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設奸謀嬌娃矢節 逢酷吏壯士含冤

  話說那易任,自考了劣等回來,無顏見人,苦逼嬸娘變賣田產,保護衣衿。吳氏不容,逐日在家打罵,竟不由吳氏作主,將他田產房屋立契賣與別人。吳氏受氣不過,一病懨懨,未及半月,病勢愈重。吳氏遂歎口氣道:「我孀居半世,單生素娥。我今病勢如此,料難再生,不如趁早寫下一紙批書,撥出莊田,幾間房屋,作個遺念。這兩個姪兒,我在生尚且如此打罵,死後那得他半陌紙錢到我墳上。」不覺兩淚汪汪。遴咬破指尖,將血寫道:
  立生批母吳氏,自入易門,二十六載。不幸先夫易邁身故。膝下無兒,煢煢孤影;閨中有女,弱弱單形。遭虎姪易任、易佑屢逼氏家,瓜分田產。氏遂剪髮自誓,以示不再。念氏雖非名門大族,然登甲科者有三,發鄉科者有三。不能為孟光之舉案,願效共姜之柏舟。但連年多病,誠恐幻質匪堅;半月沉痾,尤慮桑榆莫保。千金肥產,盡被虎吞;鼓畝瘠田,聊遺幼女。今將楓橋下莊田三十畝,莊房五間,批女素娥執業,以為異日燒化之資。恐氏死後,姪有不遵氏言,罔行侵奪,可執此赴公,哀求當道老爺,憐憫作主。萬代陰功,思同再造。恐後無憑,立此血批為照。
  吳氏寫完,遂叫女兒女婿到牀前,吩咐道:「你母親守寡一世,並無所遺,只有數畝薄田。你若念你父母無子,可同吉官人住在莊上收些籽粒,年朝月節,燒陌紙錢與你父母,我就死也冥目。」說罷,嗚嗚咽咽,哭了幾聲,沉沉不醒人事。吉扶雲夫婦連叫不醒,只見四肢冰冷,一夢黃粱。二人大哭一場。一面收拾衣棺殯殮,一面去請僧道來超度。易任兄弟看也不來一看,惟在背地歡喜。直到七七已定,易任、易佑遂開口道:「從來女生外向,今日三嬸已死,家私當歸我二人。你姓吉,我姓易,又非我易家子孫,如何霸佔我易家產業。你好好搬去就罷,不然送你到官,將你二人作賊盜論。」吉扶雲遂對素娥說:「自古道好男兒不吃分時飯,女子不穿嫁時衣。這幾畝薄田要他何用,不如還了他,我們回家去住倒落得清淨。」素娥道:「我亦非戀這幾畝田,但我母血批,臨終咐托,何忍一旦棄之。不如權到莊上住一年半載,再作區處。」二人遂即日搬到楓橋莊上去住不題。
  再說那易任與易佑,計議道:「三嬸遂死,家人產業盡歸掌握。但是那小賤人還住在莊上,說道有什麼血批,霸佔了幾十畝肥田,心中甚是不服。從來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生。不如訪小吉不在家時,多著幾個小廝到他家中,百般羞辱,搶了他批書,擄了他衣貲。婦人家威逼不過,自然尋死。那賤人死後,只說是吉扶雲謀死妻子,問成大辟。留下兒子蘭生,沒有父母,決死無疑,豈非一計害三賢乎?」二人商議已定,只等吉扶雲出門便好行事。不意這日合當有事,吉扶雲絕早起來往城中朋友家會文。易任曉得,遂統領一班無賴,趕入門來,大嚷大罵道:「怎麼青天白日丈夫不在家中,關門養漢。快拿姦夫去送官。只教前後搜尋,不可放走。」
  又指定素娥大罵道:「你今做得好事,還有甚麼臉嘴見人。況且從來女兒外姓,既嫁了吉扶雲小畜生,只該隨他去了,為何沒廉恥回來。先前有娘護你,如今死了,還要想占我易家產業,在此偷漢,豈不羞死!」此時素娥因丈夫出門之後,與兒子蘭生調笑一回,然後焚香獨坐。正欲吟哦動筆,突然趕入多人,這一驚不小。又聽見易任口中出此污穢之言,直氣得目瞪癡呆了半晌,方知易任作惡。遂大怒罵道:「原來你這衣冠禽獸,當初父親在日,待你不薄。亡過之後,欺我母女,將家產盡行霸佔,威逼我母親無處訴苦,將我接回。誰知病深難收,臨終遺命,只有幾畝薄田作侍奉祭祀之用,其餘俱被你不良占去。你今行兇,威逼妹子。你妹子是個知書達理之人,豈肯與你這禽獸一般見識。等我丈夫回來,將這幾畝薄田.幾間房屋,交還與你,我自回去。」
