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創基業紗廠開工 值飛災輪機殞命
卻說那陰陽先生差來的徒弟,聽仲勛說日單差了,以為自己拿差了,所以一呆。仲勛道:「昨日揀日的時候,好像聽你們的先生說是初二上樑,如今為何改了初三?」那徒弟說道:「不差的,我聽見是初三,先生你記錯了。我們先生最細心,決不會誤事。」仲勛再把日單一看,什麼天倉、母倉、五合、六合、金匱、祿馬、紫薇、太陽諸吉曜,寫得淋漓滿紙,想道:或者是我一時聽錯,否則記錯也未可知,人家以陰陽選吉為業,決不會弄錯的。遂將日單收好,打發那徒弟去了。
徒弟回去,那先生尚未起身,徒弟亦不再提起。那仲勛就將十一月初三上樑,交代工匠。不知這卻是陰陽先生的過失,眼花筆禿,兩畫化成了三畫,這初二就誤了初三,仲勛也不考訂明白,糊裡糊塗,就交代了工人。這多是吃鴉片人,懶惰成性,不肯多費周折的緣故。
原來這吳仲勛自從入贅以後,煙癮漸漸放大,吃煙之道,本的容易上癮,不容易戒,況上癮之後,這煙量總是由小放大易,從多減少難。仲勛吃煙是從小就會,父母亡後,雖然迭經患難,煙量有減無增,然那時少吃,是迫於境遇,不是他的心願,所以一經得志,煙量復增。
他在子晉家中,一事不做,終日在家,無非吃煙消遣,倒變成個轉轉癮。然礙著丈人要說話,也還不能十分放縱。及到了上海,便是無拘無束,可以放量的吃。一月之中,除去幹事遊玩的時候,無非一榻橫陳。
這上海地面,無論茶坊酒肆,妓館公園,無處不可吃煙。那煙館之中,更是器具精潔,陳飾華美,侍候周到,廣膏蘇膏,隨心所欲。這地方的風俗奢華,那吃煙的煙具,煙室的鋪張,自然也跟著風俗一樣的奢華。仲勛到了這繁華的世界,入了這煙霞的窟宅,自然這煙要逐漸增加,沒有限制了。
當下仲勛安排妥貼,別了厚卿,回轉蘇州,見了子晉,告訴了一切。子晉道:「這住宅上樑,是樁大事,不可單靠厚卿一人。你可再到上海去監工,照料一切。我年老頹唐,天寒懶於出門。等住宅完工,全家遷移,再往上海。如今是不去,諸事都交你與厚卿二人去辦罷。」
仲勛答應了,到二十八九,重複來到上海,至十一月初三,好容易起了個早起,盥漱已畢,用些點膳,趕進城來。一看工人都齊集在那裡,主人到了,只等個工頭到來。取表一看,已是十二點鐘,這工頭猶然不到。
仲勛等得性急,問道:「工頭莫非不來了?」小工道:「是一定要來,上樑大事,無他不成。」仲勛道:「為何這時候還不見來?」小工道:「工頭素來吃兩口煙,起不起早起,算來也應該就來了。」誰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看看日影已經斜西,時計上的短針已指一點鐘。仲勛起來,不曾吃得幾口煙,自己等得倒有點煙癮發作,恨道:「這個混帳東西,他誤我的大事!」小工道:「他向來不會誤事,怎的還不見到來?」
仲勛覺道熬不住癮發,遂不管上樑不上樑,走到一個就近煙館裡去吃煙。那許多小工,多有吃煙的,見主人去了,工頭不來,也就走開去,說道:「管他揀時不揀日?去過足癮再說,煙癮發了,哪裡還有力氣來作工?」
仲勛去不多時,工頭踉蹌趕來,問道:「主人來過沒有?」大家道:「等得不耐煩,去過癮去了。你今日怎的誤事?時辰已經過了。」他道:「我昨晚困得晏,今日起不出早起。起來時候,已經十一點鐘,我想時候還早,吃了幾筒煙,急然腹中膨脹,要想出恭。我已半個月未曾出恭,這堆恭足足出了有一個時辰,所以來得晏些。如今快去尋主人來。」小工道:「他們去吃煙,我們腹中也餓了,且讓我們去吃些點心來。」
不一會主人來了,小工亦都到齊,然而時候已是三點鐘。仲勛大怒,勞勞叨叨的罵這工頭,工頭道:「少爺,工頭並不誤事,我來的時候,剛聽得大自鳴鐘敲十二點,少爺自己走開了。如今也不必怨張三怪李四,常言道:『揀日不揀時。』只要日子好,時辰是無關緊要的。」哪知這初三個日子,卻巧不好,是個大敗日子。此是陰陽先生誤事。仲勛自己也應擔得一半錯處,卻不必去怪這吃鴉片的工頭。
