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掘新坑慳鬼成財主

  我也談禪,我也說法,不掛僧衣,飄飄儒袷;我也談神,我也說鬼,縱涉離奇,井井頭尾。罪我者人,知我者天。掩卷狂嘯,醉後燈前。
  你看世上最誤事的,是人身上這一腔子氣。若在氣頭上,連天地也不怕,地也不怕,王法、官法也不怕,雯時就要取人的頭顱,破人的家產。及至氣過了,也只看得平常。卻不知多少豪傑,都在氣頭上做出事業來,葬送自家性命。又道活在世間一日,少不得氣也隨他一日;活在世間百歲,氣也隨他百歲。倘斷了氣,就是死人。這等看來,除非做鬼,才沒有氣性。我道做鬼也不能脫這口氣。試看那白晝現形,黃昏討命的厲鬼,若沒有殺氣,怎麼一毫不怕生人?只是氣也有稟得不同。用氣也有如法,不如法。若稟了壯氣、秀氣、才氣、和氣,直氣、道學氣、義氣、清氣,便是天地間正氣。若稟了暴氣、殺氣、顛狂氣、淫氣、慳吝氣、濁氣、俗氣、小家氣,便是天地間偏氣。用得如法,正氣就是善氣。用得不如法,偏氣就是惡氣。所以老子說一個「元氣」,孟夫子說一個「浩氣」。元氣要培,浩氣要養。世人不曉得培氣養氣,還去動氣使氣,斲喪這氣。故此,范文正公急急說一個』忍」字出來,叫人忍氣。我嘗對朋友說,那阮嗣宗是古來第一位乖巧漢子,他見路旁有攘臂揎袖,要來歐辱他,阮嗣宗便和聲悅氣,說出「雞肋不足以容尊拳」這一名話來,那惡人便斂手而退。可見阮嗣宗不是會忍,分明是討乖。看官們曉得這討乖的法子,便終身不吃虧了。在下要講這一回小說,只為一個讀書君子,爭一口氣,幾乎喪卻殘生,虧他後邊遇著救星,才得全身遠害,發憤成名。
  話說湖州烏程縣義鄉村上,有個姓穆的太公,號棲梧,年紀五十餘歲,村中都稱他是新坑穆家。你道為何叫做「新坑」?原來義鄉村在山凹底下,那些種山田的,全靠人糞去栽培。又因離城遙遠,沒有水路通得糞船,只好在遠近鄉村田埂路上拾地殘糞。這糞倒比金子還值錢。穆太公想出一個計較來道:「我在城中走,見道旁都有糞坑,我們村中就沒得,可知道把這些寶貝汁都狼藉了。我卻如今想個制度出來,倒強似做別樣生意。」隨即去叫瓦匠,把門前三間屋掘成三個大坑,每一個坑,都砌起小牆隔斷,牆上又粉起來,忙到城中親戚人家討了無數詩畫鬥方畫,貼在這糞屋壁上。太公端相一番,道:「諸事齊備,只欠齋匾。」因請鎮上訓蒙先生來題。那訓蒙先生想了一會,道:「我往常出對與學生,還是抄舊人詩句。今日叫我自出己裁,真正逼殺人命的事體。」又見太公擺出酒餚來,像個求文的光景,訓蒙先生也不好推卸,手中拿著酒杯,心裡把那城內城外的堂名,周圍想遍,再記不出一個字。忽然想著了,得意道:「酒且略停,待學生題過匾,好吃個盡興。」太公忙把臭墨研起來,訓蒙先生將筆頭在嘴裡咬一咬,蘸得墨濃筆飽,兢兢業業寫完三個字。太公道:「請先生讀一遍,待小老兒好記著。」訓蒙先生道:「這是『齒爵堂』三個字。」太公又要他解說,這訓蒙先生原是抄那城內徐尚書牌坊上的兩個字,那裡解說得出?只得隨口答應道:「這兩個字極切題,極利市,有個故事在裡面,容日來解說罷。」酒也不吃,出門去了。太公反老大不過意,備了兩盒禮,到館中來作謝。
  訓蒙先生道:「太公也多心,怎麼又破費錢鈔?」太公道:「還有事借重哩!」袖裡忙取出百十張紅紙來。訓蒙先生道:「可是要寫門聯麼?」太公道:「不是,就為小老兒家新起的三間糞屋,恐眾人不曉得,要貼些報條出去招呼。煩先生寫:『穆家噴香新坑,奉求遠近君子下顧,本宅願貼草紙』廿個字。」訓蒙先生見他做端正了文章,只要謄錄,有甚難處?一個時辰都已寫完。太公作謝出門,將這百十張報條四方貼起。果然老老幼幼盡來賞鑒新坑,不要出大恭的,小恭也出一個才去。況那鄉間人最愛小便宜。他從來揩不淨的所在,用慣了稻草瓦片,見有現成草紙,怎麼不動火?還有出了恭,揩也不揩,落那一張草紙回家去的。又且壁上花花綠綠,最惹人看。登一次新坑,就如看一次景致。莫講別的,只那三間糞屋,粉得像雪洞一般,比鄉間人臥室還有不同些。還有那蓬頭大腳的婆娘來問:「可有女糞坑?」太公又分外蓋起一間屋,掘一個坑,專放婦人進去隨喜。誰知婦人來下顧的比男人更多。太公每日五更起來,給放草紙,連吃飯也沒工夫。到夜裡便將糞屋門鎖上,恐怕家人偷糞換錢。一時種田的莊戶,都在他家來躉買。每擔是價銀一錢,更有挑柴、運米、擔油來兑換的。太公從置糞坑之後,到成個富足的人家。他又省吃儉用,有一分積一分,自然日盛一日。穆太公獨養一個兒子,學名叫做文光,一向在蒙館讀書。到他十八歲上,太公就娶了半山村崔題橋的女兒做媳婦。穆文光戀著被窩裡恩愛,再不肯去讀書。太公見兒子漸漸黃瘦,不似人形,曉得是兒子貪色,再不好明說出來。因叫媳婦在一邊,悄悄吩咐道:「媳婦,我娶你進門,一來為照管家務,二來要生個孫子,好接後代。你卻年輕後生,不知道利害,只圖關上房門的快活。可曉得做公公的是獨養兒子,這點骨血就是我的活寶。你看他近日懨懨縮縮,臉上血氣都沒得,自朝至夜,打上論千呵欠,你也該將就放鬆些。倘有起長短來,不是斷送我兒子的命,分明是斷送我的老命了。」」媳婦聽得這些話,連地洞也沒處鑽,羞得滿面通紅,急忙要走開;又怕違拗了公公,說他不聽教晦,只得低了頭,待公公吩咐完,才開口道:「公公說的話,媳婦難道是癡的、聾的,一毫不懂人事?只是媳婦也做不得主。除非公公分我們在兩處睡,這才方便。」穆太公見媳婦說話也還賢慧,遂不做聲。
  到得夜間,叫穆文光進房道:「我老年的人,一些用頭也沒了,睡到半夜,腳後冰涼,再不敢伸直兩腿。你今夜可伴我睡。」穆文光托辭道:「孩兒原該來相伴的,只恐睡得不斯文,反要驚動了爹爹。」太公道:「不妨,我夜間睡不得一兩個時辰,就要起來開那坑上的鎖,若是你驚醒了我,便不得失曉了。極好的!極好的!」穆文光又推托道:「孩兒兩隻腳,上牀難得就熱,怕冰了爹爹身體。」太公怒道:「你這不孝的逆種,難道日記故事上黃香扇枕那一段,先生不曾講與你聽麼?」穆文光見老子發怒,只得脫去鞋襪、衣服,先鑽到牀上去。太公道:「你夜飯也不吃就睡了。」穆文光哏的回道:「這一口薄粥,反要弔得人肚飢,不如不吃罷。」太公道:「你這畜生,吃了現成飯,還說這作孽的話。到你做人家,連粥也沒得吃哩!」太公氣飽了,也省下兩碗粥,就上牀去睡。睡到半夜,覺得有冷風吹進來,太公怕凍壞兒子,伸手去壓被角,那知人影兒也不見了。太公疑心道:「分明與兒子同睡,怎便被裡空空的,敢是我在此做夢?」忙坐起來,牀裡牀外四週一摸,又揭開帳幔,怕兒子跌下牀去,爭奈房裡又烏天黑地,看不見一些蹤跡。總是太公愛惜燈油,不到黃昏,就爬上牀去,不像人家浪費油火,徹底點著燈,稍稍不亮,還叫丫頭起來,多添兩根燈草哩!可憐太公終年在黑暗地獄裡過日子。正是:
