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念前妻坐懷不亂 為愛女欲結絲蘿

  話說吉扶雲,一時不便說出真名,隨了汪百萬同行而來。
  原來這汪百萬,是揚州第一個鹽商,到處馳名。到碼頭熱鬧之處,就有商人相請。不是做戲請他,就是接了名妓相陪。一日,到了大名府,尋店安歇,早有一眾鹽商聞知,爭先迎請。汪百萬再三推辭,眾人那裡肯依,一連吃了數日的戲酒,吉扶雲亦在其內。這日汪百萬發了狠,回絕了一家。怎奈這家見他不肯赴酌,竟備了一席盛酒著人送到下處。又選了大名府幾個出色的名妓來陪酒。汪百萬無可奈何,只得要領主人之情,開懷暢飲。又當不得妓女趨承,竟吃得怡然樂然,酩酊大醉。這幾個妓女如何肯放,竟一同擁入醉鄉,不知誰醉誰醒矣。內中有個妓女,名喚翠鳳,年方二八,正在妙齡。因見吉扶雲年青俊雅,十分留意。吉扶雲雖與他談笑,並毫無半點輕狂。翠鳳只認他是腼腆,有人在席,所以如此。及至眾姊妹同了汪百萬歸房,主人已經別去,單剩他二人,翠鳳只得開口笑說道:「酒已闌矣,夜已深矣,郎君豈不知嫌夜短之句乎?」吉扶雲也笑道:「相逢無俗事,止許話清談。至於夜長夜短,何足計較。美人自去安枕,學生尚欲挑燈。」翠鳳道:「賤妾雖係菲容陋質,不足以動君子。但郵亭適興,亦情之所有,郎君何相拒而淪人於不情,妾所不解。」此時吉扶雲非不愛他姿色俏麗.言語動人。但心中想起素娥,夫妻恩愛,怎肯為一妓女喪義。故此任他戲謔,只心堅如石,絕無邪念。因問道:「我看你體態姿容,實非他比。你是何處人氏,為何失身風月場中,填人不滿之欲?」翠鳳見問,不覺愁容淚滴,說道:「妾看郎君,堅持守正,其中必有隱情,妾亦不敢強矣。既蒙垂問,實有交淺言深。妾是蘇州府人,良家子女,父親易任,不幸家中遭變,母子流徙,這李媽將銀子賣我,我豈願為。」吉扶雲聽了,暗暗點頭,遂取了一部古書,看到天明,也不與妓女說知其細,明早,只見汪百萬起來,梳洗已完,著人來請他吃早膳,他尚端然坐在那邊看書。出去吃完了飯,汪百萬遂打發歇錢。二人出門,寫了頭口,一路進京。
  不覺光陰迅速,在路行了二十多日,早到北京,遂尋下寓所,汪百萬就去看兒子汪萬鍾。忙忙走到貢院,前去問人。有人認得萬鍾的,回他說道:「那汪萬鍾已於月前得病身亡了。」
  汪百萬得了這個信,痛哭不巳。回至寓所,見了吉扶雲,只是大哭。吉扶雲道:「老丈為何如此悲傷?」百萬也不言不語,只是嚎啕大哭。被吉扶雲再三苦問,他遂說道:「我那萬鍾兒子死了不打緊,又丟去數千銀子。如今監裡邊一個缺,又無人頂替,豈非人財兩失了。」吉扶雲勸道:「令郎不幸,也是天數。錢財小事,不必掛懷。但小生多蒙老丈高情,一路到京,誼比至親,情同骨肉。若說監中的缺必須要人頂替,小生就拜老丈為義父,頂了令郎的名字去考如何?」汪百萬方才歡喜道:「若得如此,則我無子而有子矣。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可有悔。」吉扶雲道:「大丈夫作事,千金易得,一諾難移。若是老丈不信,就此拜為義父。更名汪萬鍾。」汪百萬大喜,遂受了他八拜。
