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得錢過癮乞丐窮凶 指東話西店商受辱

  卻說仲勛窮途落魄,流入乞丐道中,終日在街頭沿門托缽,到了夜間,就在人家屋簷底下歇宿。人家吃不了的飯,一碗半碗,要來充飢;討下來的錢,將去到乞丐煙館裡買鴉片吃。他自己思量,這山西地面,風俗儉樸,不比吳地奢華,討飯不能過活,做乞丐要到南方去做,於是一路討飯向江蘇來。
  論年不論月的走,好容易討飯討到了江蘇。恰值隆冬時候,彤雲密布,大雪飛來,天氣十分寒冷。乞丐身上,破衣襤褸,百結懸鶉,怎抵得住那一天風雪?
  一日,這乞丐凍僵在茅廁旁邊,看看待斃,卻好有一人來登坑,走入廁所,見個乞丐睡在那裡,倒也不在意。一面出恭,一面看那乞丐,見他頭髮蓬蓬,已結成了餅;頭上連頂開花帽子都沒有;身上一件破棉襖,千孔百洞,老棉絮拖在外邊;下身穿著條窮褲,簡直連褲襠都沒有。
  那人以為他凍死了,登完坑,再朝他看,覺著尚有口氣,那人看得可憐,身邊摸出三五百銅錢,教他去買條舊褲,多下來的買些飯充飢。斯時卻值天晴雪霽,那乞丐慢慢的爬起來,拿著銅錢,快快地往市梢頭走。走過一爿叫花煙館,停住了步不走,那煙館裡面衝出一股鴉片臭氣,他聞了似乎熬不住癮發,就拿錢去買鴉片煙吃。吃了一頓煙,出到大門外來向太陽。
  可巧舍錢與他的那人經過,見了他,問道:「你這乞丐,適才我與你的錢,為什麼你不去買褲著?蹬在此何干?」乞丐不響,那人又問他的錢:「究竟在身上不在身上?買一條舊褲還不夠麼?」乞丐停了半晌,說道:「用了。」問他怎樣用法?他道:「買煙吃了。」
  那人探頭向門裡一望,見一班煙鬼,都是垢面蓬頭,橫七豎八的躺在亂草鋪上吃煙,口中噴出來的煙氣臭得難當。遂大罵乞丐:「死囚畜生!你有錢就買煙吃,怪不道要討飯!」
  那乞丐道:「老爺,你不要動氣,我不吃煙,也不要做乞丐,吃煙就是做乞丐的根苗。我小時也曾讀過書的,什麼《神童詩》我都讀過。那開卷便是說:『天子重煙膏,文章不用了,萬般皆下品,惟有鴉片高!』適才的錢,不瞞你老人家說,實實在在買鴉片吃了。吃飽了煙,這老大西風,窮骨頭到還耐得;要是沒有煙吃,癮發了,真熬不住一刻。我方才僵在那茅廁上面,半是凍僵,一半還為著煙癮呢。老爺你救人只要救得人活,管什麼吃煙不吃煙?」
  那人大怒,罵道:「死囚!我看你去死不遠,不久終成餓鬼。你不是吃的煙,竟是吃的屎!」那煙鋪裡的煙鬼,聽說吃屎,大家不答應這句話,出來要與他為難,那人看勢頭不好,自己不值得和這些叫花煙鬼扳談,拔步便走。那些煙鬼,得意揚揚,仍舊向裡面去吃煙。
  這仲勛後來就有那些叫花煙鬼,薦他做個更夫。那更夫的職守,是巡警打更,終夜不睡,吃鴉片人充當,最為合宜,所以更夫統通都是吃鴉片的。列位不信,可留心看一看,更棚裡個更夫,日間困著像只死狗,夜間起來,吃足了煙,再出去巡更,卻從不會困失時,這就是更夫吃煙的好處。
  閒話休提。再說這給錢與乞丐的人,姓苗名大年,號秀夫,是丹陽縣裡的秀才。平日以訓蒙餬口,終年坐著張冷板凳,覺著毫無生趣,思量出門去閱歷幾年,或者求得個異路功名。後來有個朋友,薦他到安徽壽州去就館,他十分得意,拼當家事,即欲啟行。
  這日去看他一個知己朋友,那朋友姓許名宗濂,號藕舲,家世清華,是丹陽望族,與苗秀夫是個同窗知己。這日秀夫正要去看他,恰巧在路上遇見,兩人就到茶肆吃茶。苗秀夫告訴他要到壽州去就館,他道:「極好,這訓蒙本來沒有道理,但官場是個勢利世界,只重衣衫不重人的,你出客衣服,總須辦幾件,這方袖馬褂是第一件出場行頭,你有麼?」秀夫道:「我沒有,我也知道要置備幾件新鮮衣服,但現在盤川夠了,卻沒辦衣服的費,意欲與你相商。」藕舲道:「知己朋友,哪有不幫忙的道理?你不用放在心上,我送你二十金程儀,明日教下人送到府上,但有一事相托,你到壽州,那壽州鬥 多帶幾隻回來。」秀夫笑道:「這個自然,老兄的日常用品,小弟哪有不放在心上。」兩人閒談一回,各自歸家。
  秀夫到了明日,等到日中,不見許藕舲家送錢來,心中著實焦急。忽然想到他是吃煙的,如今尚未翻身,我倒在此呆等,他說了總是要送來的,不曾撒謊。我何不先去置辦衣服,如今做是來不及,好在衣莊上各種都有。