  幾年辛苦得從容,力盡筋疲白髮翁,
  愛惜燈油坐黑夜,家中從不置燈籠。
  話說太公睡在牀上,失去了兒子,放心不下,披著衣服,開房門出來,磕磕撞撞,扶著板壁走去,幾乎被門檻拌倒。及至到媳婦房門前,叫喚道:「媳婦,兒子可曾到你房裡來?」那曉得兒子同媳婦,獅子也舞過一遍了。聽得太公聲氣,穆文光著了忙,叫媳婦回說不曾回來。媳婦道:「丈夫是公公叫去做伴,為何反來尋取?」太公跌腳道:「夜靜更闌,躲在那裡去?凍也要凍死了。我老人家略起來片刻,還在此打寒噤哩!叫他少年孩子,怎麼禁得起?」依舊扶著牆壁走回來,還暗自埋怨道:「是我這老奴才不是,由他兩口
  兒做一處也罷。偏要強逼他拆開做甚麼?」眼也不敢閉,直坐到天明。拿了一答草紙,走出去開門,卻不曉得裡外的門都預先有人替他開了。太公慌做一堆,大叫起來道:「這門是那個開的,敢是有賊躲在家裡麼?」且又跑回內房,來查點箱籠,一徑走到糞屋邊,惟恐賊偷了糞去。睜睛一看,只見門還依舊鎖著,心下才放落下千斤擔子。
  正要進去查問,接著那些大男、小婦,就如點卯的一般,魚貫而入,不住穿梭走動,爭來搶奪草紙。太公著急道:「你們這般人,忒沒來歷,斯文生意何苦動手動腳。」眾人嚷道:「我們辛辛苦苦吃了自家飯,天明就來生產寶貝,老頭兒還不知感激。我們難道是你家子孫,白白替你家掙家私的?將來大家斂起分子,挖他近百十個官坑,像意兒灑落,不怕你張口盡數來吃了去!」太公聽他說得有理,只得笑臉賠不是,道:「諸兄何必發惱,小老兒開這一張臭口只當放屁。你們分明是我的施主,若斷絕門徒,活活要餓殺我這有鬍子的和尚了。」眾人見他說得好笑,反解嘲道:「太公即要扳留我們這般肯撒漫的施主,也該備些素飯粉湯,款待一款待,後來便沒人敢奪你的門徒。」太公道:「今日先請眾位出空了,另日再奉補元氣如何?」眾人才一齊大笑起來。太公暗喜道:「我偶然說錯一句話,險些送斷了薄根,還虧蓬腳收得快,才拿穩了主舵。」正是:
  要圖下次主顧,須陪當下小心。
  稍有一毫怠慢,大家不肯光臨。
  你道穆太公為不見了兒子,夜裡還那樣著急,睡也不敢睡,睜著眼睛等到雞叫,怎麼起來大半日,反忘記了,不去尋找,是甚麼意思?這卻因他開了那個方便出恭的舖子,又撞著那班雞鳴而起搶頭籌的鄉人,擠進擠出,算人頭帳出算不清楚。且是別樣貨物,還是賒帳,獨有人肚子裡這一樁貨物,落下地來,就有十中的紋銀。現來做了交易,那穆太公把愛子之念,都被愛財之念奪將去,自然是財重人輕了。況且我們最重的是養生,最經心的是飢寒。穆太公臉也不洗,口也不漱,自朝至夜,連身上冷曖,腹內飢飽都不理會。把自家一個血肉身體,當做死木槁灰,飢寒既不經心,便叫他別投個人身,他也不會受用美酒佳餚,穿著綾羅緞胥。既不養生,便是將性命看得輕。將性命既看得輕,要他將兒子看得十分鄭重,這那裡能夠?所以,忙了一日,再不曾記掛兒子。偏那兒子又會作怪,因是暗地溜到自家牀上來睡,恐怕瞞不過太公,他悄悄開出門去,披星戴月,往城裡舅舅家來藏身。他這舅舅姓金,號有方,是烏程縣數一數二有名頭吃餛鈍的無賴秀才。凡是縣城中可欺的土財主,沒有名頭要倚靠的典當鋪,他便從空捏出事故來,或是拖水人命,或是大逆謀反,或是挑唆遠房兄弟、叔姪爭家,或是幫助原業主找絕價,或是撮弄寡婦孤兒告吞占田土屋宇。他又包寫、包告、包准。騙出銀子來,也有二八分的,也有三七分的,也有平對分的。這等看起來,金有方倒成了一個財主了,那裡曉得沒天理的錢,原不禁用的。他從沒天理得來,便有那班沒天理的人,手段又比他強,算計又比他毒,做成圈套,得了他的去。這叫做強盜遇著賊偷,大來小往。只是那班沒天理的人,手段如何樣強、算計如何樣毒,也要分說出來,好待看官們日後或者遇著像金有方這等絕頂沒品的秀才,也好施展出這軟尖刀的法子,替那些被害之家少出些氣兒。你道為何?原來金有方酷性好弔紙牌,那紙牌內百奇百巧的弊病,比衙內不公不法的弊病還多,有一種慣洗牌的,叫做藥牌,要八紅就是八紅,要四賞四二肩,就是四賞四二肩,要順風旗,就是順風旗。他卻在洗牌的時候。做端正了色樣。對面腰牌的,原是一氣相識。或有五張一腰的,或有十張一腰的,兩家都預先照會,臨時又有暗訣,再不得錯分到莊上去。
  近來那三張一腰的叫做「薄切」。薄切就要罰了。縱有乖巧人看得破,爭奈識破他一種弊病,他卻又換一種做法,那裡當得起幾副色樣。卷盡面前籌碼,就霎時露出金漆桌面來。故此逢場弔牌,再沒有不打連手做伙計的。若是做了連手,在出牌之時,定然你讓一張,我讓一張,還要自家滅去賞肩。好待他上色樣。有心要贏那一個人,一遇著他出牌,不是你打起,就是我打起,直逼得他做了孤寡人才歇手。你想,這班打連手的還如此利害,那做藥牌相識人的,可禁得起他一副色樣麼?金有方起初也還贏兩場,得了甜滋味,只管晝夜鑽緊在裡面。後來沒有一場不輸,拼命要去翻本,本卻翻不成,反盡情倒輸一貼,將那平日害人得來的銀錢,傾囊竭底的白送與那些相識,還要賠精神、賠氣惱,做饒頭哩!俗語說的好,折本才會賺錢。金有方手頭雖賭空了,卻被他學精了弔牌的法子。只是生意會做,沒有本錢,那些相識弔客,見他形狀索莫,擠不出大湯水來,也就不去算計他。反叫他在旁邊拈些飛來頭。一日將拈過的籌碼算一算,大約有十餘兩銀子。財多身弱,又要作起禍來,忙向頭家買了籌碼,同著三個人,在旁邊小鬥。正鬥得高興,只見家中一個小廝跑來,說道:「鄉間穆小官人到了。」金有方皺著眉頭,道:「他來做甚麼?也罷。叫他這裡來相會。」小廝便走出門去請他。我想,人家一個外甥來探望,自然千歡萬喜。金有方反心中不樂,是甚麼緣故?
