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倒子傳
山陽祝理者,為縣大族。壯歲試舉子不捷,遂放意林泉,以詩酒為務。凡郡之佳山勝水,廢陵古廟,遊覽將遍。所作詩文,長篇短句,稿積盈架。騷人詩客日相娛樂。然理之為人性尚忠正,惡偏私,每見人之不忠不孝者,疾如深仇。
一日,於一友處,遇有《岳鄂王傳》,取而讀之。將畢,勃然震怒曰:「當是之時,天不在上耶?地不在下耶?舉國之人皆昏醉而不知耶?何容奸邪如此妄為!」手碎其傳,仰天呼歎,撫膺頓足,歸而不食者累日方已。忽日作詩一章,邀諸同儕,具牲酒設香燈以詩訴於天。復作文以祭之。其詩曰:
六飛南渡天維缺,八陵九廟風塵隔。
神州百二犬羊屯,兩河黎庶流膏血。
宗澤亡來勢莫支,伯彥當權徒賣說。
孱謀不念父兄冤,甘仇忍恥無心靈。
岳侯忠義金石堅,威宣酋虜兵無前。
鐵馬橫行踏沙漠,金戈高杖揮燕然。
萬姓歡呼期舊物,兩京迅掃除腥羶。
報國赤心先刺背,有誓不與仇同天。
傳檄中原平有日,三軍含笑胡兒泣。
父老壺漿遠近迎,猾盜投誠爭獻執。
關陝河中日震驚,胡都重貨皆移北。
一朝詭計促旋師,十二金牌星火急。
東窗私語逆謀臨,萬里長城竟陸沉。
塞上旅魂思故國,海隅屈膝仰仇金。
一時意許山河介,萬載含冤海岳深。
清風千古稱高節,寒月當湖見此心。
我讀此傳氣山湧,欲奮老拳施毒猛。
糾同仗義愛仁人,發取秦奸遺臭塚。
斷棺粉骨夷塋園,拔樹尋根絕裔種。
岳兮岳兮奈若何,此恨綿綿天地永。
復作告天文曰:
仰彼蒼兮高玄,伸痛憤兮於天。
何忠良兮受戮,奈奸逆兮長年。
問鬼神兮安在,胡縱惡兮無愆。
薦予請兮可察,雖異代兮當為之伸冤。
祭畢,割牲煮酒,與諸友共飲盡歡而罷。
是夜,理將就寢,忽得重疾,及曉其口歪若吹螺。諸友聞之奔走莫救。或有請女巫降神者,神曰:「秦相乃先代元老,爾非岳侯親知,無故代人復恨,陰報如此。若不發願相酬,此病必死。」舉家惶懼,叩拜承伏,而責理之狂誕。理但微笑不答。
是後理疾少間,而集家資數十萬,更典水田,足錢百萬,為游杭之計。遂具衣裝,從童僕,戒行有期。諸友餞祖,共請其故。理曰:「少至秦相之墓謝過耳。」眾以為然。遂張帆而去。
不越數日而回,眾怪而問之,理以手加額曰;「噫!理以愚鈍之姿,早失問學,妄自為之。操施管見,幾陷於不義。幸遇哲人,得救斯過,蓋予之幸也、福也,諸公又當為予賀也。」眾請其說,理曰:「予之此行,實欲至杭以財為費,糾集義人,發掘秦奸之塚,以伸古今之冤,豈肯伏躬信巫酬願也!不意行至高郵,阻風湖口,近一水村而泊,予乃下船隨岸閒步,將裡許,繞出汀沙之表,予乃抉叢蘆之陰,藉沙而坐。
「時當仲秋,水落洲空,沙明浪靜,四顧湖光極目無際,上下相涵,水天一碧。新月初升,暮雲影裡生光;落日將收,夕色霞邊返照。一天詩料,滿腹幽懷。理正沉思間,忽聞人聲。映蘆竊窺,見岐岸之上有人面湖而立。細視,乃一樵者也。一手持一空擔,一手提一巨缶。良久,大呼數聲,洲渚皆震。遙見敗荷深處撐出小舟,乃一漁者向岸而來。將近,樵者呼曰:『得魚否?』漁者答曰:『得一巨鱸,煮已將熟,亦未知有酒乎?』樵者舉缶示之,二人鼓掌大笑。乃移舟近岸,維於一老樹。樵者以兩足踏其船頭,坐於樹根。漁者就船屈膝相向而坐。
「少傾酒至,二人且飲且談。理乃潛身竊聽,皆世外恍惚之言,非經所載之語。良久,樵謂漁曰:『今飲甚樂,我欲歌詩,君當和之。』遂擊缶歌曰:
雲斂千山萬木秋,採樵活計最清幽。
閒來易酒隨心賞,不識人間更有愁。
漁者叩舷而和曰:
水落湖空一望秋,綸竿趣味一般幽。
湖魚湖酒終朝醉,得失從教世上愁。
理潛於蘆中,聞此佳作,不覺徑前,失聲而和曰:
抑氣無伸鬢欲秋,喜聞佳葉出塵幽。
倘蒙莫叱容叨和,少滌狂生萬斛愁。
