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訪親耗客舍談心 乏川資窮途落魄

  卻說仲勛自破產償債後,家資罄盡,貧無立錐,思量到山西去找他姊姊、姊丈。但自姊姊嫁後,一瞬十餘年,父母之喪送了信去,他那裡卻巧由京遷移回鄉。姊丈在京時還有信來往,自到山西去了,一向不曾通過信音,如今不知可好。
  落魄投親,多遭白眼,然亦無可奈何。從前父母雙亡,阿兄屈死,弄得蕩產傾家的時候,便欲到那裡去,都因路隔關山,長途非易,所以不曾前往。如今境迫飢寒,貧困不能自立,舍了此處,更無別處可尋餬口,也只好耐著風霜,去走一遭。
  但由上海到山西去,路費也就不支;況且還有個女兒,年方三歲,雖然不要哺乳,帶了他去,這路上許多不便;不帶他走,這上海又舉目無親,寄養他在哪裡是好?若送他到育〔嬰〕堂去,心中又覺不忍。左思右想,沒有計較。
  過了幾時,境況越加不佳,所住的屋宇,人家也來催,沒奈何就將女兒押了出去,押在一個堂子裡,言明洋伍拾元,十年回贖,過期不贖,就算絕賣。仲勛拿了伍拾塊錢,再將自己衣裳器用等物,拍賣典質,拼當得百金,遂動身到山西來。
  一路飢餐渴飲,夜住曉行,不一日到了太原。因為不曉得張子誠的住宅在何處,只好先住客棧,再慢慢的找尋。原來仲勛當他姊姊嫁時,他年紀尚小,不曾曉得張子誠的家世。這張質夫又久住在京,所以於山西的事情,仲勛是一些兒不曉。
  住下來一住兩月,音信毫無,偌大個太原城,卻沒有一人認得張子誠。仲勛心下十分焦急,本擬到此即可相見,誰知兩月尚無覓處,資斧將斷,困在煙鋪上愁思。
  客店中忽然來了一位老者,大家都叫他百曉,是一個遊蕩的漢子。終年終世,沒有一些事做,東家歇一宿,西家過一天,專一探聽新聞,談論古事。他自己誇張,世上的事,沒有件不曉得。有人閒著無事,就與他談談,只要請他吃幾筒鴉片,吃得高興,他便東說陽山西說海的說個不了。
  仲勛聽說他是百曉,想來這張子誠家他總會曉得,就過來與他招呼,請他吃鴉片。他也不推辭,困下去呼呼呼就是三筒。仲勛道:「老伯你曉得這裡有個張質夫的兒子張子誠麼?」他道:「張質夫不是在京中做銀號裡生意的麼?」仲勛道:「是的。」那老者道:「你要早問我,我早就告訴你了,張質夫他是死在京中的。」仲勛問道:「他是病死的麼?」
  那老者說道:「不是,是氣死的。當初他在京中,替兒子娶了個媳婦,這媳婦是吃鴉片的,娶過門來,無幾時把他兒子也帶上了癮。張質夫有個古怪脾氣,最恨的是吃鴉片,風聞他兒媳喜歡吃鴉片,遂教他媽媽到媳婦房裡,窺探真假。
  「他妻子走到媳婦房裡,恰巧他兒子和媳婦雙雙的睡在那裡,你呼我吸,吃得有興的時候。這媽媽是疼兒子的,見兒子也喜歡吃,遂不好啟齒去說媳婦,只對他們說得幾句,說道:『你們吃煙要掩蔽些,把你們老頭子曉得了,恐怕要吵鬧出來。』對那老頭子說道:『沒有這事,想是外面的人謠言,或者是下人們搬嘴。我聽得媳婦家裡的人說,他們姑娘素來有個肝氣撐的病症,這鴉片可以平肝,所以不時吃幾筒,但沒有癮。這肝氣病要發,近者一月兩月,遠者一年半載,病是不常發,煙也不常吃,諒來不會有癮。外人不曉得,遂把他當做吃煙,也是有的。』
  「張質夫道:『能不上癮,自然是好。我恐吃鴉片的人,沒有真話說,推三推四,只說無癮,其實癮已吃得極大。背地開燈私吃,若有人撞破了,總說是有病,把疾病當做吃鴉片的護身牌。你須緊緊防著他們,不要被他們瞞過。無論男女,一個人吃了煙,百般都不在他心上,哪還算個人麼?』媽媽道:『曉得了。』後來張子誠的鴉片癮吃得大了,臉上也有了煙色。
  「兄台,你曉得麼?這吃鴉片人,人家一看就看出的,因為臉上掛著招牌,任你是精壯力健的人,唇紅齒白,只要吃上了煙,那皮色總是透青,唇也不紅,齒也不白,都被這鴉片燒黑了。子誠的妻子,是個女流之輩,每日起來,搽脂抹粉,那臉上的煙色,還可遮得過去;子誠是個男子,不搽粉,不涂脂,這臉上的招牌,怎樣可以掩飾?他父親見了,把他痛罵了一頓,教他戒斷。子誠不敢違拗,買些戒煙藥品,對著他父親,裝作戒煙的樣子,其實背後仍舊偷吃,哪裡會戒?煙癮反增大了。