  易任聽了,一發大嚷大罵道:「我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只為你這小賤人識了幾個字,將我不看在眼裡。好意求你作首雪詩,誰知你詩內暗藏譏誚。那時我有地洞也鑽了進去,今日正要報仇。你說我今日行兇威逼,就將你威逼死了,也只當死了我一隻狗。你今養了漢,小吉回來還敢問我?若強一強嘴,我把幾兩銀子連他也結果了。」說罷就是一巴掌打來。素娥見勢頭不好,連忙避到後面。虧得一眾鄰居男婦勸住了易任。素娥在後面尋思,卻見蘭生哭了進來.素娥悄悄喚過老僕道:「你相公止有此子,倘被禽獸惡念,必致絕嗣,你可悄悄領去,或送到吉家,或藏頓別處,報知相公。」老僕聽了,連忙抱了蘭生自去。素娥見兒子去了,因想道:「我一個清白人,遭此仇口毀謗,何顏見人!」遂走到後門口來,欲待躲避,卻聽得易任嚷罵進來。素娥氣苦,只得開了後門,走到河邊,將身撲入河中,一隱一顯,不知去向矣。正是:
  婦人見識苦無多,情極輕生沒奈何。
  若不有人相救去,定然冤鬼見閻羅。
  原來這條河是太湖之水,水勢甚急,直通楓橋大路,客商往來,河下船隻甚多。此時素娥命不該絕,在水中半沉半浮,若有神力護持,將他飄到楓橋寒山寺前一隻大船邊來。
  你道這只大船是誰,原來是一個徽州大鹽商的家眷船,從杭州出來,要回徽州,因在蘇州遊玩了幾日。這日正要開船,因船上水手未齊,艙中婦女簇擁著一位年近四十上下的孺人,推簇觀看。忽見船旁有一幅衣襟,在水中半沉半浮,似去不去。內中有個僕婦手快,取了一根竹竿兒打撈,誰知一竿撈去,那衣襟往上一浮,見是個人形,連忙住手道:「啐啐啐!原來是個死人。」孺人忙定睛一看,道:「快與我救他起來!我看這女子,手腳尚動,必定入水不久。你們快與我撈起來,若是救他轉來,乃是陰德好事。」眾婦女聽了,忙一齊動手。又叫船工相幫,打撈起來。孺人叫抬入艙中,著使女百般灌救,嘔吐清水。船上水手來齊,一面開船。這素娥一忿之氣入水,自分必死,正在昏迷之際,忽得人撈救,用手揉摩,漸漸的歎出一口氣來。這孺人聽了,不勝歡喜,忙叫侍女與他脫去濕衣,將綿衣綿被緊緊裹住。直救了一日夜,素娥漸漸醒來,好聲叫苦。開眼一看,見有一位婦人指點使女服侍,並無一個男人在側,不勝感激,因垂淚向孺人稱謝道:「妾身不幸,遭族兄凌逼。自分必死,葬於魚腹,不意蒙恩撈救,只不知尊姓、仙鄉何處?倘得送妾還家.願效銜環之報。」孺人見他出言不俗,知是個好人家兒女.忙笑嘻嘻說道:「我家祖籍徽州,夫主姓汪,行鹽在外,因家中有事,我今急欲回去。不意遇見娘子,幸喜救醒,實有天意。不知小娘子青春幾何?良人何姓?不知今為何事輕生至此?細說我聽,我好慢慢商量送你回去。」素娥只得將前後事情,細細說知。只不好說丈夫的真名姓來,恐怕辱沒。只說:「丈夫姓古,我年十九。今乃得救,孺人之恩,何異重生父母。此恩此德,何敢忘也。」汪孺人聽明,道:「原來是一位秀才娘子。我今欲送你回去,已離了三百餘里,前面已是大江,著人送回,好生不便。況且你族兄存心不良,正在是非之際。莫若同我到家中權住幾時,著人打聽了實信,那時送你回去不遲。」素娥聽了,一時不敢應承。
  汪孺人笑說道:「你不應承,誠恐不便。你方才說,我救你何異重生。我今年已四十二歲了,你何不拜為我母,可以放心前去。況且我丈夫行鹽在外,小兒納監京師,得你同回幫助,我亦歡喜。」素娥聽了,不勝感澈。連忙整束衣衫,說道:「孩兒得蒙拯救,今又見憐,敢不奉侍朝夕。請母親台坐,容受孩兒一拜。」說罷,遂拜了四拜。拜罷起來,汪孺人叫眾使女僕婦拜見了姑娘。自此,素娥與汪孺人母女稱呼,一路上並不寂寞,相隨到家。素娥見家中果然富麗,身安意閒,早晚慇懃侍奉孺人。孺人甚是愛他,勝似親生一般。素娥每於針指之暇,想起丈夫兒子,每每暗中飲泣,幾次求母親著人到蘇打探消息不題。正是:
  事急無如奈,相親且傍隨。
  到得花開日,方知離是奇。
  易任見素娥赴水,忙著人撈救。只在左右淺處打撈,並無蹤影。易任見事不好,來與易佑商量道:「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先買囑了地方,然後行事。」一面易佑忙著去買囑,易任自去尋一班花子商量。買了一個新死的屍首,抬了來家,將些衣服蓋好等候吉扶雲來家。直到旁晚才回,一腳跨入門來,早巳被易任弟兄按倒在地,不由分說,一頓拳頭腳踢,大罵道:「我三嬸在日,有何負你,身死未及半年,你終日在外貪花飲酒。我妹子好意勸你,你不理他罷了,誰知你懷恨,就下毒手,竟將他謀死。」吉扶雲被打被罵,只得說道:「二位老舅,休得取笑。我今日出門會文.你妹子好端端在家,這話從那裡說起。」易任見他分辯,就一掌打來,罵道:「你還要嘴強!你說好端端在家,如今已是直挺挺了,總是你不見屍靈不肯下淚。」遂將吉扶雲一把胸脯扯到死屍前來,道:「這不是我妹子被你謀死了!」
  吉扶雲果見堂中,衣被蓋著一個屍首,方才大驚大駭,信以為實.不禁兩淚交流,大叫一聲「賢妻!」正欲上前揭被廝認,早已被易任、易佑一把扯住,喝罵道:「你這畜生,生前有甚情分,如今死了要去看他!趁早城門未關,我與你當官理直。」說罷,將一條索子,往吉扶雲頭上一套,扯著就走。易任在後亂打亂推,急急趕到閶門,已是進城不及,胡亂借個人家門首坐了一夜,次早入城。到了理刑廳前,守不一會,正值投文。易任手執狀紙入告,刑理接看:
  為告活殺真命事:痛妹易氏,禍嫁萬惡吉夢龍為妻。逐日酗酒貪花,不務正業,賣產討妾,恨妹見阻,禍
  於某月日,持刀殺死,拋屍池內。地鄰符洪見證。死法慘奇。伏乞天台,叩准親提雪抵。上告。
  話說那蘇州府理刑,姓白名有靈,雖是甲科出身,為人又貪又酷,有錢即生,無錢即死,人都呼他為白物靈。那時他看了狀子,就起了個不肖之心,遂道:「人命重情,必須要細審,如虛反坐。你可知道我的講話麼?」易任連連打恭道:「生員知道了。」他遂抽出簽一枝,硃筆寫「兇犯一名吉夢龍,權寄吳縣監中候審。」易任知他是個贓官,送他三百兩雪花,要結束了吉扶雲一條性命。當日,押差將吉扶雲送到吳縣,要討收管。那吳縣知縣,姓張名鼎。原是個孝廉出身,平昔素慕吉夢龍的才名,今日見了他,倒有憐憫之意。無奈是自理刑送來的,又不好放他,只得將他送在監中,與了收管,打發押差回去。此事且擱過不題。
  再說吉存仁夫婦,自生了吉夢龍之後,又生一子,名曰夢桂。他見夢龍同妻住在莊上平安,到也不十分掛念。這日忽見老僕抱了蘭生來報信道:「我家姑娘被人謀死,快去監中看視相公。」吉老夫婦聽了大驚,忙問緣故。老僕細細說出。張氏痛哭不已。吉存仁道:「哭也無益,不如及早到監中去看看龍兒。」他遂同了夢桂到監門首,那些禁卒,再無一人肯替他通傳。誰知監中有個舊規,凡新進犯人,與他三日飯吃,就要飯錢、水錢、燈油錢、打掃錢、上號錢、收管錢,逐件清楚了,才許他親人相見。不然,就一年半載,休得要見一面。吉存仁沒奈何,只得又費了幾兩閒鈔,方得夢龍一面。存仁見了兒子,好不心酸,不覺兩淚汪汪道:「我那親兒,為父的只望你蟾宮折桂,誰想你今日到此地步,怎能得有出頭日子,教我老夫婦二人將誰依靠。」說罷又哭,連監裡監外的人,見者莫不下淚。夢龍也哭了一番,只得勸說道:「昔文王囚於羌裡,公冶羈於繯絏,孩兒今非其罪,雖處囹圄,難道就無出頭日子。父親不必苦苦悲傷。若念兒子冤枉,兒今作成新詞一紙,父親可到白刑尊處訴明此事,或者就有出頭,也未可知。」存仁道:「我兒受此不白之冤,為父的少不得替你伸冤理枉。」遂袖了新詞,竟往白刑斤上去。適值刑廳在那邊審事,吉存仁遂拿了新詞,跪在外邊,喊道:「生員有冤枉事上訴。」白理刑叫拿上訴狀來看:
