。」又看那匣裡時,卻還有兩顆「絕孕丹」,不覺心中暗暗吃驚,原來這些地方,就有這種東西,此等人真是無惡不作的了。忽又轉念一想,我是個處女,如何管到這些閒事。想到這裡,臉上不覺一紅。阿三姐早已覺得,因接過手來道:「這是預備那些倔強丫頭們用的,若是我心愛的女兒,我自然要望他多子多孫啊。」說時,用紙一種一種的包開。婉貞再看那匣裡時,還有拳頭大的一個玻璃瓶,瓶上貼著紅紙,寫著「打胎散」三個字,心中又是吃驚,卻不便說出,只有暗罵龜鴇喪心罷了。阿三姐包好之後,仍舊放在皮箱裡面,鎖好,單留下一顆定痛丸,交與阿鳳道:「你去拿點酒來開了,給姑娘吃。」婉貞接在手裡道:「不煩嫂嫂,我自己開了吃罷。」阿鳳便到外面取酒去了。
婉貞再看那蠟殼時,果然是定痛丸。捻破蠟殼,拿那顆丸藥一聞,多是「乳香」、「沒藥」的氣味,方才放心。阿三姐又說了好些做姑娘的如何快活,遇了個好客人如何開心的話,婉貞只是賠著笑,唯唯諾諾,並不答嘴。一會兒,阿鳳取了半杯熱酒進來,婉貞把丸藥慢慢調開了,一口嚥下。阿三姐道:「你好好的將息罷,明天我再來看你。」說著去了。阿鳳仍舊引著到外面看抹牌。
光陰易過,又是一天。吃過晚飯,一眾三姑六婆方才散去。阿鳳卻拿了一疊書來,說道:「姑娘,你是識字的,可肯教教我。可憐我拿了這些書,識一個不識一個的,無從唱起。」婉貞接來一看,卻是些不相干的小曲唱本,心中猛然一想道:「這老鴇,今天罵了我幾句,卻觸動我打主意的機關,此刻因為知道我識字,是我第二個機會到了,只怕可以借此逃出樊籠,也未可定。」因笑著說道:「嫂嫂既然備了這些書,自然是識字的了,怎麼又和我客氣起來。」阿鳳道:「我委實是識一個不識一個的,才求姑娘教我啊。」婉貞道:「既如此,嫂嫂先自己念起來,有不認得的,我來告訴你。」阿鳳果然移近燈下,斷斷續續的曼聲唱起來,每句之中又唱了大半別字,還要想過一會才說得出來。婉貞聽了,又是可笑,又是可惱。便隨意把他唱錯的字,說了幾個。阿鳳越發歡喜,唱至更深方才住口,便和婉貞同榻睡下。這還是防備他尋死的意思。婉貞明知其意,也不做理會,故意在枕上和他談些讀書識字的話。阿鳳問道:「姑娘讀過幾年書,就識了這許多字?」婉貞道:「我何嘗讀過書,不過跟著人家學寫了兩個月字罷了。」阿鳳道:「原來姑娘還會寫字,不知可肯教我?」婉貞道:「這有甚不肯,嫂嫂如果肯學,我包你不到幾天,便會了。」阿鳳大喜。
到了明天,果然到隔壁人家去借了一方硯台,一枝破筆來。婉貞看那筆時,已是禿的不成樣子的了,因笑道:「硯台還可以將就,這枝筆如何用得,須要去買一枝好的來。還有寫字的竹紙,也要買幾張來,才好寫啊。」阿鳳果然去買了幾張紙,兩枝筆來,道:「這兩枝筆,一枝姑娘寫給我看,一枝我自己寫,可好?」婉貞聽了,正中下懷,因隨意寫了一張,叫他蒙上仿紙,自己去寫,他寫不成時,婉貞還去把他的手。幸得服定痛丸之後,過了一夜,果然諸痛大減,便樂得借此消遣,一面自己默運綺思,打自己的主意。阿三姐每日來家一轉,看見如此,以為婉貞果然順從了,自是歡喜。不知婉貞是:
要離虎穴龍潭險,費盡三毛七孔心。
不知婉貞打甚主意,有甚妙法,可以出得樊籠,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