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亭午夢
成化辛卯秋,磧外遊魂孛兒忽等,烏合犬羊,由雁代迤西直抵延綏寧夏之鄙,咸被其螽斯之害,遂勞師旅,少卻民恙。然在邊之倉胥為之一空。壬辰歲,郎中戶部東蒙炯然李公奉命總董糧儲於各邊。及秋,至延綏而西行焉,宿平夷堡。次早又西行,將四十五里,俄有兵數百騎來迎。其首將下馬報曰:「婆羅堡守備指揮使高翔來接。」公笑而謁起,命上馬衛從。
又行十許裡,遙見有大山當西拔起,其支山自南而東趨,四合相拱。其北明沙際天,遠入煙外,有河自西北而走東南。其兩山之間,有雲如煙棚,凝結不散。公揚鞭指之曰:「斯何處也?」翔策馬而應曰:「婆羅堡也。」及至煙棚,乃在大山之東,支山之北,巨坡之畔。公呼翔曰:「汝謂此為婆羅堡,今乃一空山耳。」翔曰:「此西北山址,有旗處,婆羅堡也。」公曰:「那有其城在彼,其煙棚在此者?」翔曰:「此非煙棚,乃今延綏鎮帥許靖虜破敵之故壘也。當日煙霧凝於壘上,至今不散。」公曰:「噫,異哉!」遂引馬近壘而觀焉。
其壘居一掌之坡,東西長六七十步,南北闊三十步許,大山抱其西,支山走其南,沙埠拱其東,長河繞其北,遺骸斷鏃悉遍沙草。公喟然歎曰:「想像當日兵必不多,何壘之小也!」翔曰:「一千五百騎耳。」公又曰:「賊有幾何?」翔曰:「約二十四五萬。」公笑曰:「此謬言也,世間未有此理,必他人傳道之訛耳。」翔曰:「翔父鳳同孫鉞敗於此,遂戰死。翔時從父,為賊所追,遂潛於西山之巔。請虜與賊相持,歷歷可見,語話亦歷歷皆聞。茲事惟翔知見極詳。」公曰:「爾當為我備道本末。」遂並轡而行。翔曰:「自去歲秋,邊烽少息。時太監傅公、撫寧侯朱公、都御史王公,班師之次也。忽有賊二十四五萬,其酋孛兒忽、何羅出、癿加斯蘭等,分三路入境搶掠。而游擊將軍孫鉞率兵三千騎,適遇賊於此。地勢不能避,遂縱兵大戰,眾寡不敵,為賊所乘。時許靖虜捉精騎一千五百行邊,亦近婆羅堡。適聞孫鉞被攻甚急,乃謂眾曰:『今欲招兵本鎮,則緩不及事。兵貴拙速,爾等素稱忠勇,今日之事正大丈夫報國揚名之秋。我為諸卿先登,敢後者斬。』眾咸遵令。凡二時,馳八十里,遇孫鉞為賊所敗,傷死混逐,煙塵蔽天。賊陣之廣,約大數十里,靖虜下令曰:『賊勝而驕,陣大而亂。今日之戰,真可賀戎矣。』令眾各持短兵,卷旗直入。出賊陣後,往返數肆,電擊雷奔,震蕩若風。靖虜人馬皆赤,賊不能當,由是斂兵少避。孫鉞方得入堡。
靖虜結圓陣,據於中,賊雲合而攻之。自已至申,凡數十合,賊之死者信於鉞兵,而未嘗得靖虜一箭羽。賊酋會議於西山之巔,戮其不用命者一人於陣前,以勵其號令。乃分其眾為十三陣,陣二萬餘騎,圜靖虜以守之。舉一麾則一陣進戰,分番相代,意在使靖虜不得休息,更不料所御之急耳。如此不息者,盡半日一夜。