  原來穆太公喪妻之時,金有方說是餓死了妹子,因告他在官,先將穆家房奩囊橐,搶得精一無二。穆太公被這一搶,又遭著官司,家計也就淡薄起來。虧得新坑致富,重恢復了產業,還比前更增益幾倍。那金有方為著此事,遂斷絕往來。忽然聽得外甥上門,也覺有些不好相見。正是:
  昔日曾為敵國,今朝懶見親人。
  話說穆文光到得金有方家,舅母留他吃朝飯,小廝回來請:「官人在間壁劉家弔牌,不得脫身。請過去相會哩!」穆文光就走出門,小廝指著道:「就是這一家。小官人請立著,待我進去通知一聲。」穆文光立在門前,見有一扇招牌,那招牌上寫著:「馬弔學館」。穆文光道:「畢竟我們住在鄉間,見識不廣,像平時只曉得酒館、茶館、算命館、教學館、起課館、教戲館、招商館,卻再不知道有馬弔館。這馬弔館是甚麼故事?」
  正在那裡思量,小廝走出來道:「小官人進來罷。」穆文光轉了幾個彎,見裡面是一座花園,聽得書房裡、廳裡、小閣裡、軒子裡,都有擊格之聲。聽那聲氣又不是投壺聲,又不是棋子聲,又不是蹴球聲,覺得忽高忽下,忽疾忽徐,另是一種響法。小廝指道:「那小閣裡便是。」穆文光跨進閣門,只見內裡三張桌兒,那桌兒都是斜放的,每張桌兒四面坐著禿頭褻衣的人,每人手內拿著四寸長、三寸郭的厚紙骨,那厚紙骨上又畫著人物、銅錢、索子,每人面前都堆著金漆籌兒,籌兒也有長的、短的,面前也有多的、少的,旁邊又坐著一個人,拿了棋簍兒,內裡也盛著許多籌碼,倒著實好看。穆文光見了金有方,叫聲:「娘舅」,深深作下揖去。金有方一面回個半禮,手中還捏著牌,口裡叫道:「我還不曾捉。」慌慌張張抽出一個千僧來,對面是樁家,忙把他的千僧殿在九十子下面,眾人哄然大笑。金有方看了壓牌,紅著臉要去搶那千僧,樁家嚷道:「牌上桌,項羽也難奪,你牌經也不曾讀過麼?」按著再不肯放。金有方爭嚷道:「我在牌裡用過十年功夫,難道不曉得壓牌是紅萬,反拿千僧捉九十子麼?方才是我見了外甥,要回他的禮,偶然抽錯了。也是無心,怎便不肯還我?樁家道:「我正在這無心上贏你,你只該埋怨你外甥,不該埋怨別人。」眾人道:「老金,你是贏家,便賠幾副罷了。」只見樁家又出了百老,百老底下拖出二十子,成了天女散花的色樣。側坐的兩家道:「我們造化,只出一副百老,雖的盡是老金包了去。」金有方數過籌碼,心中不平道:「寧輸鬥,不輸錯。我受這一遭虧不打緊,只是把千僧滅的冤枉了。」正是:
  推了車子過河,提了油瓶買酒。
  錯只錯在自家,難向他人角口。
  原來那紙牌是最勢利的,若是一次鬥出色樣來,紅牌次次再不離手。倘鬥錯了一副,他便紅星兒也不上門。間或分著一兩張賞肩,不是無助之賞,就是受傷之肩。撞得巧,拿了三賞,讓別家一賞衝了去。奪錦標倒要賠錢。可見鴿子向旺處飛,連牌也要揀擇人家,總是勢利世界,紙糊的強盜,還脫不得勢利二字。金有方果然被這一挫漸漸輸去大半籌碼。穆文光坐在旁邊,又要問長問短。金有方焦躁道:「你要學弔牌,廳上現有弔師,在那裡開館,你去領教一番,自然明白,不必只管問人。」穆文光是少年人,見這樣好耐子事,他怎肯放空?又聽得弔牌也有弔師,心癢不過,三步做了兩步,到得廳上。見廳中間一個高台,上面坐著帶方巾、穿大紅鞋的先生。供桌上,將那四十張牌鋪滿一桌。台下無數聽講的弟子,兩行擺班坐著,就像講經的法師一般。穆文光端立而聽,聽那先生開講道:「我方才將那龍子猶十三篇,條分縷析,句解明白,你們想已得其大概。只是制馬弔的來歷,運動馬弔的學問,與那後世壞馬弔的流弊,我卻也要指點一番。」眾弟子俱點頭唯唯。那先生將手指著桌上的牌說道:「這牌在古時,原叫做葉子戲,有兩個鬥的,有三人鬥的,其中鬧江、打海、上樓、鬥蛤,打老虎、看豹,各色不同。惟有馬弔,必用四人。所以按四方之象,四人手執八張,所以配八卦之數,以三字而攻一家,意主合從;以一家而贏三家,意主併吞。此制馬弔之來歷也。若夫不打過樁,不打連張,則謂之仁。逢樁必捉,有千必掛,則謂之義。發牌有序,殿版不亂,則謂之禮。留張防賀,現趣圖衝,則謂之智。不可急捉,必發還張,則謂之信。此運動馬弔之學問也。逮至今日,風斯下矣。昔云閉口葉子,今人喧嘩叫跳,滿座譏諷。上一色樣,即狂言『出賣高牌』,失一趣肩,即大罵『爾曹無狀』。更有暗傳聲,呼人救駕,悄滅賞,連手圖贏。小則擲牌撒賴,大則推桌揮拳。此後世壞馬弔之流弊也。爾等須力矯今人之弊,復見古人之風,庶不負壇坫講究一番。」說罷就下台,眾人又點頭唯唯。
  穆文光只道馬弔是個戲局,聽了這弔師的議論,才曉得馬弔內有如此大道理。比做文章還精微,不覺動了一個執贄從游之意。回到小閣裡,只見母舅背剪著手,看那頭家結帳,自家還解說道:「今日威風少挫,致令無名小卒,反僥倖成功。其實不敢欺我的弔法。你們邊岸還不曾摸著。」眾人道:「弔牌的手段,只論輸贏。你輸了自然是手段不濟。」金有方道:「今日之敗,非戰之罪,只為錯捉了九十子,我心上懊惱,半日牌風不來。若說手段不濟,請問那一家的色樣,不是我打斷。那一家的好名件,不是我擠死?你們替我把現採收好,待老將明日再來翻本。」說罷,領了穆文光回家。在下曾有《掛枝兒》,道那馬弔輸了的:
  弔牌的人,終日把牌來弔,費精神,有甚麼下梢?四十張打劫,人真強盜。頭家要現來,贏家不肯饒。悶懨懨的回來,哥哥還有個妻兒吵。
  這穆文光住在舅舅身邊,學好學歹,我也不暇分說。且說那穆太公,自兒子出門之後,只道是兒子躲往學堂裡去。及至夜間,還不見歸。便有幾分著忙。叫人向學堂裡問,道是好幾日不曾赴館。太公此時愛財之念稍輕,那愛子之念覺得稍重。忙向媳婦問道:「我老人家又沒有親眷,兒子料沒處藏身,莫不是到崔親家那邊去麼?」媳婦道:「他一向原說要去走走,或者在我父親家也不可知。」太公道:「我也許久不看見親家,明日借著去尋兒子,好探一番。只是放心不下那新坑。媳婦,我今夜數下三百張草紙,你明日付與種菜園的穆忠,叫他在門前給散,終究我還不放心,你若是做完茶飯,就在門縫裡看著外邊,若是餘下的草紙,不要被穆忠落下,還收了進來要緊。」媳婦道:「我從來不走到外廂,只怕不便。」太公道:「說也不該,你不要享福太過。試看那前鄉後村,男子漢散腳散手,吃現成飯。倒是大婦小女在田裡做生活。上面日色蒸曬,只好紮個破包頭;下面泥水汪洋,還要精赤著兩腳去耘草。我活到五十多歲,不知見過多多少少,有甚麼不便?」媳婦見太公瑣碎,遂應承了。太公當夜穩睡,到得次日,將草紙交明媳婦。媳婦道:「家中正沒得鹽用,公公順便帶些來。我們那半山村的鹽,極是好買。」太公道:「我曉得。」遂一直走出來,開了糞屋鎖,慢慢向田路上緩步去。
