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滯魄幽魂現形驚異類 危言竦論改過望同胞

  卻說苗秀夫在客寓之中,吃過了晚飯,一個人開燈過癮。忽然燈光青黯,火燄無光,煙槍亦塞窒,呼吸不通。駭極,不知是何怪異,坐起來,把煙槍用鐵簽通著,燈光復明,煙槍通好,躺下去再開。開好筒煙要吃,燈燄忽然又黯,槍亦依然塞窒。知必有鬼魅在此播弄,乃默默祝告曰:「倘有幽魂滯魄,亦嗜此味,不妨略嘗。我非吝嗇的人,何必作此驚怪,以擾行人?」因將裝好的那筒煙,向空虛舉,說道:「請了,請了。」旋聞筒響颼颼,槍上的煙,居然一口氣吸盡。遂復再裝,再吸如故。秀夫曰:「既是同好,必是良朋,盍現形共談以消長夜?乞無銷聲匿影,使人悶損也。」
  於是燈火復放光明,即見對面枕上臥著一人,年紀二十許,面目黧黑,衣裳襤褸,舉手作拱揖狀,形容足恭,笑曰:「僕姓馬,名君妍,燕都人也。幼讀書,酷好此嗜,拋荒學業,家君督責甚嚴,而僕終不改,家君遂抑鬱而死。服既除,有親友數人,力勸予改行,贈金使入都,應童子試。至試期,同伴均早眠,養精蓄銳,冀向文場一戰。予獨貪煙不寐,逍遙乎煙榻之上,夜深始寢。同伴中夜起,將入場,推予如醉如泥,遂舍予入場。迨予醒而紅日半窗,試院門久閉,予不得意,淹留煙肆。同伴均恨予,幾不以人類齒予,乃朝呼暮吸,如野馬無韁,不可收拾。未幾金盡,煙肆主人將予逐出。予被逐後,寄身野寺,為寺僧服役,僅免凍餒,而嗜煙如故,得錢輒買阿芙蓉,無錢吞土皮過癮。
  「一日,予因困頓久,思暢吸一朝,遂伺僧不在寺內,盜僧錢而出,向煙肆吃煙,希圖吃個暢快。不料寺僧追至,捉予歸,重撻幾死。予乘機而逃,乞食北行,途中癮發,困憊殊甚,臥柳樹下,為野狗所食。
  「予既死,聞家君在冥曹,為六路司吏總管,予往定省,家君見予,深惡痛絕,閉予於幽室中,煩苦殆不可言。適有父執數人知其事,遂一再向吾父說情,吾父始終不允。現逢冥考,父執又來說項,乃出予於幽室,謂予曰:『今冥間考取遺才,以補司吏之缺,不肖子其往應考,努力上進,赦爾前過。若再蹉跎,九幽十八獄,汝須歷盡,冥法不汝貸也。』予奉命應考,途行經此,聞煙氣飛空,不覺喉中奇癢難耐,故此相擾。」
  秀夫問考期何日?答曰:「即在今日丑刻入場,明日午刻出場。」秀夫曰:「然則此其時矣。君胡不行?若誤了場期,歸去必再受苦。」那鬼云:「再求少賜恩膏,便當賈勇前進。」秀夫命其速速過癮,勿再耽誤時刻。鬼曰:「昔張旭草書,愈醉愈妙,僕之吃煙亦然,癮愈過得足,文章亦愈做得出。」秀夫笑其荒唐。
  未幾,雞聲喔喔,明星有爛,秀夫曰:「天將曉矣,爾尚流連在此耶?」鬼曰:「予酷嗜此,每吸煙一口,便覺兩腋風生,飄飄然如上九霄而登大寶,雖玉皇香案吏,亦不屑為,況考取冥差耶?即使是補作冥王,予亦不願舍煙而去。」
  秀夫聞鬼言大怒,聲色俱厲曰:「此物非不可嘗,苟文人墨客,淺嘗輒止,用以悅性陶情,有何不可?若因此喪產敗家,寡廉鮮恥,斷不可為!」
  鬼曰:「君言差矣,大抵我輩皆應運而生,昔人嗜酒,今人嗜煙,莫之為而為之,皆氣運有以使之然也。若再曆數百年,不知又有何物可以中人嗜好?使古時有煙,吾知嵇康、阮籍、劉伶、陶潛諸人,必溺煙而不起;杜子美《飲中八仙歌》當易為《煙中八仙歌》也。且古而有煙,又安知無人云使某為煙帝,定須封我為癮鄉侯,嗜酒為名士,安得謂嗜煙非名士乎?」
