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開藥方庸醫殺人 禮懺事窮僧顯丑

  卻說阿蔭一死,大家不曉得是什麼緣故這樣死得速。後來有個下人,在壁腳沿拾到了他擲去的咬殘麵包,上面的鴉片,蘸著猶濃厚未乾,拿來給主人看了。阿蔭的父親,再到外間煙室查看煙缸,內中有缸煙,蘸痕猶在。於是疑心他是誤食生煙而死,不知其中尚有一段情節。這致死的原由,雖然不差,但他所以死去的速,卻還有一半未能知曉,就是在他大哥伯和房中吃的煙膏湯。
  這在瑞庵當時,雖有些悲傷,事過也就忘了,鎮日一燈相對,什麼都不放得他心上。只有這阿蔭的母親,膝下沒了個小兒子,覺著孤淒,沒有人陪伴鬧熱,心中苦苦淒淒,憂念不釋,憂憂鬱鬱,漸漸的積成病來。請了幾個醫生服藥,只是沒有效驗。
  常言道:「心病難醫。」他是生的思兒病,兒子不能復活,他這病怎會得好?廣東地方的有名醫生,全都看過,藥亦是涼的、熱的、表的、散的、攻的、補的都已吃過,卻都不能療得他的心病。這許多有名醫生,用藥與射箭一般,大家把他當做靶子,卻沒有一人能入彀,倒說是參芩罔效,和緩無靈。其實醫生的本事平常,都是浪得虛名,沒有什麼真實本領在那裡。
  一日,有個鄰居舉薦一個醫生來,這醫生姓包名濟生,說三代祖傳,是有名的包一帖。瑞庵平日也聞得這包一帖的名字,遂叫個家人去請他來診。
  這包濟生雖然是個世醫,卻是少年落拓,父母過後,貧無聊賴,方才貼起醫生招子來。論他的本領,卻半點沒有,心、肝、脾、肺、腎還要讀心、肝、脾、肺、賢。《湯頭歌訣》恐怕也背不出,《素問》、《靈樞》是更不必說了。起初掛牌,也還有人請教,但要是他到,只要一服藥,好的總要被他吃壞,活的總要被他吃死,所以叫做包一帖,又叫做包送終。他住在城北嚴橫街,人家指他住的街叫閻王街,把他當作催命鬼,所以他的生意,一些沒有。
  這幾日正是窮得過不去,灶內無柴,釜中無米,還要吃鴉片。忽然有人來請他去出診,拿這請封,買了些柴米。剩下的錢挑了兩箬鴉片,勉強過了癮。坐乘轎子,到吳瑞庵家來,已是半夜光景,口裡倒說生意忙,所以來遲。那知他已幾日的吞土皮,不曾見有個人上門。好在這吳瑞庵家中,也是俾晝作夜的,夜半更深,正是他家中的日中午時。
  包濟生進得門來,一路不住的把鼻子來嗅。你道他嗅什麼?原來吳瑞庵家中吃煙的人多,每個屋中俱有煙鋪,一路的煙味,送到他鼻子管來,惹得他垂涎,所以不住得把鼻子來嗅這煙氣。到得病人房中診脈的時候,對面煙室裡吃煙,正在吃得濃厚,聽說醫生到了,瑞庵過來接待,開口時,這口裡的煙氣衝過來,引得醫生癮發。診過脈,到起坐裡來開方。那煙室的門簾捲著,室中煙氣,順著風一陣一陣捲進他的鼻管,把他那些煙癟蟲攪得在他肚裡骨碌碌翻身。
  這時的包濟生,眼花繚亂,呼欠呵呵,提著一管筆,倒像有幾百斤重,拿來當把掃帚在紙上亂掃。脈案開好,胡亂的寫上幾味藥品,卻都寫在桌上。
  旁邊有個狡猾的家人問道:「先生,這時候贖藥來得及麼?」他道:「來得及,這藥鋪無論何時都可敲得門,他那藥鋪門上,有個小門,時候晏了,不開門,這藥方就在小門裡塞進去,叫他贖藥。」那家人道:「但不知這小門有多大?一張八仙桌抬得進去麼?」包先生道:「贖藥只須把藥方帶去,為什麼要用八仙桌?」家人道:「先生的藥方,寫在八仙桌上,要贖藥自然是要把八仙桌抬去方好。」
  包醫生聽了這話,仔細一看,一張藥方,半張寫在八仙桌上,自己好沒趣,只好說:「錯了,錯了。我今日看的病多,人是看得困乏,所以一張寫完,忘了換一張紙。」遂重拿過張紙來,開完了,起身要走。一個家人說道:「先生還要費心。」
  醫生又是一驚,以為自己又鬧了什麼的笑話,連忙問道:「什麼?」家人說:「宅中有個老媽子,也在那裡害病,要請先生順便看看。」包醫生道:「好好!」立起來跟著這個家人就走。到得老媽子困的地方,叫老媽子伸手過來診脈,老媽子病得人事不知,是害個熱病,正在熱盛的時候。一個家人,把他手拉出來,讓包醫生診脈,有心作弄這包醫生,拿他的手背朝著上面。
  包醫生糊裡糊塗,把三個指頭捺上去說道:「病勢沉重,已沒有了脈息。」家人好笑,說道:「先生診的是手背。」包醫生聽了,驚得汗流浹背,遂強辯道:「不差,這是脈訣上有的,叫『脈有反關,動在臂後。別由妙訣,不干證候』。」幸虧他還記得這幾句脈訣,可以遮飾過去,不然,就要當場出丑了。診完了脈,開了一個表散湯頭,這老媽子的病,果然一劑而愈。那老夫人的病,卻被他一劑藥,催送上路,有氣早變成無氣了。
  瑞庵見他妻子一死,心中十分感傷,然人死不能復生,只得料理喪務,買棺盛殮,命兒子成了服,擇吉開喪,買了一塊地,安葬事訖。這喪務都是托人照料,自己吃煙要緊,哪裡有工夫幹辦喪事。
  喪葬既畢,不料他自己也生起外症來,背上墳起,紅腫如碗口大小,疼痛難熬,叫喊之聲,日夜不絕。痛得他鴉片也不能吃,皮肉日漸潰爛,膿血淋漓,腥穢之氣,令人不可向邇。委頓牀褥,不及旬日,竟嗚呼哀哉!
