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何小姐勸父存餘地 強大梁夜臥感罡氛

  話說卞興祖,只以為吉夢桂是他父親。及至說明就裡,方知是叔。一時悲喜交集。所喜的,知父親尚在;所悲的,流落天涯,一時不能見面。只得與叔父說些往事,且按不題。
  且說汪萬鍾,被何小姐拋中彩球,不問他情願不情願,搶了來家,強逼成婚,怎奈汪萬鍾說是前妻雖死,義不可失,抵死不從。何閣老一時惱怒,欲要處他一個盡情,只為自已無子,止生得這個小姐,叫做友鸞,自幼讀書,長通文墨,為父母所鍾愛,要與他招個才美之婿,向來無一可兒。今知新科狀元年紀還輕,遂高高興興使人搭了彩樓。這小姐也見狀元人物秀美,心中暗喜,竟將彩球拋著,抬入府第,指望成親。誰知汪狀元不允,卻是父親以勢位壓他,要害他性命。只得從容勸解道:「兒女婚姻,必以好合方成佳偶。彼今推阻,或者可俟將來。況且彩球一事,通國皆知。孩兒已許身矣,豈可妄加禍辱,遺笑於人。莫若待之,以順其性。」何用聽了,怒氣稍平,道:「可奈這畜牲自恃新進,不知仕途艱險。我今有處,使他歷盡艱辛,那時不怕不來求我。」
  主意已定,將汪萬鍾禁在書房,不許出入。一時眾同年不服,各要上本,卻懼何用威權,不敢輕試,只得罷了。汪萬鍾又氣又好笑道:「他禁得我身,禁不住我的心。且看他將來如何奈得我何。」一日,在書房中氣悶不過,作詩自遣道:
  堅心一點守孤幃,豈畏巖巖相府威。
  不作蕭郎貪美玉,鳳台留滯不思歸。
  寫完,置於案頭,吟哦了數遍。不期書童送進飲食,被他竊去,呈與何太師。何太師見了,十分惱怒。正要拿此詩與小姐看,不期外面報說:「皇上親御便殿,特遣中官來召。」何用不敢稍遲,同著中官來見駕。
  原來這日山東撫臣有本入朝,奏稱山東妖人作亂,糾集飢民數十餘萬,連失城池,伏乞遣將征剿。皇上見本,龍顏不悅,特召何用入朝道:「朕今憂國憂民,終無一補。山陝一帶,流寇縱橫,尚未綏撫。今又山東作亂,國家竟無瓦全。賢卿可為朕籌度,將如何處之?」何用道:「狀元汪萬鍾,實堪其使。」皇上道:「他是文儒,豈知兵事。」何用道:「邇來汪萬鍾寓居臣第,日叩所學,幼時曾讀異書,此行決不負所學也。」聖上聽了,龍顏大喜,即准所奏。正是:
  養女何須苦逼人,要將勢重結朱陳。
  此行若不天書讀,今日將何救庶民。
  汪萬鍾正在書房中納悶,忽有旨,著他征剿山東妖寇。心中十分歡喜道:「靜玄偈言『干戈定四方』,又將驗矣。」接了旨,忙入朝謝恩。謝恩畢,即到兵部領了兵符印信,勘合文書,欽賜加銜乃是徵東護國太子太保大元帥,一時十分榮耀。到校場中點集了三萬人馬。汪萬鍾見人馬雖是強壯,卻是未經訓練,難以行軍。遂連夜上了一本,其略道:
  用兵之道,當以訓練為主。若不訓練而使之,是廢民也。臣昔讀異書,深知訓練之法,乞假臣數日,訓練精奇,平寇易如反掌矣。伏乞准行。
  皇上見本,即批旨依奏。汪萬鍾在校場中一連操演了數日。一時紀律分明,進退合法,然後起身。怎見得:
  軍令森嚴,並不交頭接耳;將軍法重,誰敢擅竊邪淫。一隊隊法天效地,按的是上界星辰俱環繞;一行行役鬼驅神,用的是奇門遁甲為我使。向來韜略,何須窮研;近日天書,時刻遵行。破釜沉舟,置於死而後生;頻減食灶,示於弱而反強。左攻右擊,截後邀前。運籌帷幄在胸中,慮事精詳千里外。
  一路上,大軍浩浩蘺蕩。不日入了山東境內。
