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營金屋刺史啟華筵 弄筆頭幕賓失館地

  卻說壽州知州,原來就是吳仲勛的姊夫,仲勛天涯地角,尋他不著,卻不道在壽州做官。要是當日苗秀夫曉得凍僵乞丐是張子誠的內弟,也就想法帶他到壽州,可惜交臂而過,這也是仲勛的晦氣,只好終於丹陽的了。
  這張子誠捐官到省,初放的是舒城,後來調署這壽州,一路在官場總算敷衍得過。但他年近四十,卻沒有子息,這中年人望子之心,最為急切,他以為妻子早歲吃煙,不會生育,要想討個如夫人。
  誰曉這太太不答應,說道:「子息是命中注定,遲早有數,你不要著急,人家四五十歲還會生兒子,我尚不滿四十,自然是要生的。你不見我日常總吃那寧坤丸、調經種子丸、通經破血丸麼?生來得子遲,早了也招不住的。」子誠道:「你會生育最好,可惜你不會生育,我與你十五六載夫妻,你從來不曾生過一胎。常言道:『三十無子,四十便要絕望。』你不許我娶妾,難道願我絕嗣不成?」那太太道:「絕嗣也是你張家的氣數,你也不能怪我。你看哪處地上不會出草?自己無用,到怪人家沒有洞!」子誠道:「地上固然沒有一處不出草,但也有沙漠地方,不會出草,你不要說得嘴響。譬如種田,若種了塊石田,那耕夫總費盡氣力,這石田終不會生五穀的。」那太太道:「你怎知我是石田?我又不是石女,也不是雌雄人,怎說不能生育?」子誠道:「你吃了煙,這天癸不來,那就是石田的證據。」那太太道:「我初嫁你的時節,何嘗天癸不通?近來不過不准些,三月兩月之間,間或還來。你自己不爭氣,若換了別人,早已兒子長得大了,隔幾年且可以娶媳婦抱孫子了。這是你無福,不能怪我。」子誠道:「放屁!你這像什麼話?要被外人聽了,豈不要鬧笑話?你去吃你的鴉片煙,妾我終是要娶的。」那太太道:「我一定不准,看你敢討不敢討!」
  夫妻二人爭執一回,子誠氣不過出來到賬房,卻巧沒有人在此,只剩得苗秀夫一人坐在那裡。彼此招呼了,坐著閒談,子誠約略把方才的事說了幾句。秀夫看他氣不過,勸他道:「東翁不要動氣,夫妻有什麼不了?這是東翁不會,大凡婦人家吃軟不吃硬,你只要和顏悅色,慢慢的說得他回心轉意,自然就可以討得。」
  子誠一想,倒也不差。自此以後,卻不與太太鬥口,每日跟著太太討好,把個太太拍馬屁拍得圓轉如意,漸漸的拿言語來打動他,說道:「養子防老,積穀防荒,無子息的人多被有子息的人欺侮,若有了家私,死後就讓他人享用。人家覷著你有財產,都願意做你的兒子,卻都是口是心非,總沒有親生的著肉。我往往見沒有兒子的死了,親族中爭嗣爭繼,官司鬧個不了,倒把死者擱在牀上,置之不問,豈不可歎!趁我在中年討個妾,生下一男二女,日後不受人欺侮,妾生的兒子,就是你的兒子,不過借他肚子袋一袋罷了,與你親生有什麼兩樣?我要娶妾,一半是望生兒,一半也是討回來,替我服侍你的。」
  那太太聽他說得淒楚,看他樣子可憐,這心便軟下來了,答應他,准他討一個。子誠聽見太太答應他討妾,猶如囚犯遇著了赦一般,歡喜非常,遂出來對苗秀夫商議,說道:「老兄妙策,果真非凡。如今太太已許我討妾,我欲相煩老兄到揚州去走一遭,全憑法眼,替我選顆明珠,無論南部煙花,小家碧玉,只要有宜男相,便算得如意珠,身價不必限定多少,悉從尊意指揮。」
  秀夫見東家托他到揚州去買妾,十分願意,遂在賬房中匯了數千銀子到揚州來。一路思量,蓽門圭竇,人才既少,且不易訪求,即使買了回去,這閨門之女,謹守繩墨,不會花言巧語,善伺主人意思,便不能得主人歡心。不如到勾欄中去,訪求既易,羅致亦復非難。個中人賣俏倚門,本以媚術博人歡笑,若討一個回去,那旖旎風流的樣子,必能博東家寵愛。即使夫人見了,那柔情媚態,也要生憐,嫡庶之間不起爭端,東家也就相安無事,日後總怪不到經手人選擇不精了。
  主意已定,到得揚州,遂直走平康,花天酒地,鬧了半月,看中一個妓女名喚小紅,年方二九,嬌容嫩臉,雖不是閉月羞花,也要算個中翹楚。秀夫花一千八百銀子買了,就在揚州略替他辦了些妝奩首飾衣服之類,一路攜帶歸壽州,好似范蠡載西子一般。
  到得署中,先去見了東家,告訴了他一切。子誠心中歡喜,慰勞一番,然後備乘小轎接進署來。署中幕賓,一個個都來替子誠道賀,大家要賞鑒這位新來的如夫人。