  秀夫曰:「嗜己之煙,已非名士;況嗜人之煙,而要得為名士乎?」鬼曰:「畢吏部盜酒,不拘小節,古今稱之。我直與畢卓並著,古有酒狂,今即有煙狂。」秀夫大怒,欲飽以老拳,鬼云:「爾不畏煙鬼乎?」秀夫曰:「煙鬼何足畏?攫人之煙而嗜之,技止此耳。」鬼曰:「煙鬼能現諸般惡相。」秀夫曰:「人皆見慣,不足畏怖。」遂燒煙扦欲刺。
  鬼大懼,伏地哀告曰:「冥律不比陽律憒憒,凡投考不到者,便捉去下刖足獄。此刻試期已誤,罰必不免,歸去則家君又不相容,叩求長者仁慈,許寄牀下,此後吸所不敢望,乞取貴鬥中餘黏可耳。」秀夫罵曰:「是何物煙鬼,無故纏人?吾誓撲殺此小鬼頭!」
  正在格鬥間,忽簾鉤作響,一牛頭厲鬼持鋼叉而入,大呼曰「爾在此耶?吾奉帝旨搜羅考試不到考者,牽赴市曹行刑。冥王有令:幾患病有事故不到者均免,獨吸煙、賭博、宿娼三等人,例所不赦;而吸煙者,受罰尤應加酷。」
  煙鬼聞言,若崩厥角,乃謂曰:「牛兄請息怒,此間煙味頗佳,曷不試嘗之?」即取盤中銅盒捧獻,牛鬼接盒,顏似稍解,揭視盒中,已無餘瀝,大怒罵曰:「無恥的賊!竊取他人之物以媚人,又欲誑人,可惡已極!予誓擒爾去!」秀夫在旁呼曰:「速擒速擒,勿任其逸去,纏人不休。」
  鬼遂手攫取煙塞於口,秀夫力奪而棄之於地,鬼乃伏身於地,就舐如犬,向牛鬼曰:「牛兄試嘗此味,勝於爾/豆多矣。」牛鬼怒曰:「我雖牛首,而食人食者,汝以我為畜耶?」以叉刺其脛,鬼長號如斬豕。秀夫勸勿斃其命,視之已死,秀夫深怨牛鬼鹵莽,殺之太忍。
  牛鬼云:「無妨無妨,君毋恐,此賊詐死,而非真死,乃咽喉科所謂鬥底風也,嗅以煙灰,當更復活。」試取煙灰嗅之,果復甦,乃令牛鬼牽去。牛鬼覓鎖,鬼脫然而逃。
  秀夫驚曰:「奈何?奈何?」牛鬼曰:「此賊狡猾,閔不畏死,然聞煙香即止,此處有別個吸煙否?」秀夫曰:「不知,舍後有蒙館先生者,予知其亦嗜此味。」牛鬼曰:「當在彼處,定不遠離,我去擒彼也。君今夜仍宿在此,我來有言相告,於君亦殊有益。」牛鬼遂去。
  時天已大明,秀夫欲覘其異,因往舍後視蒙館。見館門已開,訓蒙先生在那裡頓足狂呼。問他何故?蒙師言道:「我昨日買了三兩土,要想煎煙,因日間學生多,功課不暇,故夜間起個四更,在此煎煙。煎得將好,正在此收膏,忽然一陣怪風,把煙鍋覆掉,煙淋滿地,你道可恨不可恨?」
  秀夫知其故,說道:「先生,你拼著丟了這三兩煙罷,這覆在地上的煙,拾起來也不能復原,且亦失去真味,不堪再吸。」蒙師問他何故?他道:「我昨夜也被個煙鬼擾了一夜,消費得我數兩煙,我一夜未眠,故起得這等早。本欲來關照你,不料那惡鬼已把先生的煙覆翻了。」遂把昨夜的事述了大概,那先生聽得咋舌。
  秀夫回轉客舍,適是日天晴,而路上泥濘尺許,不能上路,遂留此以待夜間牛鬼之至,日間因小睡以俟。夜初更向盡,有風颯然,牛鬼搴簾入,秀夫問曰:「頃間之煙鬼捕獲否?」曰:「彼狡甚,予追去時,已覆蒙師之鍋而舐其煙,予縛之遂送之冥王處。冥王怒甚,押彼入阿皮地獄去矣。」問:「何謂阿皮地獄?」牛鬼曰:「阿者烏也,皮即土皮之謂,是獄均係煙鬼,故名。」
  曰:「是十八獄中之一乎?」牛鬼曰:「否,在十八獄之外,專為煙鬼而設者。獄在陰山之後,廣漠之野,其大略與十八獄等,冥王以陽間吃煙之人占多半,故是獄較十八獄為大。」
  問:「陰司吃煙之人多乎?」曰:「多,吃煙人死為鬼,亦須吃煙,故多。」
  問:「有煙肆乎?」曰:「與陽司等。」
  問:「煙具若何?」曰:「皆陽司物,凡吃煙人死,其家剪紙為煙具焚之,此即陰司煙具之所由來。」