  「質夫教他妻子常常到兒子房中,看住兒子媳婦,不許他們吃煙。誰知那媽媽倒被兒子媳婦做圈做套的勸著,自己倒也喜歡吃兩筒。在老頭子面前,只說兒子媳婦都已不吃,煙戒斷了,其實婆媳母子三人,串做一路,只瞞著老頭兒。那時適逢學台歲考,子誠是個秀才,他父親叫他去應試,子誠遵命去了。到了臨場日期,子誠收拾考具進場。
  「題目出來,咿咿喔喔,鬧了半天,卷子上面一字沒有,這鴉片煙癮倒發了,煙蟲在他腹中骨碌碌亂轉,擾得他文思都拋向九霄雲外。學院場中是不能吃鴉片的,煙具不能帶進場去,你想哪裡可以過癮?他卻預先安排好的一副奇怪的煙具,別人多看不出來。他到煙癮發作的時候,身邊取出一枝煙槍來,這煙槍是西洋外國的貨色,是用橡皮做的,裝著一個小小煙斗,用不著時,卷而懷之,誰也不會曉得。他在場前預先買端整的,到那時取出來放在號板上面,再取出煙扦煙盒起來,這許多小巧物事,容易藏的,只有那煙燈,卻是他自出心裁,奇巧無比。他進場的時候,帶上幾段洋燭,幾個雞蛋。雞蛋吃了,把蛋殼*成一個燈罩,拿洋燭點好,就把雞蛋殼的燈罩罩上,泡著鴉片,裝好了,便坐在那裡過癮。滿場的秀才,都看得發笑。
  「恰巧學台聽見,教個巡捕來一看,他的癮尚未過足,這煙具早被巡捕拿去,稟知學台。學台大人大怒,叫上去訓飭一番,要革他的功名,是學老師上去替他求情,方才把他打了幾十下手心,發學申飭,不准他考,就趕出了考場。
  「這個信息,傳到他老子耳朵裡,把他老子氣個半死,怪他母親不好,嬌養兒子,幫著兒子說謊。那老媽媽說道:『他既已吃上,怎好硬要他戒?自己兒子嬌生慣養,身體又是孤弱,戒煙不要戒出病來?像我們這樣人家,吃煙也吃不窮。人家有了家私,恐怕兒子出去荒唐,教他吃鴉片,把他身體束縛住了,就可保得住家私,這吃鴉片可算得教子弟守家私的第一個妙法。你卻這樣糊塗,不管兒子能戒不能戒,硬要教他把煙戒斷,戒出病來,怎樣得了?』張質夫道:『他如今吃了煙,把個秀才幾乎革掉,被學台打了一頓手心,發學申飭,趕出場來不准考,這樣羞辱,還可見人?』
  「他媽媽道:『秀才值得什麼?有什麼好?又有什麼用?餓不能當飯吃,冷不能當衣穿,有什麼可惜?那學台也太糊塗,秀才是秀才,吃煙是吃煙,只要文章做得好,也就是了,管人家吃煙不吃煙?吃鴉片的人,難道就沒有文才?這文才會被鴉片吃掉的麼?我只要兒子心上快樂,秀才不稀奇,鴉片總是要吃的。老頭子你不要胡鬧,逼住兒子戒煙,戒出病來,我不答應你!』老頭兒被他媽媽搶白了一番,氣得發昏,不多幾時,竟會氣死了。
  「子誠扶柩還鄉,後來那媽媽也死了。子誠服滿已後,思量一身只管吃煙,不乾一些事業,有些對不住父母,就拿銀子去捐個大花樣知縣。三四年前,已上任去了,如今沒有人在家,他家本住在鄉間,不在此城裡。」
  仲勛聽了,心中十分憂悶。那老者告訴了一番,自己居功,伸手去拿枝煙扦,掘上一大滴煙,向煙燈上泡發,說道:「兄台,你這煙很好,你看泡發得開,到有五寸長。兄台,你會吃棉條煙沒有?我來吃與你看。」他便將煙泡了兩回,卷了兩回,再泡發得半尺多長,拿起煙槍,將棉條似長的泡開煙,向鬥門上滴溜溜一圈,圈著像牛屎一堆,呼呼呼就吸,一口氣吸完了。說道:「這煙倒真好,還要賞識一筒,常言道:「『吃白煙亡命而呼』。」吸完了,還要想吃,煙盒裡面已經空了。
  仲勛也不睬他,他覺沒趣,站起來說聲叨擾,開眉笑眼,得意洋洋的去了。仲勛一人躺在煙鋪上,愁思無計,欲歸則資斧已空,且亦無家可歸;欲留則房飯金欠得不少,店主人日日追逼,又不會做什麼生意可以餬口。無計可思,橫著念頭不管別的,只管吃煙。
  後來被店主人驅逐出門,行李早已典盡,只剩得些鋪蓋零星物件,不值錢的,也抵不夠所欠的房飯金,店主人只好認個晦氣。後來逐出客寓,就在外面討飯,朝村暮郭,乞得些殘羹剩飯,權且充飢,只好苟延性命而已。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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