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蠢凶徒兩場誚辱 快書生一旦崢榮

  話說吉扶雲夫婦,辟辭父母下舡。一路即景吟詩,早到虎丘河下。只見易家無數使女.在彼迎接。二人遂上了岸,走進中門,過了穿堂,到後邊一所樓上拜見岳母。吳氏見了女兒同女婿回來,好不歡喜,連平日的愁煩病體一時都好了。遂喚丫鬟春蘭打掃一間房,收拾得乾乾淨淨,鋪下一張紅漆雕牀,壁間掛幾幅古畫,天然幾上放一個古銅香爐,燒著沉速香、龍泉餅,滿屋香噴噴的。及至晚膳已完,吳氏遂開口道:「你二人今日舡中勞頓,請去歇息罷。」二人下樓而寢。到了明日,吉扶雲道:「易家兩個阿舅,不好不去看他。」遂寫兩個眷弟帖子,叫小廝跟了,到易任、易佑家中。那知易任是個穀秀,肚中一字不通,將五百石谷納了一個秀才,起初還覺是買的,到後來竟認是真的,全不把別人放在眼裡。吉扶雲去拜他,從早直等至午後,不見出來相會。扶雲心中忖道:「我與他不過是姊舅,如何這般大樣。」不待而去。及至易任出來,不見扶雲,遂問家人道:「小吉到那裡去了?」家人回道:「在此等大爺不出,去了。」易任冷笑道:「這個畜生,如何這般無禮。他雖是三嬸女婿,今日到我家來,三叔不在,家中還有何人。莫說我一日不出,該等我一日。我就一年不出,也該等我一年。如何就去了。甚是可惡。」正在那裡邊喧嚷,只見易佑走將出來道:「哥哥為何這般發怒?」易任遂將吉扶雲之事說知。易佑道:「這個何難,他少年人無不過抄襲幾句之乎者也騙人,便這等狂放。他有何實學,我和你可到大叔易發處,他是明經老學,詩詞歌賦,件件俱精。明日央他請小吉會面,暗地裡要試他詩賦起來。他一時作不出,必然在此站腳不住,豈非當場出丑乎。」易任道:「此計雖妙,但是詩詞歌賦,在做阿哥的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如何使得。」易佑笑道:「哥哥你也忘了,我家素娥妹子自幼工於詩賦,別人不知,你我素聞素見,何不先去求他,央他代作,必然可賽過小吉。」易任欣然道:「我到忘了,若非老弟高見,怎能出得這口氣。」二人商議已定,遂到素娥房中,幸喜吉扶雲拜客未回,易任見了素娥,遂深深拜揖道:「適才妹丈賜顧,我即連連出來相會。他因公冗就去,有失迎接,望賢妹休怪。」素娥笑道:「哥哥說那裡話,都是至親,緣何拘禮。」易任道:「既是這等說,恕罪了。阿哥還有一句話欲與賢妹商議,但說不出口,又恐賢妹不允。」素娥道:「哥哥但說,小妹可以代得勞的再無不允之理。」易任遂滿面堆花,笑嘻嘻低聲謂素娥道:「實不相瞞賢妹,愚兄明日要往一處去會考,因這幾日身子有些困倦。要不去,恐被人笑。要去,又恐一時不能完篇。若賢妹應允,愚兄遂放心前去。」素娥暗想道:「這個蠢才,不知又做什麼圈套,我不免應允他,待臨時再作區處。」易任見妹子應允,滿腹歡喜,遂與易佑到易發處,叫他送帖,明日請吉扶雲會面。那是正月裡邊,一夜彤雲密布,朔風四起,降下一天瑞雪。怎見得?古人有《清平樂》詞一首,單道這雪的好處:
  悠悠揚揚,做盡輕模樣。半夜蕭蕭窗外響,多在梅邊竹上。