  訴為殺命駕命事:生妻易氏,幼失父,長失母,依生十載,育子蘭生。禍遭虎舅易任爭產釘仇。乘生他
  往,統領豪奴數十,蜂擁入室,罄洗宣物、批書。恨妻理直,毒打威逼投河,誣生殺死。竊思:梟惡逼
  嬸而兼逼妹,國法奚堪;殺婦而並殺夫,王章安在。念生一介寒儒,誤遭法網;痛妻閨中淑女,竟罹奇
  冤。伏乞天台,明鏡高懸,燃犀燭隱,鋤奸誅惡,雪枉明冤。哀哀上訴。
  白刑尊看了一遍,發怒道:「你這個生員好不知事。你的兒子殺了人,全不替他料理,反來訴狀。我這幾日到也忘了。」遂叫原差監中提出吉夢龍來,即日聽審。誰知白理刑起初還指望吉家來料理。他見此全無消耗,滿肚皮不快活。況且得了易任三百兩銀子,那管吉夢龍死活。不一時,原被到齊,白理刑先叫易任上來問道:「你的妹子如何死的?慢慢說來,本廳代你作主。」易任道:「生員三叔無子,單生一女,許配吉夢龍為妻。叔嬸亡後,千金產業,俱歸吉夢龍。他因得了這注橫財,逐日在外嫖賭,全不想家。這也罷了。近日又相處一個婦人,要賣產討他做妾。老大人,天下婦人家吃醋的最多,妹子自然不容他去討,他遂懷恨妹子,竟手持利刃,將他殺死,拋屍池內。現有地鄰符洪作證。」白理刑道:「你說的話,言言有理,自是真情,不必講了。」再叫吉夢龍問道:「你殺死妻子,自是真情,從實招了罷,免受刑法。」吉夢龍道:「生員妻父早亡,妻母守節。單生一女,許配生員。禍於去年,易任考了劣等,逼妻母變賣田產,保複衣衿。不由妻母作主,竟將他肥田美產盡罄賣完,妻母受了這口惡氣,一病身亡,遺批幾畝薄田,叫生員夫婦燒化他。不意易任心懷不良,頓生奸計,乘生員城中會考,他遂統領豪奴數十到生員家裡,將室物批書,盡行搶掠。妻子理直,百般毆打。妻子投訴無門,威逼投河身死。俱是實情,望老祖公作主。」白理刑道:「你這些話,句句支吾。我曉得你不夾不招。」叫左右取夾棒過來。吉夢龍道:「我是生員,誰好夾我。」白理刑發怒道:「你說是生員我就夾你不得,皇親犯法,庶民同罪。快夾起來。」眾人不由吉夢龍分說,拖翻在地,如鷹捉兔,動也不得一動,夾將起來。可憐吉夢龍,只是亂叫亂喊,並無一字成招。旁人見者,莫不叫屈。
  白理刑見不成招,心中焦燥,遂叫換新夾捧過來,從新夾起,再敲口棍。敲到二三百下,吉夢龍受刑不過,遂高叫道:「你無不過得了易家三百兩銀子,要夾死我。我就死,沒有什麼招。」白理刑見他說出三百兩頭,恐旁人聽見不雅,遂叫鬆了夾棍。說道:「也不必夾他了。自然是他殺死無疑。」遂當堂判了審語:
  審得吉夢龍,嗜酒貪花,不務正業。逼產討妾,事係真情;持刀殺妻,豈雲虛謬。
  揣其心,較王魁而更甚;定其罪,比吳起而尤殘。按律擬絞,夫復奚辭。
  當日,白理刑將吉夢龍定了大辟,仍復收監。眾人將他抬至監中,但見三魂渺渺,六魄依依,觀者莫不淚下。有同學朋友,姓葛名玉峰,是縣一個飽學秀才,作古風一篇以贊之。曰:
  世事俱如夢,惟君夢不倫。
  白面生悲楚,紅妝死哭奈。
  鸞儔今已矣,鴛侶復何尋。
  浩氣存千古,丹心報二親。
  金鎔不是火,玉琢顯精純。
  不受權奸侮,方知賦性真。
  只因吉夢龍這一死,管教:鬥換星移,暗中伸出翻雲手;翻江攪海,提出天羅地網人。要知吉夢龍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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