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學浪遊奴僕入花柳 選吉日星士誤陰陽
卻說謝子晉因仲勛正在青年,不宜坐食在家,做個浪子,總要教他立些事業,乾些營生,不能就此把光陰錯過,虛度了一生。但要他讀書,則時過後學,難比登天;若替他捐官,則年紀尚輕,閱歷太淺,怎曉得宦海風波。至如負販經商,登山涉水,吃煙人更是牽牛下井。況乎經商作客,總要週知事物,算計精明方可。但除卻商務,哪樣教他可以做得?與人合伙,是非忠厚人所宜,不如獨自開張,教他現成做個東家,讓他監督商務,順便學得些經商的道理,此計不錯。
想定了念頭,就對他說道:「自你到此一年有餘,我看你謹慎小心,所以招你做女婿,這萬貫家財,將來都付與你執掌。我望你能成功立業,不但我女終身有靠,便是我付托得人,將來我的身後之事,也得你擔當。你今正在英年,年富力強,大可出去乾番事業。男兒要想發財,不作官便經商,這作官一節,且擱過不提。若說經商,我看有一注生意,可以做得。現在世界開通,商業日漸發達,自洋貨進口,洋布的銷路日廣,這洋布是洋紗織成,或開爿紗廠,定然獲利。」
仲勛道:「紗廠開在哪裡好?」子晉道:「上海是個通商口岸,百貨囤積,信息通靈,所以商務最為興旺。紗廠若在上海開設,洋紗有洋莊銷路,生意必大,利息必豐。我有一個朋友,姓毛名厚卿,向來在上海做洋紗生意的,人極精明,我明日去匯五萬銀子到上海,你就去約會厚卿,買塊地基,起造廠屋,在城內亦擇個相當的地方,或租所屋,或購塊地,預備一個住宅,俟紗廠落成,開工生理,我們就移家上海去。」
翁婿二人計議定了,仲勛回房對妻子說明此事,遂收拾起行李,準備動身。明日清晨,帶了個家人,別了丈人妻子,下船往上海來。到得上海,自有招商客寓,在碼頭上接客,替他將行李搬到客棧中住下來,且慢去會厚卿,先就在上海遊玩幾日。
這上海是繁華去處,為中國商埠第一,即在五洲亦是有名。那租界地方,街道廣闊,店舖整齊,車水馬龍,往來如織。兩面的房屋,都是畫棟雕樑,輝煌金碧;還有那重樓復閣,高矗青雲。到了晚上,那電氣燈、自來火,星羅棋佈,照耀得徹夜通明,光輝如同白晝,真是火樹銀花,城開不夜。
又有那梨園子弟,教坊名花,吹竹彈絲,到處笙歌不絕,說不盡夷場風景,描不盡海上繁華。莫怪那少年子弟,到此俱要流連忘返,這都是風俗奢靡,處處使人銷魂蕩魄,所以人到了上海,便是走進了極樂世界,不思故鄉了。
這仲勛雖不是初次到申,但他從前經過,是境迫飢寒,急於尋找個安身之地;這回出來,不比從前,雖然有些正事,不敢十分放浪,但如那戲館、花園及幾處有名的地方,也總要去遊玩賞鑒一番。
過了幾日,方才去拜會厚卿,述知來意。厚卿聽得他要來上海購地造屋開紗廠,心中大喜,當夜就請他吃了一台花酒,席上厚卿把購買地皮許多關節,一一叮囑仲勛,叫他不要上當,仲勛應允。從此以後,厚卿領了一班掮客,領他東去看地,西去賃屋,空閒時節,請他遊園、看戲、吃番菜、坐馬車,那花街柳巷,也時常要逛逛,這仲勛就慢慢的放蕩出來。他那僕人,是個揚州人,子晉做江都縣時僱用的一個小使,如今年近二十左右。他見主人涉足花叢,也未免見獵心喜,偷身出去,到花煙間走走。
他後來欲心漸熾,思量打回野雞,夜間趁著主人不在棧房,他帶了幾尊番佛,一人走到胡家宅來。見油頭粉臉,絡繹在道,巡捕不見的地方,竟是要拉拉扯扯。他是初出茅廬,倒有些不好意思。後來時也晏了,人也稀少,見一個雉妓,隨著一個老媼,掩映電燈之下。僕人在他面前掠過,覺著風鬟霧鬢,翠袖﹪寒,大有日暮修竹之概,淫心不禁大熾。
聽那雉嫗喚云:「來噁!來玩玩去。」那僕人一聽,鄉音入耳,已是關心;更兼那燕語鶯聲,勾魂攝魄,要走哪裡走得過去?一個老媼過來扯住,說道:「大少,替你做個媒人罷,我們姑娘只得十八歲囉。」
僕人半推半就跟了就走,走進一個巷子,也不曉得什麼地方。進得門去,擁進了一個房間。房間雖不甚大,倒也有一牀一榻,先開了個煙盤,雉妓替他開煙,兩人頭對頭躺下去吃煙。