  約略走過十餘里,就是崔題橋家。到得中堂,崔親母出來相見,問罷女兒,又問女婿。太公見他的口氣,曉得兒子不曾來,反不好相問,要告別出門。崔親母苦留,穆太公死也不肯。辭得脫身,歡喜道:「我今日若吃了他家東西,少不得崔親家到我家來,也要回禮,常言說得好,親家公是一世相與的,若次次款待,連家私也要吃窮半邊哩!還是我有主意,今日茶水總不沾著,後日便怠慢了親家,難道好說我不還席?」這穆太公一頭走路,一頭搗鬼,又記起媳婦叫他買鹽,說是半山村的鹽好買,他從來見有一毫便宜之事,可肯放空?遂在路旁站裡買了。又見那店裡,將絕大的荷葉來包鹽,未免有些動火,也多討了一個荷葉拿在手裡。走不上一箭地,腹中微微痛起來。再走幾步,越發痛得凶。
  原來穆太公因昨日忍過一日飢,直到夜間,鎖上糞屋門,才得放心大膽吃飽,一時多吃了幾碗,飲食不調,就做下傷飢食飽的病,肚裡自然要作起禍來。畢竟出脫腹中這一宗寶貨,滯氣疏通,才得平復。穆太公也覺得要走這一條門路,心上又捨不得遺棄路旁,道是:「別人的錦繡,還要用拜貼請他上門來,泄在聚寶盆內,怎麼自家販本錢釀成的,反被別人受用?」雖是這等算計,當不得一陣陣直痛到小肚子底下,比婦人養娃子將到產門邊,醉漢吐酒撞到喉嚨裡,都是再忍耐不住的。穆太公偏又生出韓信想不到的計策,王安石做不出的新法,急急將那一個饒頭荷葉,放在近山澗的地上,自家便高聳尊臀,宏宣寶屁,像那圍田倒了岸,河道決了坦,趨勢一流而下,又拾起一塊瓦片,寒住口子,從從容容繫上裙褲,將那荷葉四面一兜,安頓在中央,取一根稻草,也紮得端正,拿著就走。可煞作怪,騎馬遇不著親家,騎牛反要遇羊,遠遠望見崔題橋從岸上走來。穆太公還愛惜體面,恐怕崔題橋解出這一包來,不好意思。慌忙往澗裡一丟,上前同崔題橋施禮。崔題橋要拉他回家去,說是:「親家公到了敝村,那有豆腐酒不吃一杯之理?」那知穆太公在他家裡還學陳仲子的廉潔,已是將到半途,可肯復轉去赴楚霸王的鴻門宴麼?推辭一會,崔題橋又問他手中所拿何物?穆太公回說是鹽,崔題橋道:「想是親家果然有公務,急需鹽用,反依遵命,不敢虛邀。」穆太公多謝了幾句,便相別回家。心中懊惱道:「我空長這許多年紀,再不思前想後,白白將一包銀子丟在水裡也不響。像方才親家何待大方,問過一句便丟開手。那個當真打開荷葉來看?真正自家失時落運,不會做人家的老狗骨頭。」穆太公暗自數罵一陣,早已到家了。正是:
  狹路相逢,萬難迴避。
  折本生涯,一場晦氣。
  且說穆太公前腳出門,媳婦便叫穆忠在門前開張鋪面,崔氏奉公公之命,隱著身體在門內,應一應故事,手中依舊做些針指。忽聽外面喧嚷之聲,像是那個同穆忠角口。原來喧嚷的是義鄉村上一個無賴,姓谷,綽號樹皮,自家恃著千斤的牛力,專要放刁打詐,把那村中幾個好出尖的後生,盡被谷樹皮征服了。他便覺得惟我獨尊,據國稱王,自家先上一個徽號,要村中人呼他是谷大官人。可憐那村口原是山野地方,又沒得鄉宦,又沒得秀才,便這等一個破落戶,他要橫行,眾人只好側目而視。雖不帶紗帽,倒賽得過詐人的鄉宦;雖不掛藍衫,反勝得多騙人的秀才;便是穆太公老年人,一見他還有六分恭敬、三分畏懼、一分奉承哩!偏那穆忠坐在坑門前,給發草紙,他就拿出一副喬家主公的嘴臉,像巡檢帶了主簿印,居然做起主簿官,行起主簿事,肅起主簿堂規,裝起主簿模樣來。那谷樹皮特地領了出恭牌。走到新坑上,見穆忠還在那邊整頓官體,他那一腔無明火,從尾脊廬直鑽過泥丸宮,捏著巴斗大的拳頭,要奉承穆忠幾下,又想道:「打狗看主人面,我且不要輕動褻尊。先發揮他一場,若是倔強不服,那時再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昇天。不怕主人不來賠禮。」指著穆忠罵道:「你這瞎眼奴才,見了我谷大官人,還端然坐著不動,試問你家主公,他見我貴足踏在你賤地來,遠遠便立起,口口聲聲叫官人,草紙還多送幾張,鞠躬盡禮,非常小心。你這奴才,皮毛還長不全,反來作怪麼?」穆忠回嘴道:「一霎時有輪百人進出,若個個要立起身,個個要叫官人,連腰也要立酸,口也要叫乾了。」穆忠還不曾說完,那邊迎面一掌,早打了個滿天星。穆忠口裡把城隍土地亂喊起來,谷樹皮揪過頭髮,就如餓鷹抓兔。穆忠身子全不敢動彈,只有一張嘴還喊得出爹娘兩個字。
  崔氏看見,只得推開半扇門,口中勸道:「小人無狀,饒恕他這遭罷。」谷樹皮正在那裡打出許多故事來,聽得嬌滴滴聲氣在耳根邊相勸,抬頭一看,卻是一位美貌小娘子。他便住手,忙同崔氏答話。崔氏見他兩個眼睛如銅鈴一般,便堆下滿臉笑容來,也還是泥塑的判官,紙畫的鍾馗,怎不教人唬殺?崔氏頭也不回,氣喘喘走回臥室內,還把房門緊緊關住。那谷樹皮記掛著這小娘子,將半天的怒氣都散到爪哇國去了。及至崔氏不理他,又要重整復那些剩氣殘惱。恰遇穆太公進門,問了緣故,假意把穆忠踢上幾空腳,打上幾虛掌,又向谷樹皮作揖賠不是。谷樹皮扯著得勝旗,打著得勝鼓,也就洋洋踱出門了。
  穆太公埋怨穆忠道:「國不可一日無王,家不可一日無主,古語真說得不差的,我才出去得半日,家中便生出事端來。還喜我歸家勸住,不然連屋也要被他拆去,你難道不知他是個活太歲,真孛星,燒紙去退送還退送不及,反招惹他進門降禍麼?」又跑進內裡,要埋怨媳婦。只見媳婦在灶下做飯,太公道:「我也不要飯吃,受惡氣也受飽了。」崔氏低聲下氣問道:「公公可曾買鹽回來?」太公慌了,道:「我為勸鬧,放在外面櫃桌上,不知可有閒人拿去?」急忙走出來,拿了鹽包,遞與媳婦道:「僥倖!僥倖!還在桌上,不曾動。煎豆腐就用這新鹽,好待我嚐一嚐滋味。」崔氏才打開荷葉,只聞得臭氣撲鼻,看一看道:「公公去買鹽,怎倒買了稀醬來?」太公聞知,嚇得臉都失色,近前一看,捶胸跌腳起來,恨恨的道:「是我老奴才自不小心!」又惟恐一時眼花,看得不真,重複端詳一次,越覺得心疼,拿著往地下一擲。早走過一隻黃狗來,像一千年不曾見食麵的,搖頭擺巴,嘖嘖咂咂的肥嚼一會。太公目瞪口呆,爬在自家牀上去歎氣。又不好明說出來,自歎自解道:「只認我路上失落了銀子,不曾買鹽。」又懊悔道:「我既有心拿回家來,便該傾在新坑內,為何造化那黃狗?七顛八倒,這等不會打算!敢則日建不利,該要破財的。」正是:
  狗子方食南畝糞,龍王收去水晶鹽。
  公公納悶看牀頂,媳婦聞香到鼻尖。
