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望添丁偏歌弄瓦 賦悼亡哀志鼓盆
卻說仲勛見他妻子一陣撐痛,痛得艱苦異常,仲勛沒有見過這樣事,所以嚇得心頭小鹿,怦怦亂撞。穩婆一見,知道時辰已到,兒要脫離母胎,遂喚婢女速倒盞參湯來,教產母吃了,一面安慰產母,教他不要心慌,耐著再痛一陣,小兒便生下來。又道:「姑奶奶體弱,拼著一牀被褥就在牀上收生,不必定要臨盆,上牀下牀,諸多不便。產母忽然又是一陣撐痛,穩婆招呼仲勛出房,教他到天(廳)前灶前,拈香祈禱。
仲勛擔著驚出到廳前叩頭,剛在廳前拜過,立起來要往灶下去,聽裡面一陣鬧動,老媽子出來報導:「恭喜姑老爺,添了一位千金。」
仲勛急忙趕到裡面,在房門外聽得兒啼,走進房去,見收生婆在那裡包紮初生的小兒,包紮好了,安置牀上產母的腳後,回頭對著仲勛道:「少老爺恭喜你,添了一位千金。常言道:『先開花,後結子。』這個千金,要算添丁的預兆。」
仲勛問道:「產母如何?」穩婆道:「無事,還要算得是快生快養,少老爺放心,你們只要好好的服事著他,讓他靠在那裡,不要使他困下去,睏了下去,惡露出不清,要生別樣病的。多燒些苦草湯給他吃,三朝洗兒,再來討喜酒吃。」
仲勛道:「好,我這裡待等三朝,再一起開銷你罷。」那穩婆去了,家中落亂紛紛,一夜不能安眠。仲勛關照家人道:「今日老爺到廠中看機器,不留心為機器軋死,你們權且不要聲張,怕是產母聽見,要驚壞了,那是了不得。」家人也知道這事不能對產母說知,父女關乎天性,知道了那有不苦的道理?
仲勛安排好了家事,遂出城來到廠中,見子晉的後事卻都辦得舒齊,遂安排將子晉來盛殮。仲勛承繼子晉的家產,自然要替子晉穿孝。子晉靈柩就停在廠中,停工三日,俟喪務稍稍就緒,再行開張生理。
至於日後子晉擇吉開喪,擇地安葬,都是應辦的事,書中也不必細表。只這三朝盛殮,仲勛已忙個不了,幾乎沒有了吃煙的工夫。三朝已過,仲勛急欲回家看視產母,家中新生小兒的湯餅筵,也只好草草敷衍。
家人竊竊私議,都道:「老爺不死,生了外孫女,必然歡喜,怎的一個死一個生,只隔幾個時辰?」又道:「這熱血衝喪,是不吉利的。」產母睡在牀上,見著眾人交頭接耳,有些疑心,喚個使女,教他來裝煙,呼了幾口,問他道:「昨日老爺姑老爺何以不回家來?」使女無言回答,支吾半晌。正要撞破的時候,卻好仲勛回得家來,身上的孝服因為要瞞著妻子,都在廠中更換過。
進房來一看,見產母平安,在那裡吃煙,心裡一定。他妻子問道:「你昨日住在那裡?父親何以不見?」仲勛道:「他聽見家中生產,心裡怕煩,暫且在廠中住幾時回來。我昨日在廠中陪他的,如今他在廠中請酒,教我回來看你。」說話之間,聽得小兒哭個不住,仲勛問道:「小兒哺乳未曾?」一個乳母道:「初生小兒,大概總是三朝開乳,你們這千金,為什麼只管哭?乳多不要哺,哭得聲氣也要啞了。不知這小兒可有什麼疾病?」
仲勛道:「新生的小兒,諒無什麼疾病。我倒聽得人家說過,父母吃煙,生下來的小兒,也會有癮,教做胎裡癮。莫不是他煙癮發了,要吃煙麼?」他妻子聽了好笑,說道:「倒有這事,小娃娃才出母胎,乳尚不會哺,倒怎的教他吃鴉片?」仲勛道:「你吃了就噴他一口試試。」
他妻子不信,就呼上口煙,輕輕向小娃子一噴,覺著煙氣到了小嘴,也微微的似乎會吸,哭聲頓時停了。大家看著,笑個不了。他娘再噴了兩口,說道:「生出來就要吃鴉片,將來成個鴉片煙精,把他怎樣安置?」仲勛道:「不妨,我打聽人家說,在百日之後,慢慢減少,可以戒得斷的。」那乳母道:「這吃煙的根,是出世就有,恐怕將來一吃就會上癮。我看這種小娃子的皮肉骨血裡面,都含有鴉片煙的質料。這小娃子竟是鴉片煙做成的。」大家笑了一會,從此這小娃子,每日必須噴煙,直待百日後戒斷不提。
再說這子晉的死信,不能長久的瞞著他女兒,俟他體氣稍充,只好對他說明。他聽說父親已死,心中十分悲傷,又聽說在機器上軋死,死的日子,就是他生產的一日,三朝成服,自己不能親視含殮,更是異常哀苦,哭得他有氣無聲。
大家勸了一會,這子晉女兒,本來體氣怯弱,兼是新產,再加個悲哀,又受了些風寒,就會生起病來,頭眩身熱,腹瀉不止,這泄瀉是吃煙人的忌門,後來請醫服藥,瀉是止了,只是把風寒都關在裡面,漸漸的變成癆瘵,就叫個產母癆,不到一年,也就死了。殯殮喪葬等事,到又要教這仲勛忙了幾時。
