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採藥記
陝之潼邑有吳生者,名見理,早業舉子,累科不第,遂輟講家居,不復有功名之念矣。因其家室素富,兄弟得倚,子息成立,飽食閒居,無所經理者。宅西有道觀一區,甚為清僻。其住持劉古寰者,素稱道行,年耆德著,為鄉里所重。因常往來,遂深契密。
一日,論及神仙之事,古寰傾所知以談,見理存乃持以聽。上及松喬,下至丘馬,歷歷詳道。見理曰:「然則長生之道可得而學歟?」古寰笑曰:「仙亦是人,人亦仙也,何仙不由學而得,何人不可學而仙?但人之處世,或因富貴所絆,或緣情愛所牽,勞勞形役,擾擾心羈耳。苟或不然,移我之皎皎,合道之昭昭,又何難之有哉!」
見理曰:「昔聞人言,修長生曰內丹,煉黃白曰外丹。不知二致之說,果何謂也?」古寰曰:「夫外丹者,內丹之諭也;內丹者,外丹之驗也。假鉛汞而著象於顯,媾陰陽而含理於密,正所謂操綿磨劍、□水礪刃者也。此亦大概而言也,若夫丹道別異之名,奇玄迂遠之理,乃先師之遺訣,多隱直指。或托彼而言此,或比顯而示幽,真跡神密,玄謨妙秘,豈舌論能悉哉!」見理曰:「聞師之言,洞開茅塞。但不知吾師既達玄微,不修升舉,甘處污俗,予之未諭也。」古寰歎曰:「仙道故易,殊不知人道之難耳。夫學仙者,須衣糧先備,盤用充饒,不煩己心,不勞己慮,孜孜進道,多參至人,廣禮明師,彩靈株而煉神藥,黃白既成,道資足用,則藏修無飢寒之慮,鼎藥有可致致之由,仙位可登,煙霞任步矣。若貧道者,雖冒籍玄門,切嘗聞道,然朝無夜糧,夏憂冬寒,自給不足,何由養道?」總遇真仙,終為無益。感君閒談論及愚衷,倍增傷悼,正所謂濟水無舟,與其投溺者何異?噫!草木其與吾同腐乎?吁!」垂首良久,泣數行下。
見理聞此異言,魂志俱移。悔昔授業之差,恨今會古寰之晚,乃曰:「有是乎?吾何舍諸?今予不揣凡穢,欲參仙契,棄無益之財,修有理之宗,未審尊師能容竇納否?」古寰曰:「若然,以君家室外饒,天姿內富,表裡相須,煉修雙舉,易若吹噓耳。若非戲言,亦貧道之萬幸也。」見理髮誓示誠,各寫清詞,焚於道像前。於是古寰勸見理創治精舍,聚合雲水。不日而就者十數間,凡百供資之物,薪水之費,無不悉備。
不一年,遠邇傳播,方士雲集,常食者不減數十人。或教之以黃白助道之術,或授之以還丹複本之道。服氣存神,回精補腦,聚五存三,七還九戰,掛寶劍於真無,閉黍珠於靈密。至於點茅乾汞,縮貨脫青,偷魂借體,假母奪胎,雖《參同契》悟真之篇,《梯真集》煙蘿子之圖,又若青陽無益子、士表公輔之秘訣,真一散人、居姤子、元皇龍虎之經,無所不論,無所不究。雖積年連月,日談暮論,夜煉朝焙,終無纖毫之驗。家業漸至消疏,婢妾或遭外議,全無疑介。鼓弄益深,詐情益見,貪心益迷。談交論戰,啟狂夫窺窬之心;買爐治鼎,結怨女失身之恨。至於廢寢忘食,神枯氣耗,亦不暫停。朋友接踵相諭,親故交口而勸,終不少悟。
一日,古寰無疾而死。見理以為仙去,追念不已,恨不得與其同往。後因與二方士入太華採藥,步涉巔險,備極辛苦。入山既深,絕無人跡。偶遇老松一株,青陰團密,澗水臨歧,睛莎如繡,共少憩焉。見理素本膏梁,困弊無任,遂枕石而寢。既覺,失二方士其所在。回顧衣糧一空,盡為盜去。見理神飄膽落,悲栗驚疑,全無路徑可歸,豈得人煙問指!但見豐草喬林,巔崖怪石。見理猶疑二方士或伸仙顯化,登雲駕鶴而去,尚不敢指斥為盜。
