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涉水登山消盡胸中磈礧 觀風問俗茫然鶻突驚疑

  話說吉扶雲,因愛山中秀麗,別了藏密,遂獨自一個,隨著路徑,左彎右轉,見有景致的所在,不覺心曠神怡。不是登高眺遠,就來尋勝探奇。看了懸崖峭壁,只恨不曾帶得筆墨,不能題詩,竟在山中流連忘返。隨步閒遊,正游到興來,忽見石壁上跳下一個猿猴,竟跳到他面前,一連幾個筋斗,向前打去。吉扶雲見了,不勝欣欣喜喜,立著看他。只見這猿猴也自立起身來,將前兩足而拱立著不動。吉扶雲舉步行來,他又一路筋斗打去。吉扶雲立住,他也立住,竟象相引迎接的一般。吉扶雲心知有異,遂跟他筋斗,一路走來。走到峭壁之下,仰面一看。只見壁上藤蘿掛滿,瀑布垂簾。那猿猴一筋斗打去,打在峭壁之上。忽然一聲響亮,峭壁分開,這猿猴入內拱立。吉扶雲驚驚喜喜,走到壁裂之處,不敢徑入。那猿猴見他不走,又向前打了幾個筋斗,仍又立著。吉扶雲見此光景,忽想起大和尚的偈言,「遇猿開石壁」,料想此中絕非險難之地,何不進去領略一番也好。遂走入壁來。那猿猴見他走入,又一路筋斗,直打向前,吉扶雲竟一路跟來。先前入米,還不十分明爽。走不半里,卻是明爽無常,與世塵迥別。吉扶雲立定細看,只見:
  依然是天地,日月淡生光。溪水明流淨,膏苔砌石旁。桃花分夾岸,蘭芷發山崗。
  瓊芝隨路長,瑤草遍蒼黃。寂寂無人到,幽幽有鹿獐。莫言閭闔遠,閬苑足堪當。
  吉扶雲看了多時,真乃玩之不足,樂之有餘,隨著桃花逝水,逐步行來。忽見這猿猴在前面,見了-株桃樹,攀援而上摘桃子吃。看見吉扶雲走近,遂摘了一個,望他身上擲來。此時吉扶雲走了半日,正有飢色,見他在樹上吃著桃子,已是垂涎。不期他竟知人意,摘了擲來,連忙拾取,拿在手中,鮮紅可愛,噴鼻罄香。因想道:「此地不遠,為何各有陰陽?適才那邊,樹上花正吐芬,來不半里,此處桃熟,豈不奇異?我正飢渴,豈非湊巧?」遂一口咬吃。吃完,頓覺精神清爽,腹內不飢。正仰面看著樹上,意欲再討個吃。只見那猿猴在樹上,朝著他笑嘻嘻的口吐人言道:「吉扶雲,你今有緣,得我引進。我有書一卷,你可在此熟習,日後必有應驗。若要出去,只看桃花結果,方是你出頭日子。」說罷,在桃葉底下取書一卷擲來。吉扶雲聽得,驚驚奇奇,將書接著。打開一看,上面俱是佈陣行兵書符咒語,以及攻取進退埋伏之機。不勝大喜道:「我吉扶雲僥倖得此兵書,敢不拜謝老猿之賜也!」遂伏地四拜。立起身來看那樹上,那裡有什麼老猿。遂又驚驚喜喜,疑他非猿,實係仙聖。卻見前面石岩之下,有一小洞,僅可容身。遂走入洞中,坐在一片石上,細細玩讀,又細解悟。先前初讀,甚覺聱口屈齒,難於記誦。工夫用久,漸漸純熟,純熟之後,漸漸會意起來,會意之後,不覺手舞足蹈,暢然貫通。不題。正是:
  天書豈易少人知,熟習之時王者師。
  虧得老猿相接引,仙桃滌洗去愚資。
  吉扶雲在洞中,熟悉多時。一應兵機,胸中了然。要想出去,爭奈桃花尚未零落,焉得結子。欲尋出路,卻是四門石壁,無路可走。只得安心坐在洞中,復又誦讀。只因吃桃子之後,只覺身不寒冷,腹不知飢,故此身心俱安。又讀了多時,復又起身走向樹下。卻見桃花已謝,子實初生。心中大喜。回身入洞,要取那本天書。誰知這書在石上,已黏揭不開,再揭不出;若是揭重了些,紛紛俱碎。心下明白,方知不肯傳與人間,只得撮土為香,望空禮拜了一番,然後找尋出路。再一看時,那些桃花流水,石上藤蘿,不知去向矣。止有一道亮光,有路可行。只得依著亮光,隨藤而走。
  走了多時,只覺半明半暗,非霧非煙,一個身子只覺飄飄然有凌雲之態。幸喜得有路可走。又走了多時,漸覺煙霧漸消,得離幽谷。吉扶雲忙回頭一看,並不見有甚麼重山疊嶂,翠嶺橫雲。又將四下一觀,卻見村影人家,扶疏歷落。
  遂立住身子,呆看了半晌,竟不知這是甚麼所在。一時無人可問,只得向前又走。又走了半晌,直走得黃土飛揚,灰沙撲面。因暗想道:「從來南方地平土濕,北地風高土燥,才是這般。為何如此光景?這是甚麼緣故?」只得暗自沉吟,低頭又走,要尋人家問明去路,好見藏密。又走多時,才見有群人走來,卻是男婦夾雜,攜男摯女的走來。吉扶雲細細問明去處,直嚇得魂不附體,膽戰心搖。你道為甚麼緣故?