  吃了飯,拿了洋錢,走到街坊,看見一爿衣莊,倒也很大,衣攤上面,立著一個伙計,在那裡叫攤,旁邊擁著許多鄉下人,看的看,買的買。秀夫朝裡一看,那伙計們做生意,忙得落亂,櫃台裡面,地當中立著一個伙計,捧著枝水煙筒,在那裡吃水煙。
  他便走上去朝他點一點頭,說道:「買衣服。」那人對他一相,似睬不睬的把頭略為一點,問道:「你要買什麼衣服,那邊叫攤上去揀,中意就是了。」秀夫道:「我要買好的。」那人道:「掛在那裡都是好的,你自己看罷。」
  秀夫肚裡思量:「這個伙計,兩隻眼睛發直,看是在那裡想心思,倒把生意丟在腦後,只管捧著水煙筒吃水煙,人家向他買東西,好像是向他討債的面孔,豈不詫異?」遂高聲說道:「我要買件珠皮方袖的緞子馬褂,你家有沒有?沒有,我到別家去。」
  那人方才放下煙筒,有陽無氣的去拿出半新舊的一件馬褂出來。秀夫把標籤紙一看,計價十三兩五錢,就問道:「是一塊洋錢一兩麼?」那人左顧右盼,心不在焉,聽人問他可是一塊洋錢一兩,他脫口而出的說道:「沒有這樣貴,真真老陳公膏,從前好挑二兩,如今雖然漲價,也挑得一兩五六錢。」秀夫道:「我是問你買馬褂,不是問你挑鴉片,你的心放在哪裡?你是衣莊店的伙計,不是煙館裡的跑堂。怪不道你在那裡出神,沒有心思做生意,原來你一心想吃鴉片,立在櫃台裡面,還當是橫在煙鋪上,你不要是在那裡說夢話,你的煙癮過足沒有?你去過足癮再來做生意。」
  店中的人聽了,大家發笑。那人好沒趣,臉漲通紅的忙說道:「我聽差的,我聽差的,衣裳是一千個錢一兩,先生不要笑話,說差是作得的。」秀夫不與他多言,把衣服翻過來一看,復又翻過去一看,見袖子底下有些齷齪。那伙計說道:「這是灰塵黏在上面,我來撲去了就是。」順手把那灰塵一掃,那灰塵不曾掃去,手指上的煙積,倒塗了個斑點。秀夫道:「你的指頭不乾淨,想是鴉片煙積。」那伙計道:「不是,方才吃了水煙,不曾揩一揩,不妨事,換件看看就是了。」
  秀夫就買了一件對襟方袖的珠皮緞子馬褂,又買了幾件不新不舊的衣裳,付了價,拿得回去。一算盤費到用完,那藕舲的程儀,倒不送來。
  一等兩日,沒有消息,心中異常焦灼,以為藕舲食言,其實藕舲並非食言,他是個富家郎,哪裡想得到寒士的苦處?平日與秀夫最為契合。同學時,切磋琢磨,志氣也是不小。後來娶妻成家,漸漸的溺於晏安,復又討了個妾,吃上了煙,這平生的大志,都被這嬌妻美妾銷磨盡了。
  常言道:「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天下這等人卻也不少。雖然有那良師益友,苦口婆心的規勸,卻總是耳邊風,縱有時聽得入耳,自己要想發憤為雄,都是一般虎頭蛇尾。這也有個緣故:大凡家道豐足的人,不愁吃,不愁著,貪著現前快樂,便沒有什麼大志。藕舲是豐衣足食的人,終日在家,調笑妻妾,吞吐煙霞,哪裡還想得到求取功名,希圖上進呢?
  那日他見秀夫要出門,一口照顧,送他二十金程儀,卻是出於至誠,並不是謊言。但他回去,煙鋪上一躺,幾筒煙一吃,妻妾之間,談談家常,說說笑話,把日間的事,忘得影響全無,吃煙人記不得隔夜事,這是一定的。
  那秀夫等得發急,只好親自走到他這裡來,一面算是辭行,一面看他的動靜,再作道理。藕舲與他見了面,問道:「老哥還未動身麼?現在一準幾時榮行?」秀夫道:「還沒有一定,心裡要緊走,卻是盤費不舒齊。」藕舲覺道自己忘了將程儀送去,誤了秀夫的行期,心中倒過意不去,說道:「老哥不要動氣,兄弟誤事,忘了將程儀送過來。」連忙入到裡面,取出二十塊洋錢,把紅紙封好,親手交與秀夫,說道:「些些薄禮,聊表微忱。」秀夫千辭萬謝的受了。藕舲道:「知己朋友,有什麼客套?你在此用過夜飯去,省得我到館子上替你餞行。」遂教家人去買上幾件菜蔬回來,留秀夫吃了夜飯。臨別,說道:「恕不送行,願老哥一路順風,他日得意歸來再見。」
  秀夫辭別歸家,明日即動身向壽州來。到得那裡,見過東家,把薦書遞過,東家請他把行李搬到署中,暫且派個徵收事務,過了年再派好的事務。秀夫就在這壽州衙門裡就館。要知此壽州知州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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