  這小紅進署,自有僕婦婢女指點,先拜見了老爺太太,然後妝成見客。大家見他臉若桃花,腰如楊柳,眉梢眼角,微含著三分蕩意,大家都贊他國色天香,是蘇小小、關盼盼一流人物,品頭題足,鬧了一時,子誠心中十分得意。
  只有太太一見,便起醋心,自己一副煙鬼形容,齒黑唇焦,全沒有一些嫵媚,如今放著個,,婷婷的少女,在面前相對,愈形醜陋。然而心上雖然嫉妒,卻不好說出口來。
  子誠遂命廚房辦酒,請一班幕友赴宴,這都是秀夫的功勞,自然要請他坐個首席。大家以次就坐,子誠敬過三杯酒,說聲:「各位請寬飲幾杯。」自己就入內去了。這班幕賓,各自開懷暢飲,酒筵吃過一半,席面上人數漸漸的稀少起來,單單剩得一個書契師爺在那裡獨酌。原來那班幕友,都去過癮去了。
  列位,這鴉片勾人上癮,第一是煙館,第二就是衙門。那衙中的幕友,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是在外面尋花問柳,便是在衙中吐霧吞雲,所以當幕友的大半是個煙鬼。有那不吃煙的,像苗秀夫這等人,初次出門,在衙門中沒有事的時候,東奔西走,好覺沒趣。衙門中的大概,日間十二點鐘以前,沒有一個幕友會起身,夜間十二點鐘以後,卻沒有一個人會困的。
  秀夫初到此間,交遊尚少,後來漸漸熟識,就常常到人家煙榻上去坐坐,煙鋪上去談談。有那幾個愛朋友的常常裝筒煙請他呼呼,他初時猶還自己當心,恐怕弄上了癮;無奈吃煙的朋友多,這裡請他吸一筒,那裡請他呼一筒,他一時貪著別人的煙吃了不要會賬,不知不覺,就會吃上了癮。人家見他有癮,卻沒有一人肯請他再吃。
  這也是吃煙人的一般普通脾氣,肯請不吃煙的人吃煙,卻不肯請那吃煙的人吃煙,尋常一筒也總要吝嗇的。秀夫有了癮,沒有人再肯請他,只好自己辦副煙具開燈自吃,所以如今也去過癮了。
  這書契師爺姓喬名岳,號仰高,天性瀟灑,倜儻風流,日常最恨的是吃煙。這日正吃酒得高興,見大眾都去吃煙過癮,剩他一人獨酌,心中十分不快,遂乘著酒興,回自己寢室,提起筆來,戲仿《陋室銘》作《煙室銘》一則云:
  燈不在高,有油則明;鬥不在大,過癮則靈。斯是煙室,惟煙氣馨,煙痕黏手黑,灰色透皮青。談笑有蕩子,往來無壯丁。可以供夜話、閉月經。笑搓灰之入妙,怪吹笛而無聲。癮過心頭樂,癮發涕淚零。煙鬼云:欲罷不能!
  做好自己看了一過,笑了一回,遂出到筵前一看,已是酒闌人散。重複回房,獨坐無聊,握管伸紙,復又做成《煙鬼謠》數則,以譏誚那些煙鬼。
  其一云:
  煙鬼起,煙鬼起,煙鬼何時起?紅日已斜西。披衣觳觫下牀走,蓬頭垢面瑟瑟抖,睡起呵欠猶呵呵,此時此際懶開口。兩眼赤漫漫,眼刺像湯團,眼光鶻碌四面看,疾忙過去端煙盤。
  其二云:
  煙鬼出,煙鬼出,煙鬼何時出?白天等到太陽黑。衣衫百折皺痕多,週身斑點鴉片涂,出門惘惘街頭走,迎面親朋避面過。大街轉,小巷兜,人前不走走人後。甘蔗長,荸薺圓,兩手水果托得滿。一頭走,一頭望,舊貨攤,去張張,舊書舊畫都不愛,單單賞識一支多年廣竹鴉片槍。
  其三云:
  煙鬼樂,煙鬼樂,煙鬼何時樂?一頓鴉片癮過足。精神矍鑠喜連連,清膏吃過兩三錢。雲銅燈,紫沙壺,吸完忙把茶來呼。橫眠翹足長歌嘯,此樂不與外人道。
  其四云:
  煙鬼笑,煙鬼笑,煙鬼何故笑?膏名福壽真奇妙。吐霧又吞雲,馨香撲鼻聞。一呼一吸興致豪,談吐風生議論高。此煙本是神仙吃,無奈世人都不識。我今吃罷鴉片煙,此身如登極樂國。吁嗟乎!人生行樂須及時,不嘗此味何其癡!
  其五云:
  煙鬼窮,煙鬼窮,煙鬼何故窮?煙癮吃上家財空。頭髮結成餅,衣衫剩條筋,鞋皮蹋躂沒了跟,舊棉胎裡宿,亂柴草上蹲。今朝有錢且過癮,人生三要衣食住,煙鬼生來全不顧。君不見,煙鬼多少苦形容,從前盡是富家翁,吃煙不治生人產,田地房屋一齊吸入鬥門中,只剩窮褲御西風!
  仰高寫到此處,覺得酒湧上來,遂把筆放下,上牀和衣而睡。卻巧有一個同事在他房前經過,走進來一看,遂將稿子藏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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