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得意自鳴談鋒犀利 冒險進取妙策環生

  卻說吳慕慈因為煙具造得精緻,煙盤收拾得整齊,自己一團高興,躺下去一連吃上十幾筒,吃得精神抖擻,神采飛揚,便再吃幾筒,誰知越吃越有興頭,真是一個無癮大量,哪裡會醉?原來這鴉片與吃酒一般,酒是一斗亦醉,一石亦醉;這鴉片亦是一筒亦醉,一缸亦醉。慕慈趁著一時之興,直吃到日落黃昏,茶也不思,飯也不吃,站起來捧著支水煙筒,在室中走來踱去,跑個不了。自己覺得神思健旺,腳步輕鬆,飄飄乎如羽化而登仙。
  從此他與這鴉片相親相近,結個不解之緣。憂來這鴉片可以消愁,樂來這鴉片更能助興。終朝終日,一榻橫陳;無曉無昏,一燈相伴。萬事都拋腦後,只知吐霧吞雲;百般不在心頭,哪管天翻地覆?親友都如隔世,詩書本底無緣。請從今日杜門,世緣都了;若問幾時不吃,除死方休。試看他煙量無雙,真不愧煙鬼第一!
  這吳慕慈煙具造得這樣精巧,煙癮吃得如此荒唐,早已成個廢物。但是他一個人癖好,不再傳染別人,也就罷了。我同胞四萬萬人,也不多爭他一個。無奈這吃鴉片法子傳染開去,極易極速。不到一年,卻已風行海內。你看前後數十年,偌大個中國,弄得來民窮財盡,國勢浸衰,坐使黃種飄流,白人猖獗。歐風美雨,日夕驚惶,赤縣神州,演出弱肉強吞之慘劇。
  推原禍始,其釀成今日亞東之時局者,必以鴉片煙為下流之歸;而罪魁禍首,多是吳慕慈一人造因布種。到如今煙鬼滿天下,聞得國家要行禁煙的命令,都嚇得魄蕩魂飛;又聞得禁煙要用強硬的手段,更急得屎流屁滾。一個個怨的怨,恨的恨,咒的咒,罵的罵。怨則怨當初拿不定主意,恨則恨自己吃上這鴉片,咒則咒新黨倡這種議論,罵則罵政府行這種新政。戒煙戒了的,已是週身病痛;有那戒不了的,更只好束手待斃。愁魂怨氣充塞兩間,卻沒有一個人思量到這吳慕慈。
  我以為一眾煙鬼都宜怨他,恨他,咒他,罵他,統是他一人造孽!不是他造出這煙具,發明這吃鴉片,如今哪裡會有煙鬼?國家也不要行這種政策,煙鬼也不要受這種驚惶。所以推論至於極端,這吳慕慈不但為國家之罪人,也應算煙鬼之公敵。孔子云:「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若按照這條公例,吳慕慈怎的會有好收場?諸君耐著心煩,聽在下說。
  這吳慕慈自那日為始,吃了鴉片,一連幾個月不出大門。有他那一班要好的親戚朋友,打聽得他有了嗜好,相約到他家裡來看他。大家見了面,到是一驚!見他扛著肩,歪著嘴,面色青滯,牙齒墨黑,一副憔悴形容,倒像生了三個月重病。
  眾人問道:「慕慈兄近來有何貴恙,為何這樣狼狽?」他答道:「兄弟並沒有什麼病,只是多吃幾筒鴉片煙。」眾人道:「尊翁吃鴉片以致喪身,何故老兄又蹈覆轍?」
  他道:「家嚴為因不得個吃法,所以誤中其毒;兄弟近來發明了吃法,吃了煙著實有益。」眾人不信,慕慈叫下人取煙盤出來,放在書房中榻上,眾人一看見都盛盤內排列得光怪陸離,卻是莫明其妙。慕慈一一指示他們道:「這叫煙槍,煙槍上裝的是煙斗,這是煙燈,那是煙扦,都是吃鴉片的要緊條件,為必不可少之物。其餘這許多煙盤、煙盒、灰缸,雖亦需要品,但暫時缺乏,卻也無妨。至如那扦架等裝飾品,可以隨意佈置,更是無關緊要。」
