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父子相逢俱不識 祖孫會合暫開顏
話說吉扶雲,更名改姓叫周孝,蘭生又叫了卞興祖。真是父子相逢對面不識,又因各人找尋父母。亂後雖樂,心中俱有萬千愁緒,彼此相憐,同到揚州。不期卞興祖走入門去,許久不出,吉扶雲等得心焦。因暗想道:「我這人,怎聰明一世,慒懂一時,我與他止不過萍水相逢,他尋他的父母,我尋我的父母,各人行各人的孝念。他一個少年人,有何定准,他今不出來,我又何苦在此等他,誤了我的正事。」因定了主意,遂不等卞興祖出來,競出門大踏步而去。正是:
相逢不識面,識面不相親。
顛倒亂人意,方知別有因。
卞興祖在內,拜認了祖父母,真是歡喜無限。吉存仁老夫婦見了蘭生,恁般長大,又且成名,雖是十分歡喜,歡喜之際,卻又添無限悽慘之容。蘭生見了,忙跪下道:「孫兒不肖,然已叨黃印,只因未識源頭,上表棄職,得蒙聖思准允,不辭千里之遙,得倖今日拜識了祖父母,實乃萬千之幸矣。怎祖父母見了不肖孫兒,不以為歡,反生悲慼之態。莫非怪孫兒來遲不孝之罪麼?」吉存仁老夫婦聽了,一齊立起身來,捧定了卞興祖大哭道:「你今歸宗耀祖,真乃吉門大幸,豈有怨責於汝。但我兩人,見鞍思馬,睹物傷心。你今只認了祖父源頭,卻不識生身面目。豈不是你我團圓尚隔著一層,怎不叫我兩口兒傷心悲痛。」卞興祖聽了,一時毛骨悚然,不禁慟哭道:「孫兒初時不識祖父母並生身父親,遠離他鄉。及至京師,榜上知名,拜識了叔父,說我父親尚在。今識了祖父母,自然有孫兒的父親。方才祖父母這等說起來,卻是孫兒的父親還沒有下落。既沒有下落,則死生存亡,俱未可知矣。叫我做孫兒的好不命苦。如今只求祖父母,將孫兒的父親當日因何事出外,近來可有消息,好使孫兒尋遍天涯,同生一處,志願足矣。」說罷,大哭在地。
吉存仁老夫婦聽了,用手攙他起來,邀將昔年家門不幸、遇赦遠遊,細細說知,道:「後來有人傳說,你父親得隨一個大商人進京,以後數年杳無音信,使我二人日夜愁腸萬結,又虧得你叔父能繼書香,又不幸中之幸矣。你今要行孝念,尋訪天涯,這也難得,只是尋訪之時更兼尋訪你的母親消息,倘僥天幸,得能無恙而歸,則又萬幸矣。」卞興祖聽了,大驚,問道:「這又奇了。當初你孫兒三歲出繼,已說母親亡故,無人撫養,現有出繼文書可據。忽今日祖父母又叫孫兒尋訪母親起來,豈不又是一件大奇之事。」說罷,遂在衣底內取出過繼文書,與祖父母看。吉存仁看了道:「孫兒有所不知。今日就是你父親回來,也只認你母親亡故多年了。」遂將易氏弟兄威逼投河,假死陷害,又細細說明道:「後來有人傳說,你母親虧得一個商人之妻撈救,收為義女,遠去口口口口口,你去尋父親,兼尋你母。」卡興祖一時聽得明白,方才驚驚喜喜,說道:「孫兒今日方知有母親矣。」吉老夫婦叫他入內歇息,卞興祖道:「孫兒有個朋友在外,與孫兒是一樣,要找父母的,請他進來,明日做個伴兒也好。」說罷,遂急急走出來尋,已不知去向。正是:
尋親孝子口哀哀,見面緣何反拆開?