  為穆太公因要尋兒子回家,不料兒子尋不著,反送落一件日用之物,又送落一件生財之物。只是已去者,不可復追,那尚存著,還要著想。太公雖然思想兒子,因為二者不可得兼的念頭橫在胸中,反痛恨兒子不肖,說是帶累他賠了夫人又折兵,卻不曉得他令郎住在金有方家,做夢也不知道乃尊有這些把戲。
  話說金有方盤問外甥,才知穆文光是避父親打罵,悄悄進城的。要打發他獨自回家,惟恐少年娃子,走到半路又溜到別處。若要自家送他上門,因為前次郎舅惡交,沒有顏面相見。正沒做理會處,忽有一個莫逆賭友,叫做苗舜格,來約他去馬弔。金有方見了,便留住道:「苗兄來得正好,小弟有一件事奉托。」昔舜格道:「吾兄的事,就如小弟身上的事。若承見托,再無不效勞的。」金有方道:「穆舍甥在家下住了兩日,細問他方知是逃走出來的。小弟要送他回去,吾兄曉得敝姊丈與小弟不睦,不便親自上門。愚意要煩尊駕走一遭,不知可肯?」苗舜格沉吟道:「今日場中有個好主客,小弟原思量約兄弟去做幫手,贏他一場。又承見托,怎麼處?」金有方道:「這人不難,你說是那個主客?」苗舜格道:「就是徐尚書的公子。」金有方道:「主客雖是好的,聞得他某處輸去千金,某處又被人羸去房產,近來孔是一個蹋皮兒哩!」苗舜格道:「屏風雖壞,骨格猶存。他倒底比我們窮鬼好萬倍。」金有方道:「我有道理,你代我送穆舍甥回家,我代你同徐公子馬弔。你曉得我馬弔神通,只有羸,沒有輸的。」苗舜格道:「這是一向佩服,但既承兄這等好意,也不敢推卻。待小弟就領穆令甥到義鄉村去罷。」金有方叫出穆文光來,穆文光還做勢不肯去。金有方道:「你不要執性,遲得數日,我來接你。料你鄉間沒有好先生,不如在城裡來讀書,增長些學問,今日且回去。」穆文光只得同苗舜格出門,腳步兒雖然走著,心中只管想那馬弔,道:「是世上有這一種大學問,若不學會,枉了做人一世。回家去騙了父親贄見禮,只說到城中附館讀書。就借這名色,拜在弔師門牆下,有何不可?」算計已定,早不知不覺出了城,竟到義鄉村上。
  只見太公坐在新坑前,眾人擁著他要草紙。苗舜格上前施禮,穆文光也來作揖。太公道:「你這小畜生,幾日躲在那裡?」苗舜格道:「令郎去探望母舅,不必責備他。因金有方怕宅上找尋,特命小弟送來。」穆太公聽得兒子上那冤家對頭的門,老大煩惱,又不好怠慢苗舜格,只得留他坐下,叫媳婦備飯出來。苗舜格想道:「他家難道沒有堂屋,怎便請我坐在這裡?」抬頭一看,只見簇新的一個齋匾,懸在旁邊門上。又見門外的眾人,拿著草紙進去。門裡的眾人,繫著褲帶出來。苗舜格便走去一望,原來是東廁。早笑了一笑道:「東廁上也用不著堂名。就用著堂名,或者如混堂一樣的名色也罷。怎麼用得著『齒爵堂』三個字?」暗笑了一陣,依舊坐下,當不起那馨香之味環繞不散。取出飯來吃,覺得菜裡飯裡盡是這氣味。勉強吃幾口充飢。倒底滿肚皮的疑惑,一時便如數出而哇之。竟像不曾領太公這一席盛情。你道太公為何在這『齒爵堂』前宴客?因是要照管新坑,不得分身請客到堂上,便將糞屋做了茶廳。只是穆太公與苗舜格同是一般鼻頭,怎麼香臭也不分?只為天下的人情,都是習慣而成自然。譬如我們行船,遇著糞船過去,少不得爐裡也添些香,蓬窗也關上一會。走路遇著糞擔,忙把衣袖掩著鼻孔,還要吐兩口唾沫。試看糞船上的人,飲食坐臥,朝夕不離,還唱山歌兒作樂。挑糞擔的,每日替人家婦女倒馬桶,再不曾有半點憎嫌,只恨那馬桶內少貨。難道他果然香臭不分?因是自幼至老,習這務本生意,日漸月摩,始而與他相合,繼而便與他相忘,鼻邊反覺道一刻少他不得。就像書房內燒黃熟香,閨房裡燒沉香的一般。這不是在下掉謊,曾見古詩上載著「糞渣香」三字。我常道,習得慣,連臭的自然都是香的;習不慣,連香的自然都是臭的。穆太公卻習得慣,苗舜格卻習不慣。又道是眼不見即為淨。苗舜格吃虧在親往新坑上一看,可憐他險些兒將五臟神都打口裡搬出來。穆太公再也想不到這個緣故。慌忙送出門,居然領受那些奇香異味。正是:
  鼻孔嗅將來,清風引出去。
  自朝還至暮,勝坐七香台。
  話說穆文光,心心念念要去從師學馬弔,睜眼閉眼,四十張紙牌就擺在面前。可見少年人,志氣最專,趨向最易得搖奪。進了學堂門,是一種學好的志氣。出了學堂門,就有一種學不好的趨向。穆文光不知這紙牌是個吃人的老虎,多少傾家蕩產的,在此道中消磨了歲月,低賤了人品,種起了禍患。我勸世上父兄,切不可向子弟面前說馬弔是個雅戲。你看這穆文光,為著雅戲上,反做了半世的苦戲。我且講穆太公,要送兒子進學堂,穆文光正正經經的說道:「父親,不要孩兒讀書成名,便在鄉間,從那訓蒙的略識幾個字,也便罷了。若實在想後來發達,光耀祖宗,這卻要在城內尋個名師良友,孩兒才習得上流。」太公歡喜道:「好兒子!你有這樣大志氣,也不枉父親積德一世。我家祖宗都是白衣人,連童生也不曾出一個。日後不望中舉人、中進士,但願你中個秀才,便死也瞑目。」穆文光道:「父親既肯成就孩兒,就封下贄見禮,孩兒好去收拾書箱行李,以便進城。」太公聽說,呆了半晌,道:「凡事須從長算計。你方才說要進城。」我問你,還是來家吃飯,是在城中吃飯?」穆文光道:「自然在城中吃飯。」太公道:「除非我移家在城中住,你才有飯吃哩。難道為你一人讀書,叫我丟落新坑不成?」穆文光道:「這吃飯事小,不要父親經心。娘舅曾說,一應供給,盡在他家。」太公啐道:「你還不曉得娘舅做人麼,我父親好端端一分人家,葬送在他手裡。你又去纏他做甚?」穆文光道:「孩兒吃他家的飯,讀自家的書,有甚麼不便?」太公見兒子說得有理,遂暗自躊躇。原來這老兒是極算小沒主意的。想到兒子進城,吃現成飯,,家中便少了一口,這樣便宜事怎麼不做?因封就一錢重的封兒,付與兒子去做贄禮,叫穆忠挑了書箱行李入城。穆文光便重到金有方家來,再不說起讀書二字。
  金有方又是邪路貨,每日攜他在馬弔場中去。穆文光便悄悄將贄禮送與弔師。那弔師姓劉。綽號賽桑門,極會裝身份,定要穆文光行師生禮。賽桑門先將龍子猶十三篇教穆文光讀。誰知同弟子,曉得他是新坑穆家,又為苗舜格傳說他坑上都用「齒爵堂」的齋匾,眾弟子各各不足教師,說是收這等糞門生,玷辱門牆,又不好當面斥逐,只好等弔師進去,大家齊口譏諷。穆文光一心讀馬弔經,再不去招攬。