  朱樓向晚簾開,六花片片飛來。無奈薰爐煙霧,騰騰扶上金釵。
  卻說吉扶雲,方才起來梳洗。只見易發家小廝來請他,遂藏了片玉,披了黑貂裘,同著小廝走來。見易任易佑已先在那邊等侯,並無酒席,惟見鋪下兩張書桌,案頭俱放文房四寶。易發開口道:「久聞吉官人高才,今日幸會,意欲請教。不識尊意若何?」易任遂接口道:「妹丈素稱吳下文人,這些策論表判,未足為奇,必須要請教詩賦為妙。」扶雲微笑道:「悉聽尊裁。」易發道:「今日難得這般瑞雪,就以雪為題何如?」扶雲道:「極好。」遂坐在西廊下一張淨幾上,不一時做就了雪詩一律。詩曰:
  春風淒惻送餘寒,卻憶王恭鶴氅寬。霜滿衣裳天夢夢,村連鼓角露漫漫。
  平沙鳥影依雲沒,近水花枝和月看。亦擬瑤階同作賦,惜無雞犬認劉安。
  易發細玩良久,贊道:「好詩,好詩,果然字字珠璣,言言金玉。雖置之唐人集中,亦不可多一得。」遂叫小廝快暖酒來,替吉官人潤筆。此事且擱過不題。再說素娥,正在房中早餐,只見易任家丫鬟荷花走來。
  素娥因問道:「你來做甚麼?」荷花笑道:「大爺昨日央小姐之事,難道忘了?」素娥問道:「大爺今日在何處會考?與那個會文?你實實對我說明,方才好做。」荷花道:「聞得太爺今日與吉相公同在大房大爺處吃酒,會文與不會文荷花卻不知。」素娥暗想道:「原來就與吉生作對,我不免作詩一首嘲笑他,只看他曉得不曉得。」遂拂開花箋,寫了幾句,付與荷花拿去。卻說易任,自易佑去後,在那裡搔頭摸耳,好不難過,屁股上就似針刺一般,再坐不住,踱來踱去,只管在門縫裡去探,只不見來。看看好吃午飯,他遂假說絞腸痧痛疼,稟太宗師,生員告出恭。易發曉得他的毛病,叫小廝開了門,放他出去。易任出了門,竟沒命的跑。跑過轉彎,一人對頭一撞,兩人齊齊跌在雪中,口中亂嚷道:「那個肏娘的撞我大爺一跤!」爬起來一看,正是易佑,他遂回嗔作喜道:「原來就是老弟,得罪得罪。那話兒可到手了嗎?」易佑遂於身間拿出詩來付與易任。他得了詩,又恐被人瞧見,遂走到茅廁上去。看了一會,不解其意。急急走回東邊席上,磨墨搖頭,吟哦得意,著實在那邊抄寫。方抄寫完,只見吉扶雲走到面前道:「老舅好得意。」易任道:「不敢,不敢。」扶雲遂將他詩拿過來一看,只見上寫道:
  一片一片又一片,飄來飄去無根線。山河今日盡銀妝,世界從此翻白面。
  輕薄梨花帶露飛,顛狂柳絮迎風顫。只愁假質不堅牢,日出扶桑難久戀。
  扶雲看了一遍,微笑道:「詩意雖佳,恐非出自老舅手筆。」易任遂變了臉抵賴道:「此詩一字字一句句俱從小弟肺腑中搜索枯腸出來,如何不是我作的,難道我做秀才的人連詩也不會做一首?你恁般輕覷我!」扶雲道:「非是輕覷老舅,但詩中之意,每多譏誚,故知非出老舅之筆。曰『盡銀妝翻白面』,曰『輕薄顛狂』,又曰『不堅牢,難又戀』,豈非明明嘲笑老舅乎?」說得易任滿臉通紅,頓口無言。連酒也不吃,忿忿而去。易任暗想道:「限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今日被這個小賤人如此一番誚辱,我若不謀死了他,如何消得我這口惡氣。」自此懷恨不題。再說吉扶雲,吃完了酒,別過易發。