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走安南玉馬換猩絨

  百年古墓己為田,人世悲歡隻眼前。
  日暮子規啼更切,閒修野史續殘編。
  話說廣西地方與安南交界,中國客商,要收買丹砂、蘇合香、沉香,卻不到安南去,都在廣西收集。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安南的土產,廣西不過是一個聚處。安南一般也有客人到廣西來貨賣。那廣西牙行經紀,皆有論萬家私,堆積貨物。但逢著三七,才是交易的日子。這一日叫做開市。開市的時候。兩頭齊列著官兵,放炮吶喊,直到天明,才許買賣。這也是近著海濱,恐怕有奸細生事的意思。市上又有個評價官,這評價官是安撫衙門裡差出來的。若市上有私買私賣,緝訪出來,貨物入官,連經紀客商都要問罪。自從做下這個官例,那個還敢胡行?所以,評價官是極有權要的。名色雖是評價,實在卻是抽稅。這一主無礙的錢糧,都歸在安撫。
  曾有個安撫姓胡,他生性貪酷,自到廣西做官,不指望為百姓興一毫利,除了毫害,每日只想剝盡地皮自肥。總為天高聽遠,分明是半壁天子一般。這胡安撫沒有兒子,就將妻姪承繼在身邊做公子。這公子有二十餘歲,生平毛病是見不得女色的,不論精粗美惡,但是落在眼裡就不肯放過。只為安撫把他關禁在書房裡,又請一位先生陪他讀書。你想曠野裡的猢猻,可是一條索子鎖得住的?況且要他讀書,真如生生的逼那猢猻妝扮李三娘挑水,鮑老送嬰孩的戲文人。眼見得讀書不成,反要生起病來。安撫的夫人又愛惜如寶,這公子倚嬌倚癡,要出衙門去玩耍。夫人道:「只怕你父親不許。待我替你講?」早是安撫退堂,走進內衙來。夫人指著公子道:「你看他面黃肌瘦,茶飯也不多吃,皆因在書房內用功過放。若再關禁幾時,連性命都有些難保了。」安撫道:「他既然有病,待我傳官醫進來,吃一兩齊藥,自然就好的。你著急則甚?」公子怕露出馬腳來,忙答應道:「那樣苦水,我吃他做甚麼?」安撫道:「既不吃藥,怎得病好哩?」夫人道:「孩子家心性原坐不定的。除非是放他出衙門外,任他在有山水的所在,或者好寺院裡閒散一番,自然病就好了。」安撫道:「你講的好沒道理。我在這地方上,現任做官,怎好放縱兒子出外玩耍?」夫人道:「你也忒糊塗,難道兒子面孔上貼著安撫公子的幾個字麼?便出去玩耍,有那個認得,有那個議論?況他又是不生事的。你不要弄得他病久了,當真三長兩短,我是養不出兒子的哩。」安撫也是溺愛,一邊況且夫人發怒,只得改口道:「你不要著急,我自有個道理。明朝是開市的日期,吩咐評價官領他到市上,玩一會就回。除非是打扮要改換了,才好掩人耳目。」夫人道:「這個容易。」公子在旁聽得眉花眼笑,撲手跌腳的,外邊喜歡去了。」正是:
  意馬心猿拴不住,郎君年少總情迷。
  世間溺愛皆如此,不獨偏心是老妻。
  話說次日五更,評價官奉了安撫之命,領著公子出轅門來,每人都騎著高頭大馬。到得市上,那市上原來評價官也有個衙門。公子下了馬,評價官就領他到後衙裡坐著,說道:「小衙內,你且寬坐片時,待小官出去點過了兵,放炮之後,再來領衙內出外觀看。」只見評價官出去坐堂。公子那裡耐煩死等?也便隨後走了出來。此時天尚未亮,滿堂燈炬照得如同白日,看那四圍都是帶大帽、持槍棍的,委實好看。公子打人叢全裡擠出來,直到市上,早見人煙湊集家家都掛著燈籠。公子信步走去,猛抬頭看見樓上一個標緻婦人,憑著樓窗往下面看,便立住腳,目不轉睛的瞧個飽滿。你想,看人家婦女,那有看得飽的時節?總是美人立在眼前,心頭千思萬想,要他笑一笑,留些情意,好從中下手。