  過不多日,正當秋月,吉扶雲頂了汪萬鍾名字,隨眾入場。且喜雲遊四方.胸襟開闊,果乃文心潮湧,一瀉千里。完過三場,到了榜發,已高高中了十一名舉人。汪萬鍾十分歡喜,為他不惜銀錢,十分榮耀。到了春天,又值會試,吉扶雲照例進場,輕輕的又中了進士。到了三月三日,金階對策,深切時弊。傳臚唱名第一甲第一名狀元汪萬鍾。聖上見汪萬鍾正在青年,龍顏大悅,遂賜金花御酒,送歸府第。吉扶雲到此,深感汪百萬提攜之力,拜見汪百萬如同親父。正是:
  移花接木信乎天,苦盡甘來發少年。
  不是一番盤錯處,焉能直達九重前。
  汪萬鍾欽賜遊街,人人稱羨狀元美貌異常。到了第三日,在一個大人家門首游來,不期被一眾家人攔住,要他下馬,吵鬧起來。卻是為何?原來這個大人家姓何名用,江西吉安府人,由進士出身。為人外貌謙和,內實嚴峻,曆官顯要。止因魏黨弄權,他曾諫疏削職。新天子登位。削除魏黨,將他親召來京。又因召對中旨,遂入閣辦事,一時榮貴已極。所缺者,年已望六,尚無子嗣。夫人熊氏,在四十上下忽生得一女,夫妻如得異寶的一般,將他愛惜有如性命,職名友鸞。自小教他識字,長而能詩,以及女紅之事,無不精美。卻又生得賦性良淑,貌比夭桃。何用見他年已漸長,一向留心為他擇婿,以娛晚景。每每在宦室中尋求,無奈這些宦室之兒,襲祖父之遺蔭,不是嬌奢淫佚,就是慒懂憨頑,竟無一人可意。若求之貧賤之家,雖有文才貌俊,卻又不肯自屑,故此將他婚事蹉跎,年過二九,尚未字人。那何用一旦榮幸入朝,深以為長安游俠才美風流聚集之所,恣心選擇。卻又因國步艱難,軍興傍郡的時候,只得又將擇婿之事暫且擱起。雖是擱起,仍默默關心,又無一人可擇。忽見新科狀元汪萬鍾,年貌相仿,又知只鰥,遂十分注意,與夫人相商,欲效前人所為,使人搭了一座彩樓,等狀元遊街招贅。到了這日,一汪萬鍾正然游來。你道他怎生模樣?只見他:
  三百華雄領袖,烏紗白面唇紅,簪花披彩過途中,盍道狀元還幼。
  綰定絲韁來去,抬頭回顧匆匆,死灰久已原要終,豈可便言婚媾。
  汪萬鍾一路遊街而來,到了這條街上。忽見這家門首,兩旁立著青衣。再抬頭一看,卻見一眾使女,簇擁著一個美貌女子在高樓之上,有若笑若迎之態。但不知為甚緣故。且將馬首紅絲綰定慢行。你道那樓上如何?但見:
  一座高樓結彩,兩行侍女齊分,麝蘭暖暖透霄雲,彷彿似偕秦晉。
  滿抱彩球微曬,輕移蓮步慇懃,拋將此去中郎君,會合在風流陣。
  汪萬鍾在馬上,見了這些婦女,知是宦室人家看他遊街的,遂不便再看,因低頭策馬,急欲走過。不期才到樓前,忽被樓上有一件東西打入懷中,吃了一驚。正要開言發作,早是門首笙篁迭奏,鼓樂喧闐。一陣青衣家人上前,牽馬的牽馬,撮擁的撮擁,要將汪萬鍾撮擁下馬來。汪萬鍾著急,忙喝道:「我是新科狀元,奉旨遊街,你們是甚麼人,敢如此大膽阻我去路!」忙叫跟隨打逐。那些跟隨的俱不敢動手,在旁嬉笑。汪萬鍾一發著急,大聲喝罵。怎奈鼓鑼之聲直吹打得震耳,俱聽不見。只見大門之內,又走出幾個齊整家人,到馬前稟說道:「狀元老爺恭喜賀喜,我家太師老爺在廳候見。」汪萬鍾見說是太師老爺侯見,只得將怒容收斂,問道:「是那一位太師老爺?」家人道:「家太師老爺姓何。」汪萬鍾道:「原來是當朝何太師老爺。」只得下馬,一路吹打而入。進了大門,往內一望,只見大廳上擺設十分齊整。何太師見他走來,遂走到滴水簷前,將手一拱。