  有兩個牌友,明明嘲笑他道:「小穆,你家吃的是糞,穿的是糞,你滿肚子都是糞了。只該拿馬弔經,在糞坑上讀,不要在這裡薰壞了我們。」穆文光總是不理。還喜天性聰明,不上幾日,把馬弔經讀得透熟。賽桑門又有一本《十三經注疏》,如張閣老直解一般,逐節逐段替他講貫明白,穆文光也得其大概。賽桑門道:「我看你有志上進,可以傳授心法。只是洗牌之乾淨,分牌之敏捷不錯,出牌之變化奇幻,打牌之斟酌有方,留牌之審時度勢,須要袖手在場中旁觀,然後親身在場中歷練,自然一鳴驚人,冠軍無疑矣!切不可半途而廢,蹈為山九仞之轍。更不可見異而遷,萌鴻鵠將至之心。子其勉旃勉旃。」穆文光當下再拜受教。賽桑門因叫出自家兄弟來,要他領穆文光去看局。他這兄弟也是烈烈轟轟的名士,綽號「飛手夜叉」。眾人因為他神於拈頭,遂慶賀他這一個徽號。
  穆文光跟他在場上,那飛手夜叉,移一張小凳子放在側邊,叫穆文光坐著。只見四面的弔家,一個光著頭,掛一串蜜蠟念珠在頸上,酒糟的面孔,年紀雖有三十多歲,卻沒得一根鬍鬚,綽號叫做「弔太監」,這便是徐公子。一個凹眼睛,黑臉高鼻,連腮搭鬢,一團鬍子的,綽號叫做弔判官,這人是逢百戶。一個粗眉小眼,縮頭縮頸,瘦削身體,掛一串金剛念珠在手上的,綽號「弔鬼」,這人是劉小四。一個賴麻子,渾身衣服齷齷齪齪的,綽號「弔花子」,這便是苗舜格。四家對壘,鏖戰不已。飛手夜叉忽然叫住,道:「你們且住手,待我結一結帳,算一算籌碼。」
  原來弔太監大敗,反是弔花子贏子。飛手夜叉道:「徐大爺輸過七十千,該三十五兩。這一串蜜蠟念珠只好准折。」苗舜格便要向徐公子頸上褪下來。徐公子大怒道:「你這花子奴才,我大爺抬舉你同桌馬弔,也就折福了。怎麼輕易取我念珠?我卻還要翻本,焉知輸家不變做贏家麼?」苗舜格見他使公子性氣,只得派樁再弔。
  將近黃昏,飛手夜叉又來結帳,徐公子比前更輸得多。苗舜格道:「大爺此番卻沒得說了。」徐公子道:「另日賭帳除還,你莫妄心想我的念珠。」苗舜格曉得他有幾分賴局,想個主意,向他說道:「大爺要還帳,打甚麼緊?只消舉一舉手,動一動口,便有元寶滾進袖裡來。」徐公子見說話有些蹊蹺,正要動問。苗舜格拽著他衣服,從外面悄語道:「有一樁事體商議,大爺發一注大財爻,在下也發一注小財爻。這些須賭帳,包管大爺不要拿出已貲來。」徐公子聽得動火,捏著苗舜格的手,問道:「甚麼發財事?」苗舜格道:「坐在橫頭看馬弔的,他是新坑穆家,現今在鄉下算第一家財主。」徐公子道:我們打了連手,贏他如何?苗舜格道:「這個小官人還不曾當家,銀錢是他老子掌管。」徐公子道:「這等沒法兒算計他。」苗舜格道:「有法!有法!他家新坑上掛一個齋匾,卻用得是大爺家牌坊上『齒爵』兩個字,這就有題目,好生發了。」徐公子道:「題目便有,請教生發之策。苗舜格道:「進一狀子在縣裡,道是欺悖聖旨,污穢先考,他可禁得起這兩個大題目麼?那時我去收場,不怕他不分一半家私送上大爺的門。」徐公子道:「好計策!好計策!明日就發兵。」苗舜格道:「還要商量,大爺不可性急。穆家的令舅,就是金有方。這金有方也曾騙過穆家,我們須通知了他才好。」徐公子道:「我絕早就看見金有方來了,不知他在那裡馬弔?」苗舜格道:「只在此處,待我尋來。」苗舜格去不多時,拉著金有方,聚在一處商議。大家計較停當,始散。正是:
  豺虎食人,其機如神。
  無辜受阱,有屈何伸。
  話說穆太公好端端在家裡,忽見一班無賴後生蜂擁進來,說道:「太公你年紀老大,怎麼人也不認得?前日谷大官人來照顧你新坑,也是好意。為何就得罪他?如今要掘官坑,搶你的生意。我們道太公做人忠厚,大家勸阻,谷大官人說道:『若要我不搶他生意,除非叫他的媳婦陪我睡一夜才罷。』」太公叫聲:「氣殺我也!」早跌倒地下。眾人都慌忙跑出門去。崔氏聽得外面人聲嘈雜,急走出來,見公公跌倒,忙扶公公進房。太公從此著了病,一連幾日下不得牀。崔氏著穆忠請小官人來家。穆文光曉得父親病重,匆匆趕到義鄉村,見太公話也說不出,像中風的模樣,看著兒子只是掉淚。穆文光心上就如箭攢的,好不難過。向崔氏問起病的根由,崔氏也不曉得。穆文光道:「我們該齋一齋土地。」也顧不得錢鈔,開了廂子,取出幾兩來,買些豬頭三牲果品、酒餚,整治齊備,到黃昏時候,叫穆忠送到土地堂裡。穆文光正跪著禱祝,忽見一人大喊進來,道:「祭神不如祭我。」穆忠看見,叫聲:「不好!小官人快迴避。」穆文光如飛的跑出來,喘定了,問穆忠道:「方才這是那一個?」穆忠道:「這個人凶多哩!他叫做谷樹皮,小人幾被他一頓打死。前日他要同我家做對頭,如今現掘起一個丈餘的深坑,搶我家生意。」穆文光道:「他不過是個惡人,難道是吃人的老虎?何必迴避他?快轉去。」穆忠道:「小官人去罷,我曾被他打怕了,死也是不去的。」穆文光道:「你這沒用的奴才,待我獨自去見他,可有本事打我?」說罷,便從舊路上望土地堂來。聽是裡面聲氣雄壯,也便有三分膽怯,立在黑地裡窺望。他只見谷樹皮將一桌祭物嚼得瑯瑯有聲,又把一壺酒,揭開壺,一氣盡灌下去。手裡還提著那些吃不完的熟菜,大踏步走出土堂來。
  穆文光悄悄從後跟著,行了數十步,見谷樹皮走進一個小屋裡去。遲得半會,聽得谷樹皮叫喊。穆文光大著膽,也進這小屋來一看,還喜不敢深入,原來這屋裡就是谷樹皮掘的官坑。不知他怎生跌在裡面,東爬西爬,再也不起來。穆文光得意道:「你這個惡人,神道也不怕,把祭物吃得燥脾,這糞味也叫你嘗得飽滿。」谷樹皮鑽起頭來,哀求道:「神道爺爺,饒我殘生罷。」穆文光道:「你還求活麼?待我且替地方上除一個大害。」搬起一塊石頭,覷得端正,照著谷樹皮頭上撲通的打去。可憐谷樹皮頭腦迸裂,死於糞坑之內。穆文光見坑裡不見動靜,滿意快活,跑回家來。在太公面前,拍掌說道:「孩兒今日結果了一個惡人,聞得他叫谷樹皮,將孩子齋土地的祭品,搶來吃在肚裡。想是觸犯神道,自家竟跌在糞坑內。被孩兒一塊石頭送他做鬼了。」太公聽說,呵呵大笑,爬下牀來,扯著穆文光道:「好孝順的兒子!你小小人兒,倒會替父親報復大仇。我的病原為谷樹皮而起,今日既出了這口氣,病也退了。」自此合家歡喜不盡。那知穆太公的心病雖然醫好,那破財的病兒卻從頭害起。
  一日,太公正步到門前來,不覺歎息道:「自谷樹皮掘了官坑,我家生意便這樣淡薄。命運不好,一至於此。」正盼望下顧新坑的,那知反盼望著兩個穿青衣的公差。這公差一進門,便去摘下齒爵堂的齋匾。太公才要爭論,早被一條鐵索掛在頸項裡,帶著就走。太公道:「我犯著何罪?也待說出犯由來,小老兒好知道情節。兄們不須造次。」有一個公差道:「你要看牌麼?犯的罪名好大哩!」太公又不識字,叫出穆文光來。穆文光看見鐵索套在父親頸上,沒做理會,讀那牌上,才明白是為僭用齒爵堂,徐公子是原告。公差又要拉太公出去。穆文光道:「諸兄從城中來,腹內也餓了,請在舍下便飯,好從容商議。」公差道:「這小官倒會說話,我們且吃了飯。」著擺出飯來,又沒大肴大酒,太公又捨不得打發差錢。公差痛罵一場,把太公鷹拿燕捉的,出門去了。