若不掂掂還揣揣,有何佳話教人猜。
卞興祖問明了祖父母,真是一喜一憂。喜的是祖孫會合,父母俱存;憂的是年代久遠,未卜存亡,天涯海角,何處根尋。故此終日疑疑惑惑,只得侍奉了祖父母月餘。尋親念切,只得拜辭出門,東尋西訪,並無影響。
一日,在路尋思,暗想道:「我父親跟隨大商人進京,我在京中如何曉得。若是曉得些影響,尋著了也不可知。如今我又出京,來到此地。若又進京,我又上過尋親表章,倘被兩衙門知道,只說我潛匿京師,殊屬不便。」又想道:「我母親當日投水,得人救免。我想投所去不遠,就是救去,亦不過咫尺,百里之間必定好尋,與父親不同。」忽又想道:「若在咫尺百里之間,我母親隔一年半載,見沒有是非,豈不想回家之理。萬一被撈救之人帶去遠了,就是住在人家,倘若房屋遠,朱戶重門,叫我怎麼找尋,何處問信?豈不比父親更難尋訪了。這怎麼處?」一時想到這個田地,直想得無可奈何,只得尋店安歇。
卻見店主婆叫了一個貨郎進去,買些零碎之物。他看在眼內,到了夜間,回想道:「我父親跟隨商人,所以去遠。我母親是個商妻相救,我想商人之妻焉有去遠之理。就是去遠,料想不過千里之地,同在一省,也還好尋。若慮難尋,我今日見這賣貨之人,俱是婦道所用之物,可以入內。我今何不權作貨郎,挨家尋訪,直達內室,自然有個消息頭緒也不可知。」遂想定了主意。到了次日,身邊有的是銀子,遂央店主人買了一個竹籠,買了許多蘇貨等物,又刻了一方小印兒,上面刻著蘇州貨郎吉蘭生。店主人見了,問道:「你說蘇州貨郎,說話卻是陝西,又不像個生意人,如何做得這件生意。既要在我這地方做生意,也要得個人指點才好。」卞興祖哭道:「我原不為生意,也不在一處貨賣,只要尋我的父母。」店主人道:「前日有一位客官在此,也要尋父母.父母尋不著,到被父母尋去了。怎麼你也要尋父母。」卞興祖忙問道:「這人何等樣人?怎麼有這等湊巧?」店主人道:「這人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山東流賊,在京做了大官,如今請旨尋親,恐怕騷擾地方,故此私行訪問,一時無處尋訪。虧他父母曉得,著人四下找尋,才找著去了。」卞興祖聽了,只不好說出自已也是請旨尋親。遂又問道:「他父母是那裡人?」店主人道:「是徽州人。」卞興祖遂不再問,因而背了竹籠,到各處尋訪不題。正是:
走盡羊腸路,沿門作貨郎。
可憐衣紫客,只為覓爹娘。
你道店主人說的是誰?原來就是汪百萬。當日汪百萬在京,聽見了江南亂信,與兒子汪萬鍾分別,急急趕到家中。幸喜家中平安。此時家中早已報中了,汪萬鍾中舉人、中進士,又做了狀元,門前旗桿、匾額赫然炫耀,汪百萬見了.時時傷心。你道為甚緣故?只因自己的兒子納監京中,不期暴病身死,將吉扶雲做了繼子,頂名入監、中舉、中進士以及狀元之事,俱瞞得水洩不漏,外人絕不聞知,即有家信到家,也不說明。故此連妻子也不曉得兒子死的緣故,只認在京做官未回。
這日,汪百萬到了家中,孺人接見之後,就使侍女請出素娥出來拜見,汪百萬隻說是自己的媳婦,及至堂中,朝上拜見,卻不是媳婦,是一個不識面的女子,口稱女兒拜見父親。汪百萬聽了大驚,只叫:「請起,這位何人?」汪孺人道:「朝奉坐了方好細說。」遂將素娥從前始末,細細說明,「已作親女。我屢次著人到蘇州打聽,一時再訪問不出,大約年久無人,將來也要完他終身之事。你的媳婦,不幸已於前月得病身亡。我兒萬鍾回來,只好與他另尋一頭好親事罷了。」汪百萬聽了,一時苦在心頭,只得落了幾點淚珠。強掙說道:「怎我家門不幸。且喜有女,將來不致寂寞。」說完,早有幾上人報人道:「府裡太爺與縣裡大爺俱來拜賀,不久到門了,請朝奉準備接見。」孺人同素娥連忙入內。自此,大小官員以及親戚朋友,日日拜賀。汪百萬忙亂了多日,方才安逸。正是:
趨炎附勢萬千般,仰望終身作泰山。
但得主翁欣笑日,奴顏婢膝不辭艱。
汪百萬遂將家事料理一番,已著人暗暗打聽汪萬鍾消息。已曉得成了大功,進京覆命。知他王事在身,不敢來家看視。及至又有人報來,說「汪萬鍾請旨尋親養親,已出京了。」汪萬鍾得了這個信,不勝著惱。因暗想道:「原來這畜生恁般無禮,他今得第身榮,竟要尋他親生父母養將起來.將我撤在腦後,全不想這富貴從何而來。若不虧我照料,此時已做溝渠餓莩久矣。現今他頂著汪萬鍾名字做官,只消我到京中,說他欺君背義之罪,其罪不小矣。」因又想道:「我要處他何難,只是我久已做了封君,受人趨奉。若將此事傳開,依舊做個商人,豈不盡棄前功。」遂想來想去,一時再想不出甚麼好算計來,終日在家納悶。汪孺人見了,再三詢問,汪百萬隻得跌腳痛哭,悄悄說出兒子已死,繼承頂名萬鍾,如今成功,富貴已極,細細說出道:「他今只尋他的親生父母,全不念我恩情,豈不是忘恩負義。我今欲要處他,外面久已曉得狀元是我的兒子,怎好更改,被人笑話,這怎麼處?」汪孺人聽見自己兒子已死,也就暗暗痛哭了一番。
卻喜得過繼頂名的做此大官,將來受用不小,只得解勸:「如今事已至此,真的既能變假,假的不得不變做真。我想他的父母年代久運,趁他未見之時,差人在他所過地方,尋了來家,拜了宗廟、親戚,我還有絕妙好策,不怕他不死心塌地,以假為真。日後有了真父母也不肯去了。」汪百萬聽了,真喜得心花俱開,忙問孺人何計,快請說出。只因這一說出,有分教:破鏡重圓,珠還合浦。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