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小進士扮貨郎巧遇大團圓 老宰相親送女于飛雙合巹

  話說素娥回到房中,暗暗哭了一番。因想道:「我與吉郎,三載夫妻,誓同生死。設若再來相強,必以死報之。這死不足為願,只是今日這個貨郎,又係蘇州人,又稱吉姓,又合乳名,年紀又相彷彿,怎不叫我動心。」因又想道:「我公公雖然年老,當時也是個秀才,我丈夫也是個名士。就是我投河身死,易任雖然作惡,諒不敢致我丈夫死地,決無此理。」又想道:「既無此理,為何吉郎絕無音耗?或者他是讀書人,出門不便,故此叫蘭生刻紅印來做貨郎找尋,也不可知。只是我房屋深遠,不便輕出見人,怎能夠問他一個明白?再不然托他寄個信去也好。」因此,想念丈夫兒子,不勝心酸痛苦。已是五更時候,只得上牀,朦朦朧朧,早已天明。欲待起來,只覺頭眩目搖,精神散失,奄奄欲睡。直到飯後,孺人曉得,連忙入房看視。一面請醫切脈,說是六情鬱結所致。孺人只得勸解道:「此乃想念,思慮太過,以致如此。須索開懷,管教你好事在即。」素娥昕了,更不耐煩,側身向內。汪孺人正欲開言,忽聽外面使女僕婦來報,說道:「狀元老爺來家了,請孺人拜見。」孺人對素娥說道:「原來你哥哥今日榮歸,我且出去。」素娥點頭應允。正是:
  撮合非無意,愁深病自深。
  早知尋舊侶,何必苦推辭。
  汪孺人到了自己房中,使女又來請道:「狀元老爺已同太爺在後廳,立請夫人拜見。」汪孺人隨即走出廳來。汪萬鍾見了,忙移椅中間,請汪百萬與孺人同坐上面,然後拜,說道:「不肖多蒙義父母周全,只因王事,有缺甘旨,乞恕疏遠之罪。」汪孺人此時初見,不好遽然居母之尊,只得說道:「狀元遠來,不消行此大禮,日後再行罷。」汪萬鍾早已拜完,因問道:「哥哥仙逝,雖於叔嫂不相聞問,但不肖初來,卻應相見,乞母親傳示。」汪孺人道:「這是狀元美意,無奈兒媳無福,已於前月辭世。閨中只有你妹子,宜使出來拜見。昨日偶沾疾患,故此不便使他出來。」汪萬鍾道:「原來有位妹子。」汪孺人正欲開言,早有府縣官員聞知,俱來拜賀。汪萬鍾走出迎接。各官之後,就是親戚,以及鄉黨。自此終日備酒慶賀,忙亂不了。
  一日,乘空之際,汪孺人與百萬暗暗商議了一番。到了這日,大開筵宴,廳中垂設珠簾,分了內外。外面是男席,裡面是女席,席面甚是齊整。你道為甚緣故?原來汪百萬與孺人弄出這條計策。外席是府官縣官,以及族中尊長,俱已囑托,要做強美,硬保撮合汪萬鍾與素娥成親。裡面幾席,是族中一班內眷,囑托他做月老冰人,牽合素娥與汪萬鍾婚配。一一齊備。到了下午,早已官長來齊,不一時,廳前奏樂,堂上張筵。汪百萬與萬鍾先定了府尊縣尊,以次族長,然後坐定。酒過數巡,府尊吩咐樂人暫止。因出位與萬鍾重新施禮,道:「今日恭喜狀元,賀喜狀元。」汪萬鍾聽了,連忙回禮道:「學生初來.已蒙老父母作賀久矣,不知老父母今日為何又有此贅禮?」