  原來此時已是崇禎三年,水旱不均,山陝兩處,雨水全無,一連三載,鬥米六錢。良民餓者填滿溝渠,難忍飢餓的盡為盜賊。先前止不過搶擄食物充飢,到了後來,三五成群。內中自強悍的,不畏王法,聚結成黨,劫掠財物起來。他得了財物,又將財物施散飢民,這些飢民,俱來附合,可以得食,又可肥己,怎肯顧念君親。先前還是搶擄富室,到了後來竟攻州破縣,劫擄府庫錢糧。一時官兵寡不敵眾,又且承平巳久,人不知兵,亦且變亂,各人要保性命,誰肯出力忘生。故此聞賊一來,官長早已出城躲避,隨他劫殺焚燒。一時有名的強賊,如過天星、蠍子塊、九條龍、老回回、獨行狼、羅汝才、張獻忠、李自成等,聚集有十餘萬賊人,分立了七十二察,各有頭目。東邊流到西邊,南邊流到北邊。只因他志在劫取,不占城池,流來流去,故此人叫他流賊。文書血片進京,發遣大臣征剿。無奈這些官員,俱係白面。平昔窗下揣摹忠君愛國之念,盡是紙上空言。到了今日,忽然使他對敵廝殺起來,誰肯將性命棄舍。故此內外文武商議了一個計策,見崇禎是個仁慈之主,各上條陳道:「天地以好生為念。目今流賊,俱係子民。只為飢寒所迫,淪於盜賊之中。推其本心,實有無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勢。目下救荒是第一策,安撫是第二策。安撫、救荒,仍然子民,豈非體上天好生,抑且宣陛下之洪德。共襄盛舉。」
  崇禎深以為然,著該部施行。一時旨意下來,即著各省府州縣官,一面賑飢,一面安撫。誰知賑飢只有虛名,安撫反招實禍。你道為何賑飢說是虛名?只因上侵下剝,官吏開銷,飢民仍是飢民。乃至三軍行動安撫盜賊,豈不知兵法有雲,不戰而降者詐,不致於死地者其心不泯。這些盜賊,若見官軍眾多,料不能敵,只得受撫。官軍見他肯撫,自以為萬世功高,遂不辨真偽,一概安撫,叫他去做好民。誰知這些盜賊,做過這件沒本事的生意,怎肯死心塌地復為良善。受撫之後,依舊屯聚。故此東邊撫了,即上本邀功,誰知又反了西邊,以致攘成不可撲滅之勢。到了後來,有不肖官員,竟要買靜求安,將賑飢的錢糧,反去買賊來受撫,安撫有功,即打點轉遷了平靜地方,免受此累。又有一等官員,邀名沽譽,名為殺賊,實係趕賊。這趕賊之法,其害尤甚。先前盜賊大半盤據深山偏僻之處,今遣大臣統領大軍要來征剿,眾賊棄了山寨奔逃。誰知官軍不敢進前追殺,只在後面百里之遠,虛張聲勢的趕來。盜賊東流西流,官軍東趕西趕,直趕得這些居民百姓,聽見賊來,俱攜男抱女,棄家逃難。
  這日,吉扶雲因見民風土俗,暗暗驚異。見了這一群男婦走來,遂立在旁邊,看他將次走完,揀內中一個年長的,拱一拱手問道:「請問老兄,小弟要到宜興縣去,從那條路?」那人見他象個讀書人,不敢輕慢,也拱拱手道:「你是南邊相公,要問路程。我這山西地面沒個甚麼宜興縣。」
  吉扶雲聽了,錯會了意道:「老兄住在山西,學生從山中出來,要尋舊路回去,故此動問。就是老兄住在山西,同在一縣,就是山東、山南、山北料想總是一宜興縣管的地方,怎麼這等吝教,不肯指引學生?」那人道:「我是實話。我且問你,你這宜興縣是那省那府管的地方?」吉扶雲聽了笑道:「這又奇了,難道南直隸應天府所屬常州府管的宜興縣,你就不曉得,還要問我?」那人聽了,不住的將他上下估看了半晌,笑說道:「南相公,你還是真是戲?是醒是夢?我這山西地方,離你南直隸有三千餘里,怎麼在我地方問你的去處?豈不夢人說夢。這等離亂之世,流賊殺來,各顧性命要緊,誰奈煩與你這等夢人說夢話。」說完,一徑自去。吉扶雲聽了,直嚇得目瞪口癡呆,手足無措。見這一陣人去遠,自己也想要走。