僕人偷眼看那雛妓,眉描新月,眼暈秋波,雙頰渦深寸許,拿塊手帕掩著嘴,問道:「大少,你尊姓?」那僕道:「我姓王。」那個雉妓道:「你叫什麼名氏?」他道:「我沒得名氏,你叫我小王就是了。」那個雉妓說道:「原來是小王大少。」他問今年多少歲了?小王道:「十九歲。」
旁邊老婆子說道:「我們姑娘剛剛十八。十九、十八,是一對好鴛鴦。」說得小王心花怒髮。那雉妓道:「啊唷!你不要多講,小王大少他不要我的。」小王被這雉妓撒嬌賣俏,弄得他心癢難熬,吃了幾口大煙,就此上牀。兩個人,一個是極生,一個是蕩婦,一夜的翻雲覆雨,正不知弄到幾時。
明朝日上三竿,小王一覺睡醒,懷中猶摟著粉頭。細細對他一看,看得發愕!但見他兩鬢已絲,滿頭搽的是黑髮膏;臉上的脂粉褪了,顯著雞皮皺紋;色青面滯,斑痣滿面,唇焦齒黑,一副煙鬼形容,兩眼赤漫漫的張著,眼梢兩滴眼刺,好像湯團。看他年紀,約已四十左右。老去鳩盤荼,看得令人夢魘!虧這小王一夜摟抱,卻當他是個天仙,哪曉這燈下西施,全是乞靈脂粉!粉骷髏見了白日,自然要現出怪象來。
小王當時從牀上跳起,這雉妓驚醒轉來,猶裝著嬌聲喚道:「小王,我的心肝。」小王道:「我的媽媽,你不要叫了,我見得你害怕,你比我的娘年紀還要大些,倒說是十八歲?」
說罷,穿衣要走,向身上一摸,袋裡的錢都掏空了,問這粉頭要討,粉頭道:「乖乖,這幾個錢把老娘吃鴉片煙,你去不要忘了我們一夜的恩情,你不時來玩玩罷。」
小王不再多言,往外就跑,出得門來,東張西望,怕有人看見,難以為情。一溜煙跑回寓處來,伺候姑爺,仲勛睡猶未起。
等他起來,服事他洗了臉,吃了早膳,仲勛對他說道:「廠基我已看好,在裡黃浦,價亦講過。今日要成事,住宅城裡沒有對眼的,也就買塊地基,一同與廠屋起造。我寫好封家信在此,你先回去對老爺說知,我待事情辦妥,也就回來。」
小王答應了,收拾他的鋪蓋,拿了信,別了姑爺,先回蘇州,來見子晉不提。
這裡仲勛與厚卿買妥了地基,廠基住基,兩處都一日成事,付了價,收回了文契。購地事畢,即日須要興工起造。上海的工作,泥、水、木作匠歸一個作頭包辦,也由厚卿薦來的,是個寧波工匠,與他談明了如何佈置,如何造法,講定了價,先付些銀子,即便興工。
那城裡的住屋,自然也自包做。這個寧波工頭,要想攬下來一起做,不想有個上海本地工頭,來搶生意,終日跟著仲勛在煙館上說長論短,替他開煙,與他會鈔,要攬這樁生意,談起價來,卻比寧波匠人便宜,仲勛自然包與他做了。
承攬寫好,那作頭問道:「這住宅是要風水通利,保得個人口太平。少爺,這上樑豎柱的日子,總要請陰陽先生,選個黃道吉日才好。」仲勛道:「不差,這住宅是要取個八方大利的。但我急於營造,未識年內的宅向如何?」
遂到城內城隍廟來,與一個揀日先生商議,托他選日。那先生道:「貴造宅山向,今年是個小利,後年方得大通,閣下急欲大造,待我來算一算看。」仲勛道:「托先生就近揀一個日子,只要住下去人口太平就是了。」先生隨手取一本《選吉通書》過來,翻了幾頁,說道:「今日是十月十九,倒是個黃道日子,可惜來不及了。下月初二,也是個周堂,但於營造不甚合宜,有個大將軍在方位上。如今我們用個解法,在日中正午上樑,這太陽是諸星之主,取個以君克臣的意思,必然無妨。」仲勛道:「請先生開張日單,好招呼工匠。」先生說:「是了,尊駕現寓何處?開好了,我教小徒送來。」仲勛與他說了棧名,就出城來。
那個陰陽先生,到晚間過足了癮,點起支洋燭,帶起副老光近視的眼鏡,鋪好張紅紙,提起開花禿筆就寫。燭光之下,眼暈暈看著張紅紙,有些模糊。好在格式寫熟,趁筆寫下去,諒也不會寫錯;即便有幾個白字,也不妨事的。寫好了,看一遍,折疊起來,交與一個徒弟,教明日就送到仲勛寓處。
仲勛一看,卻改了個日子,遂對那徒弟道:「這日單差了。」徒弟聽了一驚,半晌不會說話。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