  府尊笑嘻嘻說道:「學生謬叨職守,前日慶賀,分之所宜,公也。今日趨承,義不可卻,私也。既公之有賀於前,寧不有私賀於後。此所謂公私兩盡也。今學生之私賀狀元者,只聞狀元失偶,尚乏承歡。學生今日雖非風流太守,卻喜善於媒妁。今室中有女,實係新寡文君。東翁已坦腹東牀久矣。望乞俯從,休辜盛意。」汪萬鍾聽了府尊這些不明不白、無頭無緒話,一時摸不著頭腦,又聽到後面說室中新寡文君,又是甚麼東翁,不知又是何人竟要與他媒,一時又不好拾白,只得深深打一躬道:「學生蒙公祖大人見諭,總不明白。但學生苦衷,向來難以告人。失室之亡,實由學生孤寒,不能庇一妻子,一旦為強徒殞命。學生雖處顛沛中,無一刻敢忘而失其義。幸叨一第,遊街之日,而首相之女,彩球拋得中,學生堅執不從,致觸首相之怒,授兵剿賊,以為必無生還。幸叨聖上之福,蒼生之幸,得血戰以奠安,朝野俱知。今准請假,實係尋親養親,以盡孝念。非敢昧心,以續家室之好也。乞公祖大人見諒,使學生不作名教中之罪人則幸矣。」府尊又笑道:「天下事,經者事之常,權者事之變,雖古聖賢,亦有處權之道。權乃合於禮者也。我今做媒,不是別姓,即令尊太翁之義女,賢而且淑。今太翁長子寡婦,俱相繼去世。且有此義女得事狀元,豈非一家和美。將來麟趾,繼續箕裘。今乃吉日良時,共偕伉儷之歡,永效關雎之樂,勿負太翁尊堂愛子之念,幸即允從。」汪萬鍾只是苦口極力推辭。
  此時,簾內婦女,已是攛攛哄哄,請了素娥出來。素娥不知是計,只得勉強入席。到了席間,不是你誇獎狀元才高,就是我稱說狀元富貴。有的說姑娘若嫁了他,就是一位一品夫人了。有的說.我今就與姑娘作媒,今夜成親。就絮聒得素娥氣一回,分說一回,口口一回。正在沒法之時,意欲推辭走入。忽聽見外面停樂,細聽府尊也是要與狀元為媒。一時急欲尋死。忽聽見狀元開口,聲音甚熟。只得立住,口口口口遂顧不得眾親戚,忙走近簾前,細細看明,不禁大聲道:「吉郎,吉郎,快上來,你妻子素娥在此。」汪萬鍾正向府尊推辭,忽聽見簾內連聲「妻子素娥在此」,遂顧不得府尊,急上前挑簾一看,果真是妻子素娥,不勝大驚大喜道:「真耶,夢耶?果是素娥耶?緣何在此相遇耶?」遂與素娥抱頭哭泣,各訴別後苦境。直聽得眾人人人心酸,又見夫妻相會,又人人替他歡喜。
  汪萬鍾與素娥正訴說不了,忽堂前發起喊來。有一人在廳中高叫道:「汪年兄,汪年兄,你在此成親,小弟也來吃杯喜酒。」眾人忽見這個後生走入,瘋瘋顛顛,不知迴避,忙來趕逐,打他出來。怎奈他年小聲高,又與府尊縣尊只是拱手道:「小弟特來奉陪兩位老先生。」汪萬鍾在簾後聽明,連忙走出,定睛將那人一看,這人也將汪萬鍾一看:「你是同行尋親的周孝呀,為何穿戴了紗帽圓領起來?」汪萬鍾笑道:「你是卞興祖,為何到此?你的父親可曾尋著了?」卞興祖道:「若是尋著,也不到這邊來了。父母尋不著,倒尋著了祖父母了。只那日到家進去,我的叔父已接了父母住在裡面。我是不識面的,祖父母如何認得。及至細問緣故,拜見之後出來尋你,你竟去了。」汪萬鍾道:「可喜你尋覓了祖父母了。我一向倒也不曾細問得你,你尋的父母姓甚名誰?又因何失散?你方才叫汪萬鍾是年兄,這年兄是從那裡稱起?」卞興祖聽了,哈哈大笑,將竹籠棄擲在地道:「我不說你那裡知道。就請了汪年兄出來,也認不得我。因他不肯招贅相府,被他關禁,以後奉旨征剿,故此不曾面識。我是臨了背榜的一個小進士。誰知當日做了背榜進士,一旦辭朝請旨尋親,今又做了背竹籠的貨郎。我尋的父親叫做吉夢龍字扶雲,母親易氏素娥。你今在此,這般打扮,莫非穿分行頭扮甚腳色做甚戲麼?也使我看幾出,吃杯酒兒。」汪萬鍾聽了大驚道:「你尋著的祖父母諱甚麼?」卞興祖道:「祖父諱存仁,祖母張氏。」