  穆文光哭哭啼啼,又不放心,隨後跟進城來。向娘舅家去借救兵。只見金有方陪苗舜格坐著,穆文光說出父親被告的原因,便哭個不了。金有方道:「外甥你且莫哭,我想個計較救你父親,則個……」因對苗舜格道:「吾兄與老徐相厚,煩出來分解一番,只認推看薄面。」苗舜格道:「老徐性極憊懶,最難講話,如今且去通一通線索,再做主意。苗舜格假意轉一轉身,就來回復道:「小弟會著老徐,再三勸解一通。他的題目拿得正大。這件事,我想只有兩個門路:不是拚著屁股同他打官司,就是拿出銀子向他挽回。」金有方道:「敝姊丈未必捨得銀子,只好拚著屁股去捱官司罷了。」穆文光道:「娘舅說那裡話?銀子是掙得來的,父母遺體可好損傷得?」苗舜格道:「既要如此,也須通知你令尊。」
  穆文光正牽掛父親不知作何下落,遂同了金有方、苗舜格到縣前來。尋到差人家裡,見穆太公鎖在門柱上,兩眼流著淚。穆文光抱頭大哭。
  原來差人都是預先講通,故意難為鄉下財主的。金有方假怒道:「誰不曉得我老金的親眷,這等放肆無禮!」走出一個差人來,連連賠禮,把鐵索解下。穆太公此時就像脫離了地獄,升到天堂的模樣,異常感激金有方。金有方道:「你不要謝我,且去央求苗兄要緊。這兄與徐公子相厚,方才我已曾著他去討口氣,你問他便知道了。」苗舜格道:「老丈這齋匾,是那個胡亂題的?徐公子道是齒爵堂牌坊原是聖旨賜造,如今僭用聖旨,就該問個罪名。況又污穢他先考,這情罪非同小可。」金有方道:「苗兄,你莫利害話,只是想個解救法兒出來。」苗舜格道:「要解救法兒,除非送他輪千銀子。」金有方道:「你將銀子看得這等容易?」苗舜格道:「這場官司他告得有理。且是徐公子年家故舊又多,官官相護,令姊丈少不得破家吃苦。」穆太公恐怕決撒了,忙叮囑道:「老舅調停一個主意,我竭力去完局罷了。」金有方道:「這事弄到後邊,千金還費不出。依我預先處分,也得五百金送徐公子,一百金送縣裡銷狀,太少了也成不得。」穆太公道:「把我拘鎖在此,也沒處措置。必須自家回去,賣田賣產,才好設法。」金有方道:「這個容易。」隨即吩咐了差人。
  太公同著兒子回家,只得將零星熬苦熬淡,積分積釐的銀子拿出來。自家為前次鎖怕了,不敢進城,便交付與兒子,叫他托金大舅把官司收拾乾淨,一總酬謝。
  穆文光領著父命,一面私自籌畫道:「銀子吩咐送五百兩與徐家,難道是少欠他的,定要五百足數?我且私下取百金,做馬弔本錢,好贏那徐公子的過來,也替父親爭口氣。」遂將銷狀的一封銀子藏在腰裡。見了金有方道:「我家爹爹致意娘舅,說是拮据,只湊得五百金,千萬借重娘舅佈置。」金有方道:「那一百金銷狀的,是斷斷少不提。」穆文光道:「徐公子處,送他四百金,便可挪移出一百來。」金有方道:「待我央苗舜格送去,受與不受,再做區處。」金有方拿了銀子出門,會同苗舜格,到徐公子家每人分一百金。徐公子得了三百,拿個貼子去銷狀。金有方回家說道:「事體雖然妥當,費我一片心面,你父親也未必曉得。」穆文光道:「爹爹原說要來酬謝的。」金有方道:「至親骨肉,要甚酬謝?」穆文光見官司結局,歡喜不盡,搖擺到馬弔館來,向飛手夜叉說道:「我要向場中馬弔一回,若是贏了,好孝順師叔的。」飛手夜叉道:「你才初入門,只好小弔吧」。穆文光道:「大輸大贏,還有些趣味。小弔便贏了,也沒多光景。」飛手夜叉道:「你有多少來歷,就想大弔。」穆文光在腰間取出那百兩一封來。飛手夜叉看見了,道:「徐公子正尋人大弔,為少腳數,你湊一腳,是極好的。只輸後不要懊悔。」穆文光道:「那懊悔的人,也不算一個漢子。」飛手夜叉便引他在著內裡樓上,只見徐公子、苗舜格、馮百戶先在上面。飛手夜叉道:「我送一腳補救了。」徐公子曉得是穆小官,也不言語,大家派定坐位,拈樁洗牌。
  穆文光第一次上場,紅張倒不脫手,一連起了無數色樣,偏是鬥得聰明,把三字籌碼捲得乾乾淨淨。飛手夜叉,在旁邊稱贊道:「強將手下無弱兵,我家兄教出來的門生,自然不同。」眾人道:「暴學三年贏,他後來有得輸哩!」飛手夜叉見穆光贏得多了,忙在桌下踢上幾腳,叫他歇場。穆文光乖覺。到他做樁,便住手道:「小弟初學馬弔,今日要得個采頭,且結了帳再弔何如?」飛手夜叉又道:「說得有理。」眾人還不肯放牌,見頭家做主,遂靜聽結帳。
  原來穆文光是大贏家,徐公子輸去一百五十兩。苗舜格所得的百金,手也不曾熱,依舊送懷穆文光。穆文光對飛手夜叉道:「這兩字的現物我都收下,那馮爺欠的送與師叔罷。」說罷拿著銀子跑下樓去。徐公子與苗舜格面面相覷,只好肚裡叫苦。正是:
  聞道豈爭前後,當場還較輸贏,
  攫金不持寸鐵,但將紙骨為兵。
  話說金有方聽得外甥贏了二百多金到手,意思要騙來入己,假作老成,說道:「我少年人,切不可入賭場。今日偶然得勝,只算僥倖。若貪戀在馬弔上,不獨贏來的要送還人,連本錢也不可保。你將財折放在我身邊,為你生些利息。我曉得你令尊一文錢捨不得與你的。你難道房屋裡不要動用麼?閒時在我處零碎支取,後來依舊交還你本錢如何?」穆文光正暗自打算,只見穆忠來討信,穆文光道:「你來得極好。」便將自家落下與贏來的湊成三百兩,打做一包,其餘還放在腰裡,向穆忠說道:「這銀子須交明太公,官司俱已清潔,不必憂慮。」穆忠答應一聲往外就走。金有方黑眼睛見了白銀子,恨不得從空奪去。又見穆文光不上他的釣竿,又羞又惱。早是苗舜格撞進來,說是徐公子要復帳,一直拖著穆文光到馬弔館來。
  穆文光道:「明日也好馬弔,何苦今磨油磨燭,費精費神麼?」徐公子怒道:「你這龜臭小畜生,不知高低,我作成你這許多銀子,便再弔三日三夜也不要緊,便這等拿班作勢,惱動我性子,教你這不識抬舉的東西吃點苦頭!」穆文光道:「你這個性子,便是你的兒子、孫子也不依著你,我又不是你奴才,犯不著打巴掌。」徐公子道:「你這才出世的小牛精也挺觸老夫了。你還不曉得囗,這囗處日牽了你家老牛精來,一齊敲個臭死,才知我手段哩!」穆文光見傷了父親,不覺大怒道:「誰是牛精?你這不知人事的才真是牛精!」徐公子隔著桌子,伸手打來,穆文光披頭散髮,走了出去。苗舜格道:「這一二天原不該同他認真頂撞著。」金有方進來的工夫,飛手夜叉道:「你們現有四人,何不弔牌?」眾人叫聲有理,各各按定壇場,果然弔得有興,正是:
  此標奪錦,彼慶散花,沒名分公孫對坐,有情義夫婦圓欒。旁家才賀順風旗。誰人又鬥香爐腳。說不盡平分天地,羨得殺小大比肩,莫言雅戲不參禪,試看人心爭渾素。