兩回喪事已畢,仲勛只剩得孤單獨自,倒遺下一個血泡大的女兒,心中未免愁悶,就請鴉片煙為銷愁之物。廠中事務,多托經手照料,自己一絲一毫不管。本來他也不會得什麼。要說這經手毛厚卿,是個精明能幹的人,但東家不會用他,他就要用起東家來,借著紗廠名頭,在外招搖。
初時這仲勛猶常到廠中來問信,後來煙癮越吃越大,精神越弄越懶,簡直不到廠來,廠事全憑毛厚卿主張。這毛厚卿看他好欺,遂患通賬房陸作仁,通同作弊,終日無非混跡煙花。
厚卿的家小,姓柳氏,本是煙花賤質,與這毛厚卿姘識,就住在上海地方。老去徐娘,卻愛少年裝束,年紀三十七八,還常要與少女爭風。每日起身必在十二點鐘,梳頭洗臉,非三點鐘功夫不辦。頭梳得也時,衣裳著得也俏,淡妝濃抹,總稱他的高興。
裝束整齊,過得癮足,帶著個娘姨出去坐馬車,兜圈了,出風頭。香塍廣陌之中,日落黃昏之候,輕車疾馳而過,那釵光黛影,閃爍得人兩眼都明。車過處餘香梟梟,倩影猶印人腦筋中。
上海地方,多有那少年浪子,當他是誰家閨秀,追蹤躡跡的跟去,想吃天鵝肉,他卻是開門揖盜,還你個來者不拒,這叫做膀子弔。厚卿在外,每日酒地花天,他在家中,也從不會孤眠獨宿,把厚卿陰謀暗算賺回來的錢,他就拿得來貼漢。所以那班相好,雖然覺得他年老,然而看著銅錢面上,把這牛鬼蛇神的煙鬼,也只好當他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看待了。
常言道:「歡場易散,樂事不常。」這廣興紗廠自開設以來,倏忽三年,主人沉迷煙榻,終年不到廠中;經手毛厚卿,又是好煙、好酒、好色、好財,把生意卻丟在腦後。那廠中一班職事人等,見東家廢弛,經手又放棄職務,大家也就懶惰,不是嫖,便是賭,不是鬧酒,便是吃煙,一個個全沒有精神在生意上用功夫,所以這紗廠連年短折,更兼那經手賬房,朋比為奸的算計,其中虧空也就不少。
厚卿見紗廠歷年虧耗,轉運不靈,曉得就要倒閉,他就昧著良心,到莊上去匯了幾萬現銀,挾資而逃。等到賬房曉得,也學了他的樣子,卷了廠中所存現款,再往莊家付上幾千,逃往他方躲避。
後來莊家得了信,都來找這仲勛,仲勛橫在煙鋪上,逍遙自在,卻一些兒不曉得什麼。問他廠中的事,他都是糊裡糊塗。倒是莊家告訴了他的大概,教他到廠中去查,方知經手賬房,都挾資而去,不知逃往何方。
此信傳揚出去,債主都逼緊來,有人將他廠中所存一盤,應得短少十餘萬,再將他產業查抄,統計共作抵外,尚少得五六萬。這紗廠頓時就被債家擠倒,人也押進巡捕房裡去。仲勛要把經手賬房二人提到,方肯了結,公堂便差包探去拿這毛厚卿、陸作仁。包探說二人在逃,不在上海地面,只好行文各縣追捕。
毛厚卿向有家室住在上海,且往他家去查問一番。讞員即命他速去辦事。這包探尋到毛厚卿家,原來這柳氏,不願跟著毛厚卿東奔西逃,就留在上海,也曉得厚卿失勢,無所倚賴,思量另尋別路,重做人家。又猜到捕房必有人來盤問於他,所以預先打算好了。
這日包探前去,他卻坐在家中,包探看他頭髮蓬鬆,衣裳垢敝,面黃肌瘦,齒黑唇焦,膏沐不施,越顯得姬姜憔悴。包探曉得他尚未過癮,所以不曾裝扮出來,便向他問毛厚卿的消息。他回道:「不知。」包探說:「他是你的丈夫,怎說不知?」他道:「我與他不過姘頭,一月前已拆開了。他走他的山東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管他到哪裡去?我如今孤單獨自,誰肯養我,誰便是我的丈夫。」
包探冷笑一聲,出來自言自語道:「你這蕩婦,誰養得活你?毛厚卿已被你弄得半爿焦。」遂到捕房來銷差,說毛厚卿並無下落。這仲勛押在捕房裡面,別的都可,只是不能吃煙,便已制其死命,所以只好央人說情,自願了結。債家也曉得他是無用之輩,受了人家欺騙,所以也不十分追緊,便請個公證人,將他所有的死產活產,盡行瓜分了結。
這仲勛變作了無家無室,也沒有一些產業堪以餬口,於是上海不能立足,遂想到山西去尋姊夫。但不知可能到得山西,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