汪萬鍾見了,連忙一躬,急趨廳中,使人鋪氈拜見。何太師笑說道:「賢契今日走馬上苑,原無接見之禮。但是老夫有一事相商,此禮略宜以侍。」汪萬鍾只得朝上作了四揖。旁邊轉過一人,何太師道:「這是敝同年王司馬。」兩人見禮畢,分上下而坐。汪萬鍾深深一躬道:「晚生荷蒙聖恩,叨列群英之首,遵行舊典。俟事竣之日,即當拜謁,恭聆面命。不意走馬不知迴避,以致驚動老太師朝罷休息晏安。幸不加呵責,反賜召見,正不知有何見教?又不知何故設此鼓樂,使晚生驚疑不安,是何緣故?」
  那王司馬接笑說道:「原來狀元尚不知老太師的盛意。學生說明,只怕狀元百拜台前,亦不為過矣。狀元既係不知,學生只得要直說了。老太師秉執朝政,分理萬絲,悉出自裁,朝乾夕惕,不待言矣,焉敢以私己之事縈心。今以私已之事縈心者,老太師年將耳順,尚乏箕裘。幸喜膝下承歡,掌珠娛悅,已在笄年。若以老太師門楣,豈無臣婿,只因老太師過於慎重,無論士官豪華,難登坦腹。欲求之孤寒隱逸中,並無一人可以入選,至今猶然待字。所以老太師未免縈心,不敢少懈。今幸聖天子聰察,特簡狀元,真可謂才美俱優矣。是以老太師不勝心動,意欲收入門牆。又無奈老太師閨秀,獨得山川所鍾,素擅才華,誠恐有才者未必有貌,不肯妄結絲蘿,即老太師將狀元極力揄揚,終無全信。故此,老太師一則為愛女心腸,二則羨狀元之才之貌,誠恐捷足者負之而去,故不得已效前人之所為,設立彩樓,以邀天賜。不意果邀天作之合,小姐彩球,拋中狀元。真不啻乘飛玉倩,坦腹東牀,使小弟柯斧其中,實有榮施矣。」
  汪萬鍾聽了,只急得一時沒法,只得說道:「晚生賦命涼薄,糟糠棄捐。今雖僥倖,焉敢以一第之榮即忘舊侶。此心已作死灰久矣,豈敢復萌此意,有玷老太師門楣,有辜盛心。尚容荊請。」何太師見他不允親事,勃然變色。王司馬在旁,再三苦勸道:「狀元不可過執己意,自來鸞膠續斷弦,亦乃古今之常,非出負心。幸勿負老太師一片殷殷之念,曲從為便。」當不得汪萬鍾力意推辭,寧死不從,道:「欲就此婚,除非前妻復生,與他說明方可。」何太師聽了大怒,拂衣而起。吩咐一眾家人:「不許放走,我自有處。」說罷入內而去。正是:
  一團好意絲蘿托,指望東牀坦腹人。
  誰料他心別有意,推三阻四不朱陳。
  汪萬鍾見他入內,即欲辭出,當不得一眾家人欵住不肯放出,已將重重門戶關鎖。汪萬鍾此時,又好氣,又好笑,早被王司馬扯他同入書房中,慢慢勸說道:「狀元不可固執,須知士途窄狹。況且這段姻緣,實稱佳偶。將來花團簇錦,占盡人間之樂,還宜應允。豈不知相府炎炎,毋貽後悔。」汪萬鍾聽了,只是搖頭不從。王司馬無奈,只得告辭退出。眾家人領太師之命,竟不由他出門。真是籠中之鳥,插翅難飛,只得坐在裡邊。外邊人見將汪萬鍾抬進竟不放出,部裡觀政館選缺了狀元,有風力的科道兩衙門,交章合參。怎奈何用勢燄通天,不放在心,竟把本章留中不發,外邊也無如之何。萬鍾一坐就是三月。一日偶翻書案,翻出一本新科敘齒錄來。他道:「我自中了,到沒有看這同榜是些甚麼人。」遂攤開,從頭一看。見自己名下刻著徽州籍貫,因想道:「這個畢竟是我義父將他籍貫寫去送與書坊的了。」他遂歎口氣道:「我吉夢龍飄流半世,不能耀祖榮宗,反借別人的名姓移花接木,這般命薄。」又看到二甲進士吉夢桂,係蘇州府吳興縣生員。他遂以手加額道:「謝天謝地,可喜我兄弟也是同榜。但是我如今更名改姓,我卻知他,他卻不知我。今又監禁在此,不得一面,如何是好。」