及日再出,賊知計力俱窮,乃令一酋能華言者率百十騎近陣,求主將相見。靖虜策馬徑出,從騎欲從,靖虜叱退。離陣數十步,當賊按轡而立,曰:「爾虜欲見我,何意?」酋曰:「我是和寧王家小千戶,天順年間也先太師討回我去,如今升做開王了,見管著二萬哨馬。孛兒急太子著我來問,你是甚麼人這等大膽?領著幾個尋死的軍,到敢與俺二三十萬精兵廝殺。我太子欲要著大勢人馬齊屣下來,只拍可惜了這些馬,就蹉殺你這些人,也沒意思。著你將眾人的馬都送與太子,把你這些生靈都放了。你若不依,要飛也飛不出去。」靖虜笑曰:「你這騷狗,把這大話恐誰?殺上數十日,不走的便是好漢。」其酋復曰:「你那虎頭將軍,領著三千黑毛軍,在邊上欺負了俺十數年,昨日被俺一陣殺散了。量你這幾個人,到得那裡?」靖虜復笑而免冑示之,酋驚跳下馬,與其從騎羅拜於地,曰:「那顏昨日敗了,今日如何又在此處?」靖虜曰:「我於三日前升做靖虜將軍,如今鎮守駱駝城。昨日與你廝殺的,是新游擊將軍孫總兵。若是昨日有我領著黑毛軍,你這騷廝又是死。」其酋笑曰:「我道昨日不相那顏布擺,原來真個不是。如今天在上,那顏在上,我也不敢說閒話了。乞告那顏,不要和他一般見識,只與我六匹馬牽去,送與三個大頭兒,俺達達人的禮數,不肯空了仁義,一定他也送六匹馬來回奉。若不依我說,恐那顏不得解手。」靖虜曰:「你這廝口裡說是天朝人,卻又不知法度。你回去與那騷狗每說,我正要解悶,教他只管來攻。」其酋辭屈,含忿徑去。
少頃,每營出虜數十騎,散若列星,圜靖虜之營,或進或退,或攻或射。靖虜令將士安坐,礪其刀箭,不發一矢。而謂眾曰:「此賊若不大剉,則膽不破。」乃令通事飾以華服,若將領辨,因作胡語號於眾曰:「兀那西山頭上,狼頭纛下,穿紅的孛兒忽,那廝是個婆娘,領著一伙騷奴才,只會放羊。如今將西北營角開了,一齊上去,拿住孛兒忽祭旗,搶些馬來大家受用。」言未絕,其攻騎忿罵星馳去報。靖虜知賊激動,開陣嚴待。賊乃選精甲五六千,各持短兵,團為一隊,如鐵山飛輥而下。靖虜笑曰:「賊墮我算乎!」乃令弓矢隱楯,而楯復蔽其神槍大炮,蹲甲而坐。外示輕敵,實欲使賊不測。賊至二十步猶不動,待其兵刃相接,忽然齊起。弓箭手掣於兩傍,挾而齊射,舞楯者衝其兩脅,大炮神槍當中雨發,如擊牆壁,無一炮一矢不中人馬者。當前之賊欲避不能,在後之賊貪進不止,頃刻自相蹂蹈,血肉枕藉如丘埠。靖虜下令曰:「敢追賊者,斬!」乃使驍將白道山,擒其穿紅賊首一人。審係孛兒忽麾下平章。靖虜令斷其一臂,割去其發,糞穢其首,放歸以辱之。
孛兒忽不勝忿辱,大呼馳下,親當矢石,麾其十三營齊進。靖虜號令於眾曰:「昔張巡許遠以三千人守睢陽,古今稱義,同儕有六王之褒,血食至今不絕。以我輩今日之戰,又無城可依,兵且半之,眾若一心,則巡遠之功復成於目下。」眾皆歡呼,無不一當百者。賊皆下馬死戰,彼此蹲甲交射,拳手相搏,賊之死傷被地,集矢如柴,人不能行。如此者三時而退,終不能得靖虜一卒。
至夜,靖虜謂眾曰:「賊累不勝,乘此月暗,必來劫營。」乃令炮手數十,伏於百步之外,至半夜,果有千餘賊銜枚而來。既入其伏,炮火齊發,營中復鼓噪之。賊驚走失路,其墮岩落水死者甚眾。及日再出,四山悄然,並無一賊矣。將士皆喜,欲整隊入堡。靖虜怒曰:「敢動者斬!」復令嚴陣以待。至已時,忽見黃塵漲天,賊自四山溝壑一時湧出,分數百隊圍靖虜軍三匝。眾皆稱靖虜為神算。然賊亦不敢浪戰,但相持而已。靖虜令軍士為拳搏之戲,以示閒漫。一人失跌,兩軍皆笑。