卻不知枉用心腸,像餓鬼一般,腹中越發空虛了。這叫做眼飽肚中飢。公子也這樣呆想。那知樓上的婦人,他卻貪看市上來來往往的,可有半些眼角稍幾留在公子身上麼?又見樓下一個後生,對著那樓上婦人說道:「東方發白了,可將那幾盞燈挑下來吹熄了。」婦人道:「燭也剩不多,等他點完了罷。」公子乘他們說話,就在袖裡取出汗巾來。那汗巾頭上係著一個玉馬,他便將汗巾裹一裹,擲向樓上去。偏偏打著婦人的面孔,婦人一片聲喊起來。那樓下後生也看見一件東西在眼中幌一幌,又聽得樓上喊聲,只道那個拾磚頭打他。忙四下一看,只見那公子嬉笑一張嘴,拍著手大笑道:「你不要錯看了那汗巾,裡面裹著有玉馬哩!」這後生怒從心上,惡向膽邊,忙去揪著公子頭髮,要打一頓。不提防用得力猛,卻揪著了帽子,被公子在人叢裡一溜煙跑開了。後生道:「便宜這個小畜生!不然打他一個半死,才顯我的手段。」拿帽在手,一徑跑到樓上去。婦人接著笑道:「方才不知那個涎臉,將汗巾裹著玉馬擲上來。你看這玉馬,倒還有趣哩。」後生拿過來看一看,道:「這是一個舊物件。」那婦人也向後生手裡取過帽子來看一看,道:「這是那裡得來的?上面好一顆明珠。」後生看了,驚訝道:「果然好一顆明珠。是了,是了!方才那小畜生不知是那個官長家的哩!」婦人道:「你說甚麼?」後生道:「我在樓下見一個人瞧你,又聽得你喊起來,我便趕上去打那一個人。不期揪著帽子,被他脫身走去。」婦人道:「你也不問個皂白,輕易便打人。不要打出禍根來。便由他瞧得奴家一眼,可有本事吃下肚去麼?」後生道:「他現在將物件擲上來,分明是調戲你。」婦人道:「你好呆,這也是他落便宜,白送一個玉馬,奴家還不認得他是長是短,你不要多心。」正說話間,聽得市上放炮響,後生道:「我去做生意了。」正是:
  玉馬無端送,明珠暗裡投。
  你道這後生姓甚麼?原來叫做杜景山。他父親是杜望山,出名的至誠經紀,四方客商都肯來投依,自去世之後,便遺下這掙錢的行戶與兒子。杜景山也做人乖巧,倒百能百乾,會招攬四方客商,算得一個克家的肖子了。我說那樓上婦人,就是他結髮妻子。這妻子娘家姓白,乳名叫做鳳姑,人材又生得柔媚,支持家務件件妥貼,兩口兒極是恩愛不過的。他臨街是客樓,一向堆著貨物。這日出空了,鳳姑偶然上樓去,觀望街上,不期撞著胡衙內這個禍根。你說,惹了別個還可,這胡衙內是活太歲,在他頭了動了土,重則斷根絕命,輕則也要蕩產傾家。若是當下評價官曉得了,將杜景山責罰幾板,也就是消了忿眼。偏那衙內懷揣著鬼胎,卻不敢打市上走,沒命的往僻巷裡躲了去。走得氣喘,只得立在房簷下歇一歇力。不曉得對門一個婦人蓬著頭,敞著胸,手內提了馬桶,將水蕩一蕩,朝著側邊潑下。那知道黑影內有一個人立著,剛剛潑在衙內衣服上。衙內叫了一聲:「噯喲!」婦人丟下馬桶,就往家裡飛跑。我道婦人家倒馬桶,也有個時節,為何侵晨爬起來就倒?只因小戶人家,又住在窄巷裡,恐怕黃昏時候街上有人走動,故此趁那五更天,巷內都關門閉戶,他便冠冠冕冕,好出來洗蕩。也是衙內晦氣,潑了一身糞渣香。自家聞不得,也要掩著鼻子。心下又氣又惱,只得脫下那件外套來,露出裡面是金黃短夾襖。衙內恐怕有人看見,觀瞻不雅,就走出巷門。看那巷外卻是一帶空地,但聞馬嘶的聲氣。走得幾步,果見一匹馬拴在大樹底下,鞍轡都是備端正的,衙內便去解下韁繩。才跨上去,腳蹬還不曾踏穩,那馬如飛跑去了。又見草窩裡跳出一個漢子,喊道:「拿這偷馬賊!拿這偷馬賊!」,隨後如飛的趕將來。衙內又不知這馬的韁口,要帶又帶不住,那馬又不打空地上走,竟轉一個大彎,衝到市上來。防守市上的官兵,見這騎馬漢子在人叢裡放轡頭,又見後面漢子追他是偷馬賊,一齊喊起來道:「捉拿奸細!;嚇得那些做生意買賣的,也有擠落了鞋子,也有失落了銀包,也有不見了貨物,也有踏在深溝裡,也有跌在店門前,紛紛沓沓,儼有千軍萬民的光景。