正疑思之間,不覺山色生煙,斜陽漸下,楓樹與溪泉嘈雜,殘暉同新月爭光。空翠濕衣,寒嵐沁骨。既乃落霞消西嶺光收,皓魄印前溪漾彩。見理飢寒頓切,徘徊於深林密翠之中,往返於古澗幽岩之畔,計無所施,但期必死。
正彷徨間,忽聞歌聲。乍遠乍近,或抑或揚,初微漸著,如秋空鶴唳,古峽龍吟。腔奇韻異,清烈出常,斷續之間,畢而復作。其歌曰:
壽夭本由天,窮通亦自然。
數成無始上,理定有生前。
天地同歸此,陰陽豈外遷。
可笑凡愚子,癡心慕學仙。
歌畢,迤邐而來。
將近,乃一叟也,豐髯秀目,岳准岸眉,度態不凡。前謂見理,曰:「子之是行也,得無險乎?懼乎?又或寒餒乎?」見理幸逢溫厚長者,又聞相恤之言,則首肯口應,諾諾不已。叟笑曰:「無傷也,子不必過慮。老拙弊廬在此山前,煩子枉駕一宿,明晨當導子歸。」見理自喜過望,即隨叟徑造山前。遙見雲擁柴垣,樹籠茅舍,至則石牀竹器,幽概如畫。叟揖見理,就賓位而位。見理拱問:「老丈為何大族,尊稱高號,處此深僻?」叟但笑而不答。茶罷,設村醇醨而相酌焉。
叟因問見理入山之由,而見理亦答採藥之故。叟三撫幾而歎曰:「孔孟之道洪如天地,昭如星日,不能使後學小子遵天順理,可哀也。」見理尚喋喋辯其所為,叟曰:「不待子多言,老夫豈不知耶!子所謂道者,言治鉛汞可以為金銀,調精氣可以為不死。子以金銀為何等之物,死生為何等之事耶」苟可以人力為之乎?夫金者,乃五行之正體,元氣之一維。大塊賴以輔成,群有以之充遂,能從能革,易有易無,號稱天祿。覆載之間惟人為貴,人之至要衣食為先,衣食之權咸歸於此。故歷世以來,未嘗不寶也。國有斯而民庶安和,家有斯而子孫賴倚。名爵名勛以收多士,稱財稱貨普役工商。有斯也,傾國之姿可期,連陌之田可置,起填溝之殍,出係圄之囚,有回生啟死之功,鮮仗義扶仁之德,與陰陽否泰同權,共造化興衰一軌。實係民心久專世欲,紛紛紜紜浮行於世。運亨則來,命薄則去,應積不積,安而益年,應散不散,必罹禍焉。上自王公,下及黎庶,若富若貧,莫逃乎數,焉得以少而致多,以無而致有哉。又若神仙長生之道,由為誣謬。夫仙者乃五行雜萃之精英,天地不恒之異氣。氣之順也,在天則為景星慶雲,在地則為醴泉芝草,在人則為仙人賢聖。氣之逆也,在天則為妖星怪氣,在地為水湧山移,在人為魍魎悖賊。其仙也,或凌雲馭氣,或木食山棲,或假醫而利益於人,或托卜而預言禍福。氣在則隱顯無恒,數盡亦然化散。仙豈不欲授人?實亡道可傳。人若妄求而安得?子欲修而作仙,正如種麰麥而作黃菊,截藜藿而擬蒲蘭。大易有云:『有是理則有是氣。』既有其有,安無其無。若天若地,若山若川,神人品物,萬類同焉。通塞不外,成敗豈遷?溪梅冬綻,塢杏春妍。靡草經秋,鬆檜千年。長短靡一,氣理候然,又烏可以生而不死以短而作長耶?設若如子之言,則智者富而且壽,愚者貧而夭矣。」見理驚服,再拜受教。
次日,導見理出山,由舊路歸家。既歸,追悔前非,進復先業。遂攜書籍從童僕復入華山,欲拜老叟為終業之師。至則山重澗疊,路絕深林,不復可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