二人赫然相顧,有不樂之色。理乃至前長揖,謝其輕和搪突之罪。二人不甚相答,其漁者徑前解纜欲去,其樵者笑而留曰:『彼非狂夫俗子,亦吾儒之晚生也。況復能詩,正可共酬一晌之樂,何為相界若此耶!』漁者微笑而止,遂邀理坐於次而共相酬樂。樵謂漁曰:『適間我倡而君和,今君當先倡,我二人宜和之。』漁乃讓於理,理不敢當。漁遂鼓枻而歌曰:
一著煙蓑萬慮空,林泉廊廟本來同。
虛舟漾漾隨行止,笑殺當年阮藉窮。
樵者撫掌應聲而酬曰:
漢楚功名過眼空,是非榮辱古今同。
爭如懶散忘機客,總謂身窮道不窮。
理固辭不已,拱手而賡曰:
志士仁人此日空,理冤舉直孰能同。
揮金不吝求成義,不為區區世路窮。
吟畢,各暢飲數杯。樵謂理曰:『此孩子倡。』理不敢辭,離次吟曰:
天高地厚此冤深,報應無聞似石沉。
欲向旁人陳往事,不知那個是同心。
樵者笑而答曰:
白雲重疊亂山深,斧擔歸來日又沉。
且向江湄酬一醉,自來鐘鼎不關心。
漁者顰蹙而應曰:
扁舟一葉水雲深,看破塵中幾陸沉。
一任虎狼爭失鹿,是非不到野人心。
吟畢,漁者謂理曰:「觀子詩意憤抑深切,操心欹嶮,為何至此耶?」理不敢隱,遂備告其居處姓名,訴其讀傳不平之由,發憤游杭之計。
漁聞理言,一笑而絕倒,曰:「子為儒生,如此之事不明,是冒儒名也。予試為子陳之:夫天以陽言,地以陰言,五行於斯又分形氣。人秉陰陽之全,具五行之妙,所以本五常而備百行也。若人事乖離,則陰陽五行各失其序,理逆氣違,陽斂不舒,陰慘肆悖,而有水旱之災、瘟蝗之害,甚至兵起國危、人民荼炭,非天有所作為,乃人事應感如此,雖天亦無如之何。且趙宋之有天下也,趙普首建篡謀,後佐太宗背母兄而殺弟姪;王欽若之侍真宗,以詭而降天書;王安石以行新法而敗民業;其源大抵如此,而慾望其流清,得乎?其間數君,雖有絲毫之善,功不補過。乃至徽欽而後,事至莫挽。天心仁愛,延及九廟,賊檜之生,非飛之仇敵,乃宋國當傾之眚物也。非徒殺飛,實滅宋也。飛存宋存,飛亡宋亡。宋既當亡,其可使飛不亡哉!然陰在陽中,陽順陰逆,故君子道長而福,小人道消而禍。陽在陰中,陰順陽逆,故小人道長而福,君子道消而禍。其飛檜同事將亡之宋,正陰慘陽伏之時。檜既合時享福,飛欲不禍得乎?此所以子之不足與檜為冤也。」理曰:「若然,則岳侯當以忠順為非、以奸逆為是乎?」漁復笑曰:「若以飛之生死論之,更有說焉。夫大丈夫之於世也,恒以生遇其時與不遇其時,死得其所與不得其所,以為幸與不幸,豈較其壽之短長、事之成敗以為得失者哉?若岳侯者,正所謂生遇其時、死得其所,其光其美何以加之!且古之人臣,能建不世之功,得全其始終者,是幾人乎?自宋興以來,能事武臣比比不少,世獨以岳侯稱者何?蓋因志將伸而驟屈,功將成而復墮,年當富而卒夭,國氣已振復至於不可為,致使仁人義士悲惜悼痛,如在己躬而不擲也。如鄧禹者,漢之名將,而有關中之敗;孔明者,蜀之臥龍,而有街亭之失;曹彬者,宋之良將,而有白溝之潰。設使當時世無秦奸,岳侯不死,孰敢必保其始終乎?噫!非秦奸則岳侯精忠不彰,非秦奸則岳侯功名不著,非秦奸則岳侯始終不美。天設秦奸以成岳侯萬世不磨之,。欲為岳侯報怨者,是不知其所而為也呵呵。」
理乃脫然明悟,不覺手舞足蹈,喜極而狂,輒向漁樵百拜謝教。於是漁者拍漁鼓而歌,樵者吹匏笙而和,理為之起舞,哄然而樂。彼各皆醉,漁即解纜將去。樵謂理曰:「今此之別,後會難期。吾有小詩,敬為子壽。」詩曰:
世間惟酒可消愁,事大如天醉即休。
彼是我非皆莫較,但能潦倒足風流。
吟畢,長嘯而去,漁亦鼓枻而歸。理既還舟,次日往訪,竟無蹤跡。理乃浩歎而歸,誓絕報怨之念矣。」
諸友宣傳,遠近驚異。理因樵者之詩,遂自號潦倒子雲。乃棄妻子,獨駕一舟遠遊近訪,後不知所終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