  評價官聽得有了奸細,忙披甲上馬,當頭迎著,卻認得是衙內。只見衙內頭髮披散了,滿面流的是汗,那臉色就如黃蠟一般。喜得馬也跑不動了。早有一個鬍髯碧眼的漢子喝道:「快下馬來,俺安南國的馬,可是你這蠻子偷來騎得的麼?」那評價官止住道:「這是我們衙內,不要囉唣。」連忙叫人抱下馬來。那安南國的漢子把馬也牽去了。那官兵見是衙內,各各害怕道:「早是不曾傷著那裡哩!」評價官見市上無數人擁護在一團,來看衙內,只得差官兵趕散了。從容問道:「衙內出去,說也不說一聲,嚇得小官魂都沒了。分頭尋找,卻不知衙內在何處遊戲。為何衣帽都不見了?是甚麼緣故?」衙內隔了半晌,才說話道:「你莫管我閒事,快備馬送我回去。」評價官只得自家衙裡取了巾服,替衙內穿藏起來,還捏了兩把汗,恐怕安撫難為他。再三求告衙內,要他包含。衙內道:「不干你事,你莫要害怕。」眾人遂扶衙內上馬,進了轅門,後堂傳梆,道是:「衙內回來了。」夫人看見,便問道:「我兒,外面光景好看麼?衙內全不答應,紅了眼眶,撲簌簌掉下淚來。夫人道:「兒為著何事?」忙把衣袖替他揩淚。衙內越發哭得高興。夫人仔細將衙內看一看,道:「你的衣帽那裡去了?怎麼換這個巾服?」衙內哭著說道:「兒往市上觀看,被一個店口的強漢,見兒帽齎上的明珠起了不良之念,便來搶去,又剝下兒的外套衣服。」夫人掩住他的口道:「不要提起罷,你爹原不肯放你出去,是我變嘴變臉的說了,他才依我。如今若曉得這事,可不連我也埋怨起來?正是:
  不到江心,不肯收舵。
  若無絕路,哪肯回兵?
  話說安撫見公子回來,忙送他到館內讀書。不期次日眾官員都來候問衙內的安。安撫想道:「我的兒子又沒有大病,又不曾叫官醫進來用藥,他們怎麼問安?」忙傳中軍進來,叫他致意眾官員,回說衙內沒有大病,不消問候得。中軍傳著安撫之命,不一時又進來稟道:「眾官員說,曉得衙內原沒有病,因是衙內昨日跑馬著驚,特來問候的意思。」安撫氣惱道:「我的兒子才出衙門游得一次,眾官就曉得,想是他必定生事了。」遂叫中軍謝聲眾官員。他便走到夫人房裡來,發作道:「我原說在此現任,兒子外面去不得的。夫人偏是護短,卻任他生出事來,弄得眾官員都到衙門裡問安,成甚麼體統?」夫人道:「他玩不上半日,那裡生出甚麼事來?」安撫焦燥道:「你還要為他遮瞞。」夫人道:「可憐他小小年紀,又沒有氣力,從那裡生事起?是有個緣故,我恐怕相公著惱,不曾說得。」安撫道:「你便遮瞞不說,怎遮瞞得外邊耳目?」夫人道:「前日相公吩咐,說要兒子改換妝飾,我便取了相公的煙墩帽,上面釘了一顆明珠,把他帶上。不意撞著不良的人,欺心想著這明珠,連帽子都搶了去。就是這個緣故了。」安撫道:「豈有此理,難道沒人跟隨著他,任憑別人搶去?這裡面還有個隱情,連你也被兒子瞞過。」夫人道:「我又不曾到外面去,那裡曉得這些事情。相公叫他當面來一問,就知道詳細了,何苦埋怨老身。」說罷便走開了。