方走出門,只見兩個穿青衣的,手中拿著一張牌票,走近面前,叫聲「吉相公你在此快活,如今學院老爺按臨江陰,行文到縣,限本月取齊蘇州府。奉學裡老爺的票,請相公星夜赴考。」吉扶雲聞了這個信,慌忙走到家中,對岳母和妻子說知,連夜僱下舡只趕到江陰不題。話說江南的文宗,姓石名鼎臣,原係詞林,欽差督學,甚有才名,做人古怪,那些秀才人人膽顫,個個心驚。到了考期,照冊點名,依號定座,甚是嚴緊。石宗師點完了名,遂將公案移在龍門下坐定。一邊討許多花紅鼓樂,一邊取許多毛板大枷,要當面發落。文字好的,遂披花紅,鼓樂迎出,不通的,遂責毛板,枷號示眾。來幾,只見天字號生員交卷,地字號生員告出恭。石宗師道:「交卷生員站在東邊,出恭生員跪在西邊。」宗師遂將天字號卷子細玩一番,贊道:「清新俊逸,毫無陳腐之氣。可嘉,可嘉。你是那一縣生員?叫甚名字?」對道:「生員蘇州府吳縣,姓吉名夢龍。」宗師見他聲音響亮,人物風流,遂問道:「你可工於詩賦否?」吉夢龍應道:「生員頗知一二。」宗師笑道:「今日是梅淺柳嫩時候,可就以落梅新柳為題,三江四支限韻。」吉夢龍領了題,就於文案旁作成落梅詩一首(限三江韻):
  新英豈久戀枯樁,片片西飛去曉窗。
  少頃遲延鶯出谷,為留模樣鶴橫江。
  雪痕依樹看無兩,月影分花畫欲雙。
  此夜不須吹玉笛,淒然宵餞酒盈缸。
  新柳詩一首(限四支韻):
  隋堤蕩綠曳晴絲,漢苑千條照水湄。
  眉淡不勞京兆畫,腰姿應動楚王思。
  未來蟬鬢棲玄影,先許鶯簧囀翠枝。
  最是陽光臨古道,離人多少賦悲詩。
  石宗師見他口不絕吟,手不停書,揮毫落紙,真有筆掃千軍氣概。暗想道:「我自幼登黃甲,忝入詞林。文章詩賦,天下也數一數二的。不意此生才情飄逸,更有甚焉。異日經濟蒼生,自是皇家梁棟。可喜,可喜。」遂開口道:「吉生文章必本經術,詩賦復多才情, 自當為姑蘇首領。」叫披紅迎出。
  只見西邊的生員急叫道:「生員易任屎急不過,要灑出來了!」宗師遂叫拿他的卷子上來。從頭一看,並無一字。遂問道:「你為何到這時侯一字也無?」易任道:「大宗師聽稟,生員若作一字就不通了。」宗師道:「你如何文字不作就要出恭?」易任答道:「此生員舊病,一見題目肚中便痛,出了書房,屁也不放。」宗師笑道:「你原來是外有餘而內不足,堂堂乎也。」易任應道:「我原是邦有道與邦無道,郁郁乎文哉。」石宗師道:「原來是個穀秀。」叫皂隸取頭號毛板,重責三十,黑墨塗面,趕將出去。易任叫道:「還要看生員妹丈份上。」宗師道:「你妹丈是那一科那一榜?姓甚名誰?敢在我跟前討饒?」易任道:「我妹丈是這一科這一榜簇簇新新、未來狀元吉夢龍。」宗師喝道:「休得胡說,快趕出去!」
  易任出了察院門,撞見吉扶雲,道:「恭喜,賀喜,我與你真真姊舅,一些不差。從頭看起來,你是第一名,從末看上去,我是第一名。你身上披紅,我屁股上掛紅;你吹打送出,我毛板打出。豈非一樣乎?」吉扶雲道:「休得取笑,快收拾行李,同回去罷。」只因這一回,管教枉死城中添個多才美女,虎頭牢裡陷個有學文人。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