  他又看到臨了一名卞興祖,係陝西籍,年方十六歲,只他年紀最小。因贊道:「這是甚麼人家,養這般好兒子,小小年紀就登皇榜。想我吉夢龍銷禁空房,不知何時得出,反不如他們快活。」
  看官們,我且不說汪萬鍾如何出來。且說那吉夢桂,自中了進士,見榜上並無吉夢龍名字。他知哥哥流落京師,逐日訪問,再無下落。心中好不納悶。一日,坐在寓中,見一個同年來拜,他乃是陝西人,姓卞名興祖。那個卞興祖一走進門,見了吉夢桂,納頭便拜。吉夢桂連忙扶住道:「年兄如何行此禮?」卞興祖道:「老先生可是蘇州府吳縣人麼?」吉夢桂道:「正是。」「可是姓吉諱夢桂的麼?」吉夢桂道:「正是。」說罷,興祖又拜。夢桂只得連連答禮。興祖遂道:「父親在上,恕孩兒不肖之罪,久離膝下,有失承歡。」
  夢桂驚問道:「你姓卞,我姓吉,並無瓜葛。況我是蘇州,你是陝西,相去三千里之隔。此言從何說起?」卞興祖又問道:「令尊大人可諱存仁?令堂可是張氏麼?」吉夢桂道:「正是。」又問道:「老先生可有親子麼?」對道:「有。」「可有令正麼?」對道:「有。」卞興祖遂放聲大哭道:「原來爹爹續娶了母親,就不認孩兒了。」說罷,又哭。吉夢桂遂勸道:「實不瞞年兄說,小弟妻子蔣氏,乃是一線夫妻,並非續娶。幼子玉兒,方在襁褓。或者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也盡多,年兄不要錯認了人。」卞興祖道:「天下的人可以假得,難道文書也會假的!」遂於袖中取出一張承繼文書。吉夢桂取過來一看,驚訝道:「這個字跡果然是我寫的。」但見上寫道:
  立承繼文書吉夢桂,幼子蘭生,年方六歲,因母身亡,無人撫養,情願承繼到本縣陳宅為子。承宗繼嗣,係是兩願,並無反悔。此照。
  後邊寫了三代籍貫。吉夢桂看了一遍,因想道:「可喜可喜,原來就是我姪兒蘭生。」他遂對興祖說道:「我非你的父親,乃是你的叔父。你父親名喚夢龍。因你母親易氏死後,被那易任與他作對,送了三百兩銀子與白理刑,遂將你父親夾了兩夾棍,問成死罪。你那時年紀尚幼,無人撫養,當日是我認你為子,寫這承繼文書。」吉夢桂還未說完,只見那卞興祖在地上亂滾亂哭道:「原來我的父親死了。」夢桂連忙挾起,替他拭乾了淚,勸道:「賢姪不必痛哭,你父親還沒有死,幸遇朝廷恩赦,把他赦將出來。」興祖便喜道:「如今在那裡?」夢桂道:「只因他要出去遊山玩水,飄泊江湖已有六載。我前日聞他進京來,我這幾日到處訪問,並無蹤跡。且問賢姪,原當初是承繼陳家的,如今又緣何姓卞?」興祖道:「我繼父卞有良,原係陝西氈貨客人,繼母亡過無子。他偶然買了些貨物到蘇州去賣,就落在陳家行裡。他見我生得乖巧,遂與陳家討了承繼文書,帶我回去。不幸他於三年前又亡過了,因此我取了承繼文書,來尋親生之父。不意我父親又流落在外,必須要即日上表辭官尋父。就踏遍了海角天涯,必須要尋著他才住。」未知卞興祖尋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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