怎奈混身似癱軟的一般,半步也行走不動,只得坐在地下,暗暗尋思道:「怎麼天下有這等奇異之事?我在山中雖讀兵書,也還耽擱不久。就是看完尋路走出,也還走不多遠,怎麼就離了三千餘里?就是叫我吉扶雲日夜不停腳的走路,也要走他兩三個月。還是這人不肯指引,造此荒唐之言騙我?我莫若在此等個人來再問,自然明白。」怎奈一時再不見有人行走。因又想道:「我看這人也還算個老實。說甚麼亂世,又說甚麼流賊殺來,這是甚麼緣故?這般說話,叫我實是不懂。一時又沒處問人,這怎麼處?」因又想道:「我在山外,別了藏密,叫他等我。我被老猿指引,開壁讀書。方才這人說我夢人說夢。若說是夢境,我讀的這卷書,記誦得透熟,朗朗可誦,豈是作夢?」
  一時想來想去,再想不出。忽然想道:「是了,是了。靜玄和尚偈言『遇猿石開』,如今已應其言。這是個幻境,若從幻境想來,以幻想幻,則我此身當時已在幻中,故此所見所聞,一切是幻。若山中之遇老猿.目中所見之桃花溪水,以及出來之若云若霧,飄飄忽忽,頃刻走了三千餘里,豈非幻中之幻。今兵書已熟胸中,將來必有所遇,能得施展,又豈非幻中之真也。這等看來,方才這人之言,不是哄我。」想到此處,心中不勝歡喜。又坐了一會,忽然一想,不禁兩淚交流,放聲痛哭道:「我吉扶雲這等命苦,忽遭無妄之災,喪失嬌妻,拋離父母,兄弟難親,蘭生不知下落。這還是幻中之幻?或者將來父母兄弟兒子還可有相逢之處?只是我這幻中之真孽身軀,將來何處安排著落?如今三千里外,舉目無親,身無半文,在這一片荒郊野外,何處存身?何處立命?即要回去,以三千里程途,說不得胼手胝足,凍裂肌膚也要回轉家鄉矣。無奈腹中飢餓,行乞告求,將來諒亦不勉。只是方才那一陣人,俱是流離逃難之人。倘我前行遇賊,這又怎麼處?」一時想到此,不勝痛哭。正是:
  此時此際萬分難,愁目難禁眉苦攢。
  自古英雄遭折磨,盤根錯節是千般。
  吉扶雲一時想到幻中之真孽身軀沒處著落,進退無門,在地痛哭流涕,要等個人來回信。忽見前面,有個人騎著驢子,後面跟隨一人,遠遠的行來,不一時到了面前。吉扶雲拭了眼淚,立起身,拱手問道:「老客長,晚生窮途,迷失路徑,望求指明。」那個人在驢上聽了,忙將他一看,只見他:
  年輕儒雅,白面書生。年紀只好二十四五,愁來到有十二分。一頂飄巾,歪斜傾圯;兩行眼淚,橫滴胸襟。苦在心頭,欲述難於盡說;相逢腼腆,無端豈敢多陳。允係暫時落薄,誠然豈是常貪。遠看三分傲骨天生,近視一種凌雲自在。果是令人可愛可憐,端的使我能欽能敬。
  那人忙跳下驢來,拱手道:「老兄口音是南直隸人,是我鄉親了。想是被流賊衝散,失了伴侶麼?」吉扶雲一時不便說出真情,道:「晚生正是為此,衣被盡失,在此進退無門。請問老丈高姓尊名,今欲何往?」那人道:「小弟徽州人,姓汪,俗號百萬,在外行鹽。只因有些帳目在此山西地方。近見流賊作亂,特來討取,今已弄清。如今要往都中料理小兒入場事體。請問老兄高姓貴表。若不棄嫌,何不同弟進京,進京之後再同回去。一則使弟途中有伴,二則老兄無資斧之慮,不識兄意如何?」吉扶雲聽了大喜,不便說出真姓名來,只說道:「晚生娃雲名從龍,若得老丈攜帶,願侍左右。」汪百萬見他肯去,滿心歡喜。因叫家人牽了驢兒,兩人同去。一路說說笑笑,問長問短。知他是個秀才,一發歡喜。走到熱鬧之處,汪百萬身邊有的是銀子,遂僱了牲口與吉扶雲乘坐,一路而行。只因這一行,有分教:貧民無端身發跡,堅心守義苦辭婿。不知此去果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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