  問:「陰間亦種罌粟乎?」曰:「陰司寒冷,百卉不生,煙多掠是陽間者。」
  問:「煙鬼許投胎乎?」曰:「與他鬼同,凡人間弱種,皆煙鬼投來。」
  問:「轉世後復須食煙乎?」曰:「然。是有夙因,哪得不吸?」
  問:「世間吸煙者,俱煙鬼轉世乎?」曰:「不然,凡父母吸煙,子孫亦必吸煙,是有夙根,所謂遺傳性。世間即此兩種人,流傳廣布,勢必胥天下之人,皆變成吃煙而止。」
  曰:「然則未來之世界,其為煙鬼世界乎?」曰:「否,上帝見人間吃煙之人日多一日,黃帝子孫,日就墮落,故飭下陰曹,命造阿皮地獄,必坑盡此等煙鬼,不使留一個種子在人間。」
  曰:「今天下吃煙者多矣,求一終身不嘗此味之人,千百中不獲其一。我同胞四萬萬人中,除偶然吸食而無癮者外,大都有癮者,已占全數五分之三,或十分之五,坑之其可盡坑乎?」曰:「上帝原許人悔過,既吸而能戒,便為善良。所坑者,皆吃煙而不肯戒者之人耳。」
  曰:「煙可戒乎?」曰:「可。」曰:「何以有戒煙而斃命者?」曰:「是不然,人不食五穀則死,不食煙決無死法。世之戒煙而死者,皆命盡祿絕,數合應死,戒煙適逢其會耳。世人每以此為口實,想戒不敢戒煙,是為怙惡不悛,死後皆當入阿皮地獄。」
  曰:「何以有既戒復吃者?意戒煙亦難事乎?」曰:「否,欲戒則立時可戒。世人之既戒復吃者,非煙癮,乃心癮耳。煙癮易戒,心癮不易戒,故戒煙必死心塌地而後可。譬如戒酒,苟碎杯覆醅,終身不復飲酒,決計無妨。若戒之而輒復嘗試之,則數日之後,故態復萌矣。煙之毒甚於酒,世人乃飲鴆而不悟,可悲也。今敬以告君,中國十年後,將行禁煙之令,陰曹已在提議此事矣。」
  問:「所議何事?」曰:「無他,議補陽律之漏耳。凡陽世有大更張,陰司於十年前,即已籌畫,陽間或有漏網,陰曹決不寬貸也。」
  曰:「陰律對於十年後之吃煙人若何?」曰:「遵限戒者,赦免其罪;不遵法令者,逾限當死,死入阿皮地獄。惟有三等人罪重難赦。」
  問:「哪三種人?」曰:「官、吏役、開煙肆者。」
  問:「何以故?」曰:「官吃煙,玩視民瘼;吏役吃煙,漁肉鄉民;開煙肆者,誘人上癮,故其罪較重。若在戒煙之時,此三等人之罪,尤為顯著。君於十年後,必當親見之。凡公堂懸禁,私室開燈者,皆官也;明奉禁令,暗索漏規者,皆吏役也;溺於厚利,違禁私開者,皆積年開煙肆者也。鄉愚無知,以為朝廷禁煙,官長吃煙,是禁煙之令,終屬虛文,違禁而私吃,吏役來可以賄免耳。而開煙肆者,復多方欺詐,散佈謠言,或以賣膏為名,或以賣戒煙藥為名,其實仍為煙肆,入其室而賣煙如故也。於是無知愚民,信禁煙之令之決不能行,而觀望不戒,以致於死。皆此三等人之孽也,故冥律最重。此三等人死,必使刀山油鑊,歷盡諸般痛苦,然後禁錮之於阿皮地獄,永永埋頭,不再使有超升之日。君勉之,君固亦嗜此味者,豪傑貴識時,其宜速戒也。君居停夫婦俱有煙癖,而為官又無狀,冥王已奪其壽算,昨已俱死,入阿皮地獄矣。君亦無庸入都,再為營乾矣,三千金君自用之。」
  秀夫聞言,憮然久之。又問:「戒煙有妙法乎?」曰:「人世戒煙藥品,皆騙人財帛,其實戒煙無須吃藥,只須立志堅定耳。若腸腑留有遺毒,可每晨飲鹽湯一盞,即無事。別矣,勉旃!」
  牛鬼起身去,倏忽無蹤,是光緒二十三年事也。
  秀夫信其言,碎燈劈槍,立時即戒。明日束裝南旋,挾三千金而歸,不再北上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