  你道這妖寇是甚麼人?原來這人叫做強大梁。就是山東生長,自小父母雙亡,依著姐姐家,放牛過日。到了十八歲上,一日在山中放牛,不期放遠回家不及。他想:「若是空身奔走,還可到家,有了這條夯牛,如何走得及,莫若在此山中宿了,明日早回去罷。」遂揀個山凹藏風之處,將牛縛在樹根之上,自己坐在石岩之處。坐了半晌,欲要尋睡,無奈一天星斗,四下淒風,一時難於合眼。只得長歎一聲道:「我強大梁自從父母雙亡,終日放牛,依人過活。雖是不愁穿吃,我想為人在世,父母生了一場,不做些烈烈轟轟的事業,是與畜生何異。我今終日放牛,不尋些事業,就與這夯牛一樣的了。只是我如今要做些事業,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孤身一人,那個肯來扶我。」想到此際,禁不住流了幾點淚兒,又歎息了半響,只得低頭,伏在雙膝之上,朦朦朧朧,一時睡熟。不期到那斗柄初橫、星移分野的時候,乘著國運將衰,妖孽將萌,上天有一種罡氛流蕩。不是依草附石,就是撲入人懷,害天下之蒼生,耗國家之元氣。所以,這強大梁在此星斗之下,深山岑寂之中,伏膝睡熟之時,誰知這股罡氛竟衝入他懷裡,將強大梁忽然驚醒,覺得滿身寒栗。忙揉揉眼,道:「啐,啐!露天之下,這般寒風侵人,不可睡著。」
  遂立起身來,看著這牛兒尋草吃。他就騎在牛背上,要得些暖氣,將身伏著不動。不期月光之下,影影的有兩個人走出來,叫一聲:「放牛的大哥,你好大膽,難道在此空山,不怕鬼魅魍魎?」卻是兩個年深月久的兩個老狐,在此空山星月之下,各自頂了一片死人的天靈蓋,朝著罡鬥,拜求修煉。他兩個修煉多年,已是知人禍福,善曉陰陽,騰挪變化;更有一種奇處,善能撒豆成兵,剪紙為馬。向來要尋人依附,卻是眼中再不見有個可助之人。這夜正在山中拜求罡鬥,忽見這股罡氛落下,附在強大梁身上。兩個妖狐看得分明,十分大喜道:「原來我兒姻緣,卻在這個人身上。我們如今只須如此這般,將來受用不小。」遂叫小雌狐搖身一變,變了個十七八歲的女子。自己也搖身一變,變個五十餘歲的老婦人,領著走來,叫了一聲。
  這強大梁在此空山夜靜之時,未免有些膽怯。虧得有牛作伴,還可壯膽。忽見有人走來,正不知是人是鬼,心下驚疑。不期叫了一聲,方知是人。只得答應道:「你若肯來作伴,是極好的了。」連忙跳下牛來,上前一看,卻是一個老年婦人,領著一個女子。因不勝驚問道:「你方才說我不伯鬼魅魍魎,難道你兩個女人,走此夜靜深山,反不害怕?你端的是人是鬼?」那婆子聽了,笑說道:「你這大哥,不見我行有影,口有聲,怎就疑心起來。我實對你說,我丈夫姓胡,已死多年,止留下這個女兒,叫做胡靈兒。今年已是十七。只因家道貧窮,又兼飢荒連歲,不能過日。我那近處,常有盜賊搶擄,姦淫子女。因聽見有人傳說,眾賊曉得我這女兒有些姿色,要來搶他成親。我得了此信,幾乎嚇死,怎肯配與賊人。因想當初丈夫在日,有個親戚在此居住。故此我母子特來投奔棲身,就要托他尋個好人家,嫁了女兒,完我一生之事。」強大梁聽明道:「原來如此。你這親戚姓甚麼?說明了,我指引你去。」那婆子道:「他叫做強天樂,是我丈夫的中表弟兄。」強大梁忽然聽見,吃了一驚。忙問道:「強天樂是我的父親。這般說,你是我的表大娘,我是你的表姪了。這是那裡的造化,在此夜靜空山,相遇至親,豈不是一件奇事。」那婆子昕了大喜道:「天使相逢,實非偶然。」又故意問道:「你父親可好麼?你有個姐姐也好麼?」強大梁道:「我的父母,俱在我六七歲上亡過了,止我一身,在姐姐家放牛過日。只因今夜回去不及,胡亂在此坐到天明回去。」那婆子道:「我指望來投奔你父母,誰知你父母皆亡,你又住在姐姐家,這怎麼處?」兩人說了多時,天已微明。強大梁見他女兒,遮遮掩掩立在娘身背後。先前天黑難看,如今天明,將他上下一看,卻生得如何?只見:
  眉分細柳,齒白唇紅。眉分細柳,容光滿面耀人睛;齒白唇紅,嬌態含羞身半軃。滴溜溜秋波似水,笑盈盈春放桃花。人若看他微露笑,他來偷視現全身。最愛年青,堪憐紅粉。誠然一見定銷魂,果是相逢應奪魄。
  強大梁從來不曾見這等標緻女子,直看得一時神飛魄蕩了半晌,只礙著婆子,不敢輕狂。因笑說道:「原來表妹如此姿容,怪不得起了賊人之念。如今請大娘、妹子到家見禮罷。」說完,牽了牛兒,引了二人到家,先進去說知。你道如何這般湊巧?只因老狐能知過去之事,知道強家姓名緣由,遂假捏出來,認了親戚。強大梁同了姐姐出來迎接相見,說起當年事情,一毫不錯。那姐姐竟認是真,留他住下。這兩個妖狐,到了夜靜,悄悄出來,攝取人家金銀財物,送與強大姐。強大姐十分歡喜,竟將胡靈兒配與強大梁做了夫妻,兩人十分快活。
  到了滿月之後,一日兩個妖狐將房門關好。在內剪了許多紙人紙馬,又將了一升黃豆,口口唸唸有詞,將這些紙人黃豆,忽然變得一個個雄雄糾糾,帶甲頂盔,俱來聽令。那兩個妖狐,喝了一聲,一時間將這間房子不多時竟有許多大,容著有千軍萬馬,爭鬧廝殺,誰知強大梁回來,走到門口,見房門是關的,遂伏在門縫口張看,直嚇得冷汗淋身,禁不住大聲咤異。兩個妖狐聽見,連忙收了法術,開門放入道:「你今不須害怕,我母女實得異人傳授,要來扶助真主。因見你有些福分,故此將我女兒配你,成了夫婦。你今不可洩露風聲,將來受用不小。」強大梁聽了,一時歡喜無限,道:「欲圖大事,必先糧草器械,方可糾合。如今赤手空拳,我們只得三個人,如何做事。」老狐道:「目今朱天子氣數將盡,飢民無食,只消一呼而應。此去南方三里,我埋藏得有金銀十萬,你夫婦二人去取來,先以賑濟為名,復以法術動眾,大事可成矣。」強大粱聽了,十分快活,同了胡靈兒,將銀子用法取來,賑濟飢民,這些飢民,忽聽見強大梁發銀米賑濟,一時整千整萬,若老若幼而來。一連賑濟了半月。
  一日,老狐見這些飢民齊集,自己立在高處,說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目今朱家王氣已銷,天下荒亂,山陝流寇各自稱王。山東大飢,民相自食。強大梁心懷不忍,出銀賑濟。爾等不可不思報德。何不共助有德,以成大一統之業,將來共享富貴。如不信我言,爾等可同強大梁,近水之處照看便知。」眾飢民聽了,果扯了強大梁近水處照看。只見水中的身影,是個冕旒黃袍的強大梁在內。
  眾人見了大驚,一齊跪拜於地道:「原來是一位萬歲爺,我等眾人不知。情願大家出力,共圖富貴。」一時聚了數萬餘人。老狐道:「難得者人心。如今人心既得,但此處耳目甚近。此去東昌境內,有一座深山,廣闊三百餘里,其中可以屯糧積草,招集人眾。即此起程,方無後患。」眾飢民應聲願去。只因這一去,有分教:翻天揭地,火滅煙消。不知果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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