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商計策錢師爺賣俏 辦妝奩女公子於歸

  卻說吳瑞庵當時等得急了,自己跑到錢師爺這裡來。吳升看見,侍立在一旁,對錢師爺說道:「師爺,主人來了。」這錢師爺看見東翁來,要裝些身價,曉得吳瑞庵燒了案卷,功名決計不保,所以拿班做勢的,不肯一請就去。只因不貪他下回主顧,有心待慢,如今見東翁親自光降,他略一起身,點一點頭,照呼一聲「請坐」,自己仍舊躺下吃煙。
  瑞庵就在他鋪上坐下,候他吃煙。一面是一五一十的對他說了一遍,告訴他是要請師爺想個法子,彌縫得這事。錢師爺吸完了煙,坐起來吃了兩口茶,方才開言說道:「東翁!這事壞了,是沒有什麼法子可以彌補的。拼著丟了功名,自行檢舉,或者還不至十分決裂。不然,那就難說了。」瑞庵道:「除了這個,另有別法可想麼?」錢師爺道:「除了這樣辦法,哪裡再有妙策?只除非你能拿燒燬的案卷,用什麼神仙妙法,使他返本還原,這才可以無事。若說是不能,只這已算上策。要不是自行檢舉,只怕壞了功名,還擔處分呢。」
  瑞庵聽了無法,也曉得自己的事,真鬧得不大不小,諒也不能掩飾。又想著做官本也沒甚趣味,不如退歸林下,無拘無束,只樂得逍遙自在。於是聽了錢師爺的話,就進省見了上司,稟明這事,把印來交卸了,少不得要被上司埋怨一頓,功名自然要參。
  他卻不待參案歸來,已是帶領家眷,回返里門。就在廣東城內,買了一所房子住下。房子雖然不大,也還住得。後面有個花園,倒也迴廊曲折,花木參差,總算點綴得風風雅雅。
  瑞庵退官後,自己想道:「我本一個落拓少年,遭際坎坷,父親身蒙顯戮,母親鬱抑而亡,我只道不再有出頭日子。不料時運來了,一樣也會發財發福,不但有了錢,並且做了官。這道台的官階也還不小,雖然參了官,要算宦海風波,不曾得個好結局,然而銀子我自盡有。這參官是個自不小心,沒有什麼喪失名譽。我有了銀子,還愁什麼?從今以後,把世事盡行丟開,只尋個現成快樂,有何不美?」
  列位,一個人在世上,總要尋些事做,閒著身體,便要懶惰。吃鴉片人,又是懶惰成精的。吳瑞庵起初有個官羈絆了他,雖說懶,也還要乾些世事。如今閒著沒事,那全副精神,就專一的注射到吃鴉片上去了。
  他把上房對面兩間空屋,就收拾起一個煙室來,兩間屋子,內外一夾,夾做兩進。內一進冷天的吃煙室,外一間暖天的吃煙室,內外兩室,各有牀帳被褥,冬天用的暖帳,熱天用的涼帳。室中陳飾精美,外一間門欄上面,懸著塊匾,寫三個字叫做「臥雲居」;裡面也有塊小小匾額,題著叫:「煙霞萬古」。又集著名人詩句的一副對聯,叫:「重簾不捲留香久,短笛無腔信口吹。」瑞庵是胸無點墨,這些匾額,多是那文人墨客湊趣替他題的。
  他那一副煙具,尤極其精緻。一枝象牙的煙槍,配個碧綠的秋角咬嘴;一隻有名的廈門煙斗,上面彩畫著八駿圖;一盞雲白銅的煙燈;一個水晶似的玻璃燈罩;那煙盒都是玳瑁的,又有那京都四遠馳名的鋼絲煙扦,一枝一枝架在一個珊瑚架上;一個煙盤是紫檀花梨木雕成的,用銀絲嵌就一個個團球花紋。只他這副煙具,已足令人愛慕。更兼他那煙膏,又煎得極其講究,廣膏已自有名,他更用參湯收膏,陳了幾時才吃。所以這煙泡開,清香撲鼻,不吃煙的人聞了,也要心醉;那吃煙的人聞了,更覺要垂涎了。
  瑞庵自罷官家居,已是百般心懶,也絕不與外人來往,終朝終日,除卻三餐之外,惟有吃煙的工夫,也不再管別的。
  一日,家人送進一封信來,拆開來一看,是他親翁張質夫那裡來的。原來吳瑞庵他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那年瑞庵在京捐官之時,與這張質夫相識。張質夫名叫張樸,是山西太原府人氏,在京中通裕銀號做個掌櫃的,他兒子名叫張景韓,號子誠。瑞庵見他是個銀號裡老班,知道山西客人是很有家私,又見他兒子眉清目秀,到也有些斯文樣子,聽說他已巴結得在大興縣進了學,是個秀才,要想把女兒配他,因托人替張質夫說起這話。張質夫見瑞庵新捐道台,也是有財有勢的,自然情願結下這頭親事。