後來房子造好,算賬時節,仲勛要罰扣他的工錢,工頭哪裡肯,仲勛道:「你與我講生意的時節,躺在煙榻上,說得天花亂墜,上樑的時節,卻誤我的事。如今工錢扣個九折,作個罰頭。」工頭再三服罪哀求,竟是分文不能短少。
從來吃鴉片人,都看得一錢如命,若說是個窮煙鬼,尤其絲毫不肯吃虧。平日到煙館上去挑煙,那煙灰裡頭,多要攙和些枯焦餅屑,但是他吃飽了煙,過足了癮,在煙鋪上談心,都是天花亂墜,若正正經經托他辦事,沒有一個不誤事的,這也是煙鬼的大概。仲勛也是個煙鬼,貪便宜,算小利,所以會上當。
話休絮煩。上海的住宅起好,子晉翁婿便將家眷搬來上海居住。那裡黃浦紗廠也已造成,多有人聽說要開紗廠,自然有人來鑽謀生意。子晉就托厚卿總理廠中各事,另請一個賬房,姓陸名作仁,一個機匠工頭,姓楊叫楊貴山,其餘廠中職事人員及小工等,均皆約定。子晉匯兑十萬銀子,托厚卿去購置機器,買辦棉花,及一切廠中應用器械。佈置妥貼,擇吉開張,廠名叫做廣興。
紗廠新開,生意倒也興旺。仲勛是常川在紗廠中監督,子晉亦不常到來。好在上海行路便當,出得城來,一乘馬車,直拖到紗廠門口。
一日,子晉清閒無事,一路出城來,觀看了黃浦灘一番風景,徐徐踱到廠中,在賬房內問了些廠事,談些閒話。思量要去看看機器,立起身來,出了賬房,各處看了一遍,末後一人走進機房,見大機小機,旋轉極速,機聲軋軋,震得耳鼓皆響。一包棉花放進機去,自軋自彈,自卷自紡,換過幾隻機,經過幾重階級,頃刻已變了棉紗。
他看了贊歎道:「果然機器的妙用,要算巧奪天工。」看了一回,再看那些女工,在那裡工作,紛紛擾擾,絡繹不息。子晉見幾個年輕略有姿色的,坐在一旁休息,卻看著別人做,曉得都是女工頭腦,遂湊趣與他們鬧幾句玩話。
那女工見是一個老頭兒,年紀六十左右,上七下八的幾根老鼠鬍鬚,簇起在嘴邊,嘴已癟了,只留著三兩個牙齒,卻被鴉片燒得墨黑;鼻孔邊鼻煙聞得垢膩堆積,骯髒不堪,鼻樑上帶著副眼鏡,卻是墨晶玳瑁邊的;頭上西瓜皮帽子,正是油光顯顯;身上穿的馬褂長袍,卻是寬袍大袖。從煙鋪上起身,不曾整頓衣服,有些歪歪扯扯;鈕釦兒上扣扣了下鈕;須梳、挑牙杖、多寶串,掛得嚕嚕囌蘇;腳上穿雙方頭厚底鑲鞋;回轉身來,一條小辮子歪在肩胛上,口裡還銜著支旱煙筒。
女工見是個老鴉片鬼,心裡正在好笑,口中輕輕罵道:「老猢猻,死在頭上轉,再要尋開心,看來鴉片煙倒吃足勒。哼!」
子晉並不聽見,信步走到引擎間來,見一個極大機器,運轉如風輪,聲氣震動,像似轟天雷響一般。子晉走得切近,看得出神,一轉身,不防衣裳角一飄,被機器卷住,口裡叫得「啊呀」一聲,卻巧機匠工頭楊貴山在別室,聽得有人啊呀,驚得一跳,曉得不好,有人出岔,連忙奔進來,見東翁已被機器卷上去,慌將機關停止,放下來,一個人已是斷(折骨,血肉狼籍,沒有一絲聲息。
可憐這謝子晉,到紗廠來,本是一團高興,誰料得他要死,誰曉得他要死得這樣慘!性命只在一霎那間。一霎那前,子晉猶然安富尊榮,一霎那後,子晉竟是粉身碎骨,這豈不是他命該如此麼?話雖如此,但他自己也有些自作自受。這引擎間,除了工頭機匠,等閒沒有人敢到,他卻不知好歹,闖了入去呆看;這衣裳又是寬巾闊服。煙鋪上起來,也不知整束整束,盡他是牽牽扯扯的,這都是他致死的緣因。
楊貴山見東家軋死,捧著屍首,猶在那裡叫喚,這總機一停,各種機器,一時俱停。作工的人,大家吃驚,知道出了事,大家趕進引擎室來,見個老東家已軋得歪頭曲頸,血肉模糊,看得人人太息,個個嗟吁。楊貴山忙教去請小東家來,有人說道:「適才已與經手先生一同出去的了,但不知到哪裡去的?」賬房陸作仁忙差人去尋,一面差人到城裡家中報信。
報信的到得子晉家中,見家內的人,也是大驚小怪的,倒加上一嚇。不知為了什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