  安撫便著丫環,向書館裡請出衙內來。衙內心中著驚,走到安撫面前,深深作一個揖。安撫問道:「你怎麼昨日出去跑馬闖事?」衙內道:「是爹爹許我出去,又不是兒子自家私出去玩耍的。」安撫道:「你反說得乾淨!我許你出去散悶,那個許你出去招惹事非?」衙內道:「那個自家去招惹是非?別人搶我的帽子、衣服,孩兒倒不曾同他爭鬥,反迴避了他,難道還是孩兒的不是?」安撫道:「你好端端市上觀看,又有人跟隨著,那個大膽敢來搶你的?」衙內回答不出,早聽得房後夫人大罵起來,道:「胡家後代,只得這一點骨血,便將就些也罷。別人家兒女還要大賭大嫖,敗壞家私。他又不是那種不學好的,就是出去玩耍,又不曾為非做歹,玷辱你做官的名聲。好休便休!只管嘮嘮叨叨,你要逼死他才住麼?」安撫聽得這一席話,連身子麻木了半邊,不住打寒噤,忙去賠小心道:「夫人,你不要氣壞了。你疼孩兒,難道我不疼孩兒?我恐孩兒在外面吃了虧,問一個來歷,好處治那搶帽子的人。」夫人道:「這才是。」叫著衙內道:「我兒,你若記得那搶帽子的人,就說出來,做爹的好替你出氣。」衙內道:「我還記得那個人家燈智籠上明明寫著『杜景山行』四個字。」夫人歡喜,忙走出來,撫著衙內背道:「好乖兒子,這樣聰明,字都認識得深了。此後再沒人敢來欺負你。」又指著安撫道:「你胡家門裡,我也不曾看見一個走得出,會識字像他的哩!」安撫口中只管把「杜景山」三個字一路念著,踱了出來。又想道:「我如今遽然將杜景山拿來,痛打一陣,百姓便叫我報復私仇。這名色也不好聽。我有個道理了,平昔聞得行家盡是財主富戶,自到這裡做官,除了常例之外,再不曾取擾分文。不若借這個事端,難為他一難為。我又得了實惠,他又不致受苦,我兒子的私憤又償了。極妙!極妙!」即刻遂傳書吏寫一張大紅猩猩小姑絨的票子,拿硃筆寫道:「仰杜景山速辦三十丈交納,著領官價,如違拿究,即日繳。」那差官接了這個票子,可敢怠慢?急急到杜家行裡來。
  杜景山定道是來取平常供應的東西,只等差官拿出票子來看了,才嚇得面如土色,舌頭伸了出來,半日還縮不進去。差官道:「你火速交納,不要遲誤,票上原說即日繳的,你可曾看見麼?」杜景山道:「爺們且進裡面坐了。」忙叫妻子治酒餚款待。差官道:「你有得交納,沒得交納,也該作速計較。」杜景山道:「爺請酒,待在下說出道理來。」差官道:「你怎麼講?」杜景山道:「爺曉得這猩猩絨是禁物,安南客人不敢私自拿來販賣。要一兩丈,或者還有人家藏著的,只怕人家也不肯拿出來。如今要三十丈,分明是個難題目了。莫講猩猩絨不容易有,就是急切要三十丈小姑姑絨也沒處去尋。平時安撫老爺取長取短,還分派眾行家身上,謂之眾輕易舉。況且還是眼面前的物件,就著一家支辦,辦量上也擔承得來。如今這個難題目,單看上了區區一個,便將我遍身上下的血割了也染不得這許多。在下通常計較,有些微薄禮,取來孝順,煩在安撫老爺面前回這樣一聲。若回得脫,便是我行家的造化,情願將百金奉酬。就順不脫。也要寬了限期,慢慢商量,少不得奉酬。就是這百金,若爺不放心,在下便先取出來,等爺袖了去何如?」差官想道:「回得脫,回不脫,只要我口內稟一聲,就是百金上腰,拚著去稟一稟,決不到生出事來。」便應承道:「這個使得,銀子也不消取出來。我一向曉得你做人是極忠厚老成的。你也要寫一張呈子,同著我去。濟與不濟,看你的造化了。」杜景山立刻寫了呈子,一齊到安撫衙門前來。
  此時安撫還不曾退堂,差官跪上去稟道:「行家杜景山帶在老爺台下。」安撫道:「票子上的物件交納完全麼?」差官道:「杜景山也有個下情。」便將呈子遞上去。安撫看也不看,喝道:「差你去取猩猩絨,誰教你帶了行家來?你替他遞呈子,敢是得了他錢財?」忙丟下簽去,要捆打四十。杜景山著了急,顧不得性命,跪上去稟道:「行家磕老爺頭,老爺要責差官,不如責了下人。這與差官沒相干,況且老爺取猩猩絨,又給官價,難道小人藏在家裡,不肯承應?有這樣大膽的子民麼?只有這猩猩絨,久係禁物,老爺現大張著告示在外面,行家奉老爺法度,那個敢私買這禁物?」安撫見他說得有理,反討個沒趣,只得免了差官的打。