  話說徐公子正鬥出一個色樣來,忙把底牌捏在手裡,高聲喊道:「且算完色樣,再看衝。」忽然哎喲一聲,蹲在地下。眾人不知道為甚緣故。爭來扶他,只見衣衫染的一片盡是鮮血,個個驚喊起來,旁邊一個人叫道:「殺死這奴才,我去償命,你們不要著急。」眾人看時,原來是穆文光。齊聲喝道:「不要走了兇身。」疾忙上前拿住,又搜出一把小解手刀來,刀口上都是血。金有方道:「他與你有甚冤仇,悄地拿刀害他性命?」穆文光道:「說起冤仇來,我與他不共戴天哩!」金有方道:「他又不曾殺你父親,甚麼叫做不共戴天?」穆文光道:「他設計騙我父親,比殺人的心腸還狠。」金有方道:「你卻是為馬弔角口起,講不得這句話。」穆文光又要去奪刀,氣忿忿的道:「我倒乾淨結果了這奴才罷。」還不曾說完,早趕進一伙人來,把穆文光鎖了出去。
  金有方跟在後面,才曉得是徐衙裡親戚、僕從擊了縣門上鼓,差人來捉的。那知縣聽得人命重情,忙坐堂審事。差人跪上去稟道:「兇身捉到了。」知縣問道:「你黑夜持刀殺人,難道不懼王法麼?」穆文光道:「童生讀書識字,怎麼不懼王法?只為報仇念重,不得不然。」知縣罵道:「虧你讀書識字的童生,輕易便想殺人。」忙抽籤要打。穆文光道:「宗師老爺,不必責罰童生,若是徐公子果然身死,童生情願償命。」知縣問徐家抱告,道:「你主人可曾殺死?」抱告道:「主人將死,如今又救活了。」知縣道:「既經救活,還定不得他罪名,且收監伺候。」遂退了堂。金有方見外甥不曾受累,才放下心。那些公人趕著金有方要錢,金有方只得應承了。
  次日清晨,到穆太公家報信。可憐那太公,聞知兒子下監,哭天哭地,幾乎哭死過去。金有方道:「凡事要拿出主意來,一味蠻哭,兒子可是哭得出監的?」太公才止了哭聲,裡面媳婦又重新接腔換調哭起來。金有方道:「老姊丈吩咐媳婦莫哭,你快取百十兩銀子,同我進城,先要買好禁子,使你令郎在監便不吃虧。」穆太公取了銀兩,同金有方入城。
  到得縣門前來,尋著禁子,送了一分見面禮,便引著太公到監中來。父子抱頭大哭。只見堂上來提穆文光重審,太公隨後跟著。將到儀門邊,內裡一個差人喊道:「犯人穆文光依舊收監。」禁子只得又帶轉來。穆太公問道:「怎麼今日不審?」差人道:「新官到了要交盤哩!沒工夫審事。」金有方附耳對太公道:「這是你兒子好機會,我們且回家去罷。」太公遂住在金有方家,每日往監中看兒子。後來打聽得新官行香之後,便坐堂放告,太公央金有方寫了一張狀子,當堂叫喊。知縣看完狀子,就抽籤要徐某驗傷,一面監裡提出穆文光來審。知縣見了穆文光年紀尚小,人材也生得倜儻,便有一分憐憫之心,因盤問道:「你為何誤傷徐某?」穆光跪上去道:「童生是為父報仇,不是誤傷。」知縣指著穆太公道:「既不是誤傷,你這老兒便不該來告謊狀。」穆太公唬得上下牙齒捉對兒打交,一句話也回答不出。知縣見這個光景,曉得他是良善人,遂不去苛求。又見穆文光挺身肯認為父報仇,分明是個有血性的漢子,遂開一條生路,道:「穆文光,你既稱童生,畢竟會做文字,本縣這邊出一個題目,若是做得好,便寬宥你的罪名。做得不好,先革退你的童生,然後重處。」穆文光忻然道:「請宗師老爺命題。」知縣道:「題目就是『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又叫門子取紙、墨、筆、硯與他。穆文光推開紙,濡墨吮毫,全不構思,霎時就完篇。
  太公初見知縣要兒子做文章,只道是難事,出了一身冷汗,暗地喊靈感觀世音,助他的文思。忽然見兒子做完,便道:「祖宗有幸,虛空神靈保佑。」兩隻眼的溜溜望著那文章送到知縣公案上,又望著知縣不住點頭。
  原來這知縣姓孔,原是甲科出身,初離書本,便歷仕途。他那一種酸腔還不曾脫盡,生性只喜歡八股。看到穆文光文章中間有一聯道:』子產刑書,豈為無辜而設。湯王法網,還因減罪而開。」拍案稱贊道「奇才!奇才!」正歎賞間,忽然差人來稟道:「徐某被傷肋下,因貼上膏藥冒不得風,不曾拿到,帶得家屬在此。」知縣道:「既不曾死,也不便叫穆文光償命。」遂叫去了刑具。徐家抱告稟道:「穆某持刀殺家主,現有兇器。若縱放他,便要逃走。還求老爺收監。」知縣罵道:「誰教你這奴才開口?若是你主子果然被傷而死,我少不得他來抵償。」又問穆文光:「你因何事報仇?可據實講上來。」穆文光道:「童生的父親原不識字,誤用徐某牌坊上『齒爵』二字做堂名,徐某告了父親,嚇詐銀五百兩。童生氣不憤,所以持刀去殺他。」知縣道:「你在何處殺他的?」穆文光道:「是在賭錢場上。」知縣大怒道:「本縣正要捉賭販,你可報上名字來。」穆文光恐怕累了師叔與娘舅,只報出苗舜格來。知縣忙出硃簽,叫捉苗舜格。不一時,捉到了,迎風就打四十板。又取一面大枷,吩咐輪流枷在四門以儆示通衢。又對穆文光說道:「本縣憐你是讀書人,從寬免責。但看你文章,自然是功名中人,今府縣已錄過童生,你可回家讀書,俟宗師按臨,本縣親自送你去應試。」穆文光父子磕頭拜謝而去。
  過了月餘,值宗師按臨湖州,知縣果然送他去考,發案之時,高高第一名進學。報到義鄉村,太公如在雲霧中的一般,看得秀才不知是多大前程。將那進學的報單,直掛在大門上。自家居然是老封君,脫去醬汁白布衫,買了一件月白袖直裰,替身體增光輝。除去瓜稜矮綜帽,做了一項華陽巾兒,替頭皮改門面,喬模喬樣,送兒子去謝考。正到宗師衙門前,聽得眾人說:「宗師遞革行劣生員。」都擁擠著來看,只見裡面走出三個禿頭裸體的前任生員來,內裡恰有金有方。穆太公不知甚麼叫做遞革,上前一把扯住道:「老舅,你衣冠也沒有,成甚體統?虧你還在這大衙門出入。」金有方受這穆太公不明白道理的羞辱,掩面飛跑了去。穆文光道:「娘舅革去秀才,父親不去安慰他,反去嘲笑他,日後自然懷恨。」太公道:「我實在不曉得,又不犯著他行止,怎便懷恨?」說罷,穆文光同著一班新進,謝了宗師。又獨自走去拜謝孔知縣提拔之恩。孔知縣也道自家有眼力,遂認做師生往來。
  以後穆文光養的兒子,也讀書進學,倒成了一個書鄉之家。至今還稱做新坑穆家。可見穆太公虧著新坑致富,穆文光虧著報仇成名,父子倒算得兩個白屋發跡的豪傑。
  有心求不至,無意反能來。
  造物自前定,何用苦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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