  他兩個兒子伯和、仲勛,哭了一場,將他父親來殮了,也擇個日子,替他父親開喪。但他兄弟兩個,都是無愁公子,大的年才二十,小的猶只得一十七歲,平日一些不學,單單只管吃煙。他父親一死,更覺六神無主,全憑著幾個家人們,顛倒播弄。到了開喪日期,弔客已絡繹在堂,孝子尚在過癮。
  出殯之日,各局俱齊,預備起棺行喪,等孝子出堂行禮,等了多時,只不見孝子出堂。那執紼送葬的人,都等得厭煩,見幾個家人,扶了他兄弟二個出來,靈車出門,剛走得幾條巷子,他兄弟已是彎腰曲背,步履艱難,扶孝子的人,弔著他兄弟而行。人家見他涕淚滿面,只道他悲哀,誰知他煙癮未曾過足,到得墳頭,好像兩隻死鼠一般,家人連忙開上幾筒鴉片,讓他們吃了,方得成禮。
  葬事既畢,回家去放蕩的吃煙。七終百日,請了幾班僧道,到家來做功德,他兄弟並不知什麼悲哀,過足了癮,與僧道去閒談。這僧道中,也有吃鴉片的,唪經理懺的時候,志心朝禮,南無天尊,念得響亮。一時煙癮要發,那法鼓、金鐃、木魚、雲版,都是無精打采的敲著。經懺法事,甫過得一任,吃煙的僧道,把蒲團、拜墊、椅子、凳杌、東橫西豎,鋪了幾張煙榻,這裡一副煙燈槍,那裡一副煙具,大家吃起煙來。
  他兄弟見了,並不去見怪他們,倒去和他們講論煙膏的好醜,煙癮的大小,問他們平日,這鴉片是在庵觀、寺院、廟宇內吃的,還是在煙館裡吃的?他們有的說在煙館裡吃的,有的說是在廟宇裡吃的。
  有那狡猾的說:「神廟佛宇,法戒森嚴,不准吃煙,要吃只能到煙館裡去。我們誦經禮懺,法事太忙,想吃些煙借力,年深月久,遂致上癮。所以我們吃煙,並不是像居士們閒著把鴉片消遣的,卻有個不能不吃的緣故在內,算不得是我們僧道的壞品。」
  也有那憨直的說道:「神廟佛宇,雖然不准吃煙,但只瞞世人,要在無人到的地方,沒有人的時候,這煙也可吃得。僧道的戒律,本是做與俗人看的,只要掩飾得過,有什麼不好吃煙?比這吃煙再壞的事情,我們寺院裡面還有咧。」
  這個僧人說了這話,惹得大家好笑。他們的師兄師弟,卻怪他多言,說他這樣胡說,不像個受戒的僧人。然而他吃鴉片正在吃得高興的時候,又說道:「這吃鴉片,在煙館裡有幾種好處:第一是散心,第二是可以聽得新聞,第三是吃煙的伴侶多,不愁寂寞。若有了什麼疑難之事,到煙館裡訪問訪問幾個老者,可以商量出個計策,這識見閱歷,也可由此增長起來。你看那許多訟師,經手詞訟事件,不多是在煙館裡面會話的麼?」
  伯和兄弟聽了這話,似乎很有道理,也想到煙館裡去走走。他父親的煙室,因為他父親死在其中,怕有鬼出現,教人拿來鎖了。不料隔著幾日,這屋裡卻出了一樁新鮮奇事。要知奇事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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