至夜,遙見虜營舉火,遠近相應。靖虜笑曰:「虜遁矣。若假我精兵五萬,今日機會,必得大捷。」至四更,聞虜營囂聲大噪,靖虜乃舉炮鳴鼓,若將追者。賊遂不成軍而遁,兩山土民杖白梃逐之,賊所棄氈皮衣物、盔甲弓矢之屬,舉之連日。
初靖虜因行邊遇敵,糧水俱乏,已有妙面二升,不忍獨食,遂當風揚之,以示同義。及此圍眾,乃共以馬之肉血以充飢渴耳。賊既退,乃振旅還堡。其孫鉞迎拜,且泣曰:「公享破敵之功,鉞負失利之罪,其憂喜之情,天壤懸絕。」靖虜下馬,拉鉞之手而笑曰:「予之功,公之功也;公之罪,亦予之罪。」盡以擒斬共之。其高翔備談俱悉,而李公傾聽不倦。
行話間,乃至婆羅堡矣。李公既入館,驚悚歎咤,不更衣不澤面,復呼翔問曰:「茲戰之後而許靖虜授何升賞?」翔曰:「無。但以孫鉞失利、靖虜破敵作一事奏之,故兩質之而矣。」李公復驚曰:「茲事誰為之主?」翔曰:「初發於靖虜,長者之言,既成於總制者,遮掩失利之計耳。」於是李公撫膺仰面大呼曰:「皇天后土,豈期堂堂之世而秦岳之事復見於今日耶!」遂忿書一律於壁,擲筆於地,大歎一聲,就枕寢矣。其詩曰:
落日沙場駐馬時,為憐鷸蚌此相持。
眾拚一網龍荒盡,獨保全師虎口歸。
死裡致生雖幸事,寡能敵眾是男兒。
可憐萬里天門遠,誰向重瞳說是非。
寢既熟,夢二人,一烏帽白衣,一武弁介冑,於前揖而告曰:「公巨儒也,胡為行事草草,幾陷我等於罪責。」李公驚而視曰:「叟等何人?又有何罪責之說?」叟曰:「吾等乃此處山靈河泊也。因公忿恨,氣沖天府,遂感九天游察使者降此。更讀公詩,詳靖虜之忠跡,謂吾等不能扶忠抑邪,善惡失報,欲填吾等於天憲。吾等告游察曰:『曩者靖虜一聞孫鉞被圍,即不懷生,更欲捐軀報國。吾等奔訴天省,蒙差六甲九游,為其助威作氣。太上復吹金光,化為煙雲,以衛兵刃。不然焉有以一千五百騎而敗二十五萬強虜,又殺虜死傷數千而不損一卒者乎?況向日煙雲,至今未散,可照。』其游察使者不即允信,係杻吾等。先案煙雲,更查天省,玄案相同,方釋吾等之罪。」李公驚喜不已,曰:「扶善抑惡,故自昭白,然靖虜之功,更成鳳聲水影,予豈得不有介介者乎!」叟笑曰:「自古名將,每因殺戮太過,鮮克美其終始者,非至仁者多無厥孫之遠業,甚至於不保首領。其許靖虜者,仁將也,然壽止得五十有六,惟應一子,又當沒於戰陣。今太上念彼衛國庇民,心存忠孝,特為注添陽壽一紀,復賜子三人,仍令沒於正寢。天道報德,默暗難知。公自今已往,更不可因忿弄筆,以瀆神鬼也。」
李公一笑而覺。急呼高翔,訴以夢中之事,命翔錄之曰:「吾老矣,恐不及見。爾可謹記此事,待後驗之。」翔每每向人備道之。
後弘治十一年十二月,靖虜以疾終於正寢,得壽六十有八,子男四人。然以高翔常談郵亭午夢,驗之如合符契。噫,異哉!故錄此,不泯李公之用心也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