  兩面說得投機,就在京中央兩個闊綽的朋友做媒,傳紅納聘,結下姻親,兩人非常密切。後來瑞庵選缺出京,赴寧紹台道任,兩個又常有書信來往。至瑞庵調赴溫處道任,兩家漸漸疏慢。及瑞庵壞了官,遂斷絕了通候音訊。
  這日忽然有信前來,只道是封尋常通候信札,及拆開看後,方才曉得是說親的信。上面說:「小兒年長,已在授室之期,令愛亦已及笄。夭桃穠李,宜早合良緣,毋使婚嫁愆期,致令幼女懷春,吉士有!梅之賦也。僕願與親翁早了向平之願,但路程遙隔,不便迎娶,可否親翁親自送親來京,吉日良時,使兩小成其嘉耦,而僕亦得與親翁把晤,敘數年闊別之忱。」末後又敘些寒溫套話,無非贊美他晚景林園,清閒納福。
  瑞庵見了信,想道:「女兒愛珠已是二十歲了,有素說,男大須婚,女大須嫁,真是不差。二十歲的女孩子,是該嫁了,留在家中,終非了局。但這送親一事,倒頗躊躇。自己吃了煙,懶出門,除了親自送親到京,難道好教女孩子他自己前去嫁人不成?有了,不如命大兒伯和送他去罷,只要多差幾個老成的家人跟去,自然無妨,免得自己跋涉。吃煙人出門,老大不便呢。」
  想定主意,來到上房,對他夫人說知。夫人李氏說道:「兒子年幼,恐怕不能擔當得這樣大事。況且路途遙遠,他又不曾出門慣,怎樣好讓他一人送親去呢?」瑞庵道:「不妨,這裡多派幾個老練的家人前去,一切自有他們照料,不須兒子費心,不過教他陪伴著阿姊就是了。且他已自一十八歲,也該到外邊走走,學習些出門規矩,曉得些世事。這京都又是個繁華壯麗的地方,帝鄉風景,自與他處不同,萬國衣冠,九天閶闔,也教他見識見識。」
  夫人聽了,覺得也是,丈夫嗜好太深,終日吃煙,輕易不肯出門一步,這送親一事,要教他涉水登山,實是千辛萬苦。除卻教兒子前去,再不有別的商量。
  二人計議定了,一面備辦起嫁妝香奩等物,又要添置首飾,又要置辦衣服。首飾是金的銀的,衣服是綢的絹的,再有那珠翠寶石等物,零零星星,一樣一樣都慢慢的置備起來。這嫁女的妝奩,最為繁瑣,瑞庵又只有一個女兒,夫人又最疼他,所以格外要辦得整齊。
  但這位姑娘,卻又不比尋常,嫁妝以外,還有一樣最不可少的,是一副煙具。因為這姑娘是吃煙的,聽說翁姑是個古板頭性質,不喜歡吃煙的人,到了他家,不能當官吃煙,背地私吃,這煙膏必須要帶足。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這是吃鴉片姑娘第一件要緊的妝奩,其餘倒還可有可無。
  他的父親曉得他的意思,好在自己煎現成的煙多,叫人搬上幾缸,裝在一隻朱紅漆花皮箱裡面,用棉花偎好,恐怕路上要顛播翻了。他自己又瞞著父親,私下去搬上幾缸,放在冠箱裡面,煙具也收拾了二副。
  他母親又對他說道:「我兒,你去不要苦,鴉片,我時常叫個家人來看你,暗中就叫他運送些煙膏來就是了。」母女商量一番,一家忙忙碌碌,把嫁妝辦得舒齊,擇個日子,送他們動身。
  這廣東進京,雖然路遠,有火輪船倒也便當。吳瑞庵選了兩個老成練達的家人,吩咐了一番,著他們好好伺候少爺,往京都送親,一路須要謹慎小心,夫人也揀了幾個能幹的僕婦,玲瓏的丫鬟,伴著姑娘贈嫁過去,也要叮囑他們一番。母女臨歧,少不得有一番叮嚀,這也不消說得。這瑞庵也囑咐過兒子,一行送親的人,上了輪船,瑞庵夫婦也自歸家不提。
  單說愛珠、伯和姊弟兩個,帶著一行人,趁著輪船,乘風破浪,到了天津,這裡已派人來接,到京中預備公館住下。到了吉期,張府備了花燈彩轎,迎娶新娘。轎子到門,不到一點鐘時,等了半日,新娘卻不上轎,鼓吹細樂,只管在門外吹吹打打的催。
  你道是什麼緣故新娘不肯上轎?其中卻有個道理。要知他究竟為著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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