  一面說著,自己躺下去先吃了幾筒,然後開上一筒,請那許多朋友嚐嚐滋味。大家應酬香了幾筒,果然都贊道:「好鴉片!吃了下去腹中撐動,覺著肢骸筋絡舒暢異常,不想這鴉片的功效,竟如此神奇!想古人服食還丹,其妙用當不過如此。此法若傳了出去,怕的大家要吃。但這煎鴉片的法子,到要請教。」
  慕慈聽了眾人要問他煎煙方法,他便像個說書的,要賣起關節來,說道:「這煎煙方法,我是煞費苦心,三番五次的試驗,方才研究得精密。你們知道尋常煎膏,總要撈去藥渣,這鴉片是個黏質,去渣卻非容易。」
  大家道:「你是用何妙法煎得這樣好?可以告訴了我們。」慕慈道:「談何容易,須要你們拜我為師,才肯傳授心法。」內中人說道:「你也不必賣俏,一定是用紗絹等類,瀝去渣滓,然後煎煙的。」
  慕慈道:「你卻很算聰明,但是尚隔一膜,這紗絹能瀝得那樣清楚麼?其中卻另有方法,憑你神仙也猜不著。」
  眾人聽得發躁,再三請他指示,他道:「你們且等一回,讓我吃足煙來對你們說。」眾人沒法,等他吃足了煙。他坐起來,眉開眼笑,口講指畫的說道:「這也不難,你們要是煎煙,先炒了土,用水浸著煮上幾滾,然後拿他來瀝。這瀝煙的器具,須要造個竹器,不用紗絹來襯,卻是用紙,紙須在火上熏過,多熏幾張,紙上的毛盡熏掉,這煙從紙眼中滲下,自然一些沒有渣滓,這叫作過籠。過籠有兩個法子,有冷籠,有熱籠,起先說的是熱籠,用冷水過的,自然叫做冷籠了。瀝出來的渣滓,是叫籠頭灰,不用扔掉,存在那裡,下次過籠也有用處。你們曉得,這鴉片吸進鬥門去了,裡面還有煙灰麼?這煙灰力量,卻更比鴉片利害。若攙入土中再煎,依舊煎得出煙膏,這是鴉片的特有性。但是再有一件緊要之物,叫做鬥腳紗,是幔在鬥腳上面的,卻有兩種用處:一種是煙槍不走氣,一種是擋住煙灰不入槍管裡去。這都是緊要事件,你們須要牢牢緊記。」
  眾人聽他講完,稱贊了他一番,大家也就散了。各人回去學會了燒煙,置辦了煙具,都吃上了煙,漸漸的流傳到別處去,大家知道都當樁新鮮奇事,這個也要呼呼,那個也要嚐嚐,這鴉片就如潮水一般,到一處泛濫一處。鴉片一時盛行,這煙具自然也有人會造。起初猶是合作,後來銷路漸暢,遂變了分工,造煙槍的不做煙斗,做煙斗的不賣煙燈,辦副煙具倒要走了幾爿店舖。
  要吃鴉片,這也全不在意。煙槍以廣竹最為普通,講究的有用蔗槍,煙斗以廈門為第一,壽州煙斗亦是有名。再有那人情鬥、秋雲鬥,皆是普通用品。煙膏以廣膏最為著名,廣幫煎煙,有不傳之秘;普通吃的多是蘇膏。煙燈式樣繁多,不勝枚舉。列位但看這煙具爭奇鬥巧,就曉得當時吃煙的人多了。
  乾隆末年,吃煙的人已占全數四分之一,廣東尤為興盛。其時有個總督,見這鴉片流毒無窮,遂奏聞朝廷,極言鴉片之害。嘉慶初年,申立嚴禁,裁去鴉片稅額,不准私運入口,於是洋商之運土來到中國者,不敢公然售賣,皆於別樣貨物交易時,夾帶私售,煙價騰貴,陡漲至於幾倍,而吃煙者依然如故。道光初年,重申前禁,嚴辦私販。
  這時吳慕慈年已衰老,煙量吃得不可收拾,平時也是個私販,得了這個消息,怕是逃走不了,捉去當官,受不起責罰,遂將生煙盡吸個飽,瞑目長逝,也做了個鴉片鬼,與他父親一樣往西方樂土去了。
  他個兒子吳恒澍,號叫春霖,將他父親殯葬已畢,自己思量用些手段,冒險進取,發他一注洋財,可以成家立業。想了幾時,居然被他想出個主意來,但不知他用什麼手段,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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