  汪萬鍾聽了,一時大喜道:「原來你的祖父母,就是我的親父母。我與素娥就是你的就父母了。我就是吉扶雲名夢龍,改了姓汪名萬鍾。當日相遇,又改了周孝。我也疑心你的名字曾在那裡看見過,一時存想不起,誰知竟是我親生的兒子蘭生。只是你怎能個尋到此?」卞興祖聽了,不禁大歡大喜道:「原來也是改了姓名。當日相遇,覿面不識。孩兒向來只知有父,不知有母,及拜認了祖父母,方使孩兒找尋母親。又虧得神靈,指點我地方姓氏。到此再訪不出,因知狀元是孩兒同年,得他做個地主,托他為孩兒訪問。因見今日請客,故此進來尋他,誰知狀元就是孩兒的父親。」
  此時簾內已有眾使女看見了,俱說賣蘇貨的貨郎,怎敢大膽到此討酒吃,豈不是件奇事。素娥忙定晴細看,又聽見說出緣故,竟是親生的兒子蘭生。一時悲喜交集,也顧不得廳上官長,遂走出簾來,叫一聲「親兒蘭生,你母親在此。」汪萬鍾道:「這就是你母親了。」卞興祖忽聽見又有了母親,真乃喜從天降,叫一聲:「母親呀,孩兒尋得好苦!」遂道:「恐怕難尋,只得做了貨郎,又恐錯過,故此刻了乳名小印,好使見者自知。不期今日見父,又得見母,怎不叫孩兒喜歡!」素娥道:「難得孩兒這般苦心,可謂極矣。我因見了紅印之後,日夜思念,不能一見細問。誰知果是我的兒子,真僥倖也。」
  汪百萬已使人捧過鳳冠霞帔,烏紗圓領,與他母子穿戴起來。卞興祖一手扯父,一手扯母,並立廳中,納頭拜說道:「不肖兒生長一十八年,未識生身父母。每念劬勞,號天飲泣。今日真感天地之恩,神靈之佑也。」遂將廟內夢中之事,細細述知。拜完起來,汪萬鍾使他拜了汪百萬、孺人,然後與各官族長一一見過,府尊縣尊各各稱羨,拜賀道:「狀元夫妻父子,一旦相逢,各遂生平,享天倫之樂趣,可謂至盡矣,無以加矣,本府亦有榮施矣,敢不拜賀。」
  此時,尚未說完,忽又門上人慌慌忙忙進來報說:「快擺香案,請狀元老爺接旨,並迎接何太師老爺,不久到門。」汪萬鍾聽見旨到,一面更衣,一面使人打掃廳堂。眾客與各官入內暫避。只不知何太師到來是何緣故。
  原來這何太師,當日只因汪萬鍾不肯就婚,將他奏准領兵,使他曉得宰相可以擅作威福,要他知悔,應允親事。不期汪萬鍾不知悔,竟自歡歡喜喜,蕩平餘孽,又下海成功。及至回朝,要托委曲周全,以完彩樓一案。又誰知汪萬鍾已奏准尋親養親,急急辭朝而歸。想了一想,無可奈何,只得細細奏知天子。天子道:「汪萬鍾可謂忠孝節義俱全矣。朕今使他無礙於禮,以完卿父女之意。」遂降旨一道,又賜金蓮寶炬,以及錦繡千端,使何用親自送女與汪狀元成親。故此太師與小姐同了天使,一路出京,與汪萬鍾也不通報。他今日排執事,先遣人報知,汪萬鍾遠接到廳朗讀道:
  朕聞:為國宜忠,為子宜孝,為夫宜義。此乃萬古綱常不可移易者也。今汪萬鍾自登廊廟,即殲兇惡,為國誠忠。久缺甘旨,即辭歸養,為子誠孝。敬守節義,不就相婚,為夫誠義。朕今念爾前妻已逝,內乏蘋蘩,曠夫再見。相女既中彩球,若不成婚,實稱怨女。以曠夫怨女非聖世所宜,今遣相臣,親送女成婚,以彰盛世。欽哉謝恩。
  讀罷,謝恩畢,後堂長官、親戚,以及孺人、素娥方知就裡。汪萬鍾尚欲不願,當不得眾人勸勉,又當不得素娥力勸道:「郎君敦義,妾已盡知。俾妾非妒婦,抑且君命難違,幸郎君萬勿以妒婦視妾則妾誠幸矣。」汪萬鍾方才聽允。
  一面迎接太師,汪百萬一面收抬旁廳,與太師、小姐安歇。汪萬鍾即同卞興祖到揚州,接了父母來家,擇日成親。