倒心平氣和對杜景山道:「這不是我老爺自取,因朝廷不日差中貴來,取上京去。只得要預先備下。我老爺這邊寬你的限期,毋得別項推托。」忙叫庫吏,先取下三十兩銀子給與他。杜景山道:「這銀子小人決不敢領。」安撫怒道:「你不要銀子,明明說老爺白取你的了。可惡!可惡!」差官倒上去替他領了下來。杜景山見勢頭不好,曉得這件事萬難推諉,只得上去哀告道:「老爺寬小人三個月限,往安南國收買了,回來交納。」安撫便叫差官拿上票子去換,硃筆批道:「限三個月交納。如過限,拿家屬比較。」杜景山只得磕了頭,同著差官出來。正是:
  不怕官來只怕管,上天入地隨他遣。
  官若說差許重說,你若說差就打板。
  話說杜景山回到家中,悶悶不樂,鳳姑捧飯與他吃,他也只做不看見。鳳姑問道:「你為著甚麼這樣愁眉不開?」杜景山道:「說來也好笑,我不知那些兒得罪了胡安撫,要在我身上交納三十丈猩猩小姑絨。限我三個月,到安南去收買回來。你想眾行家安安穩穩在家裡趁銀子,偏我這等晦氣。天若保佑我,到安南去容容易易就收買了來,還扯一個直。若收買不來時,還要帶累你哩!」說罷不覺淚如雨下。鳳姑聽得,也慘然哭起。杜景山道:「撞著這個惡官分明是我前世的冤家了,只是我去之後,你在家小心謹慎,切不可立在店門前,惹人輕薄。你平昔原有志氣,不消我吩咐得。」鳳姑道:「但願得你早去早回,免得我在家盼望。至若家中的事體,只管放心。但不知你幾時動身?」好收拾下行李。」杜景山道:「他的限期緊迫,只明日便要起身。須收拾得千金去才好。還有好玉馬,你也替我放在拜匣裡,好湊禮物送安南客人的。」鳳姑道:「我替你將玉馬係在衣帶旁邊,時常看看,只當是奴家同行一般。」兩個這一夜淒淒切切,講說不了,少不得要被窩裡送行,愈加意親熱。總是杜景山自做親之後,一刻不離。這一次出門,就像千山萬水,要去一年兩載的光景,正是:
  陽台今夜鸞膠夢,邊草明朝雁斷愁。
  話說杜景山別過鳳姑,取路到安南去,飢餐喝飲,曉行暮宿,不幾時望見安南國城池,心中歡喜不盡。進得城門,又驗了路引,搜一搜行囊,曉得是廣西客人,指引他道:「你往朵落館安歇,那裡盡是你們廣西客人。」杜景山遂一路問那館地,果然有一個大館,門前三個番字,卻一個字也不認得。進了館門,聽見裡面客人皆是廣西聲氣。走出一兩個來,通了名姓,真是同鄉遇同鄉,說在一堆,笑在一處。安下行李,就有個值館的通事官,引他在一間客房裡安歇。杜景山便與一個老成同鄉客商議買猩猩絨。那老成客叫做朱春輝,聽說要買猩猩絨,不覺駭然道:「杜客,你怎麼做這犯禁的生意?」杜景山道:「這不是在下要買,只因為齎了安撫之命,不得不來。」隨即往行李內取出官票與朱春輝看。朱春輝看了道:「你這個差不是好差。當時為何不辭脫?」杜景山道:「在下當時也再三推辭,怎當安撫就是蠻牛,一毫不通人性的,索性倒不求他了。」朱春輝道:「我的熟經紀姓黎,他是黎季嫠丞相之後,是個大姓。做老了經紀的。我和你他家去商量。」杜景山道:「怎又費老客這一片盛心?」朱春輝道:「盡在異鄉就是至親骨肉,說那裡話?」兩個出了朵落館,看那國中行走的,都是樵髻剪髮,全沒有中華體統。到得黎家店口,只見店內走出一個連腮卷毛白鬍子老者,見了朱客人,手也不拱,笑嬉嬉的說得不明不白,扯著朱客人往內裡便走。杜景山隨後跟進來,要和他施禮,那老兒居然立著不動。朱春輝道:「他們這國裡,是不拘禮數的。你坐著罷。這就是黎師長了。黎老兒又捐著杜景山問道:「這是那個?」朱春輝道:「我是敝鄉的杜客人。」黎老者道:「原來是遠客。待俺取出茶來。」只見那老者進去一會,手中捧著矮漆螺頂盤子,盤內盛著些果品。」杜