  這番熱鬧,是天子主婚,宰相下嫁,地方官員往來贊襄。人間富貴,未有如此之盛也。成親之後,易素娥事事謙和,何友鸞樣樣謹厚,閨中二人,只以姐妹相稱呼,並無大小彼此之分。到滿月,長官親朋慶賀。大開筵席。外面男席是何太師居首,以及各官。內裡女席,汪姓女戚。談到中間,汪萬鍾方將大和尚靜玄所贈偈言,一一念出,大家聽了,俱稱奇異道:「原來狀元改姓更名、掃平妖寇、父子重逢、祖孫會合、口口斷婚,事皆前定,絲毫不爽,將來榮貴,正未可量。」汪萬鍾道:「我今名已揚矣,親已顯矣,宜躬耕南畝,以養親為事,志願畢矣。若不知機,惟求利祿,誠恐將來邦覆家傾,悔已遲矣。」眾人聽了,甚是驚異,忙問道:「目今雖是流寇縱橫,國家尚在全盛,朝不乏人,自當殲滅。狀元方才說到『邦覆家傾,悔已遲矣』,狀元心中必有定識,萬望賜教。」汪萬鍾道:「學生豈是定識,止不過當年曾讀異書,知些天意,驗些風云耳。大約不出十年,定有應運新君治世。此時天機,豈敢亂傳。各宜謹記學生之言可也。」眾人聽了,盡皆點頭。正要再問,忽又報:「天使到來。」
  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吉夢桂。當日選了山西平陽府理刑,為官清正,三年之內,欽取進京,遂升了科道,始知汪萬鍾就是親兄吉夢龍,更名的卞興祖,就是姪兒。俱是請旨尋親,今已尋著,在家養親;又知嫂嫂尚在。他遂上了一本,請替他二人複姓,朝廷特賜詔書,一進蟒袍玉帶、鳳冠霞帔、旌旗門閭,就著吉夢桂頒旨回家。不日報到,合家歡欣迎接。接到廳中,宣讀道:
  皇帝詔曰:朕聞文足安邦,武堪定國。咨爾大元帥汪萬鍾,匡扶社稷,重整山河,精忠不朽,義氣可嘉。奏揆所由,知其本姓吉氏,原名夢龍,相應仍賜歸宗,加封忠義侯。其父吉存仁,教子有方,加封禮義侯。其母張氏,加贈一品夫人。正妻易氏,節操可風,加贈節義夫人。次妻何氏,賢淑不諭,加贈一品夫人。卞興祖實係夢龍親子,亦賜歸宗。棄職尋父,孝行可嘉,封為孝義伯。弟夢桂,清廉正直,封為正義伯。妻蔣氏,封二品夫人。其汪百萬,培植成名,仁愛可嘉,亦封七品之職,冠帶榮身。其妻吳氏,仁慈救溺,亦賜夫人。一門忠孝節義,濟美後光,各予紫誥,以榮門閭。欽哉,謝恩。
  大家謝恩已畢,真乃一門三貴,父子兄弟同科。堂上雙親,齊慶八十。卞興祖因感天曹猛將顯靈托夢之事,即使人鳩工,廟宇煥然一新。何用深思汪萬鍾之言,遂告者致仕,依傍小姐,以樂餘生。
  一日,吉扶雲與素娥,說起易任之子流落從軍,犯罪宥死。其女為娼,「我今意欲將他出了軍籍,使回故土,以存其脈。為女贖身成配,不知夫人意下如何?」素娥道:「此乃以德報怨,有何不可。」吉扶雲遂一面著人到李全忠軍前將他除名回籍,又一面使人到大同,為翠風贖身。不日,同來拜謝。又知李全忠尚無妻室,將翠鳳嫁他為妻。
  過不幾年,存仁夫婦相繼而終。素娥又生一子,以續汪百萬之宗。何友鸞亦生三子,也將一子接了何用之傳。吉夢桂、吉興祖亦各致仕,子孫綿綿,富貴不絕。人皆稱節義之報,至今傳美其事。予今譜出,亦可風世之一助云耳。有詩為證:
  飄流失散盡團圓,節義從來天保全。
  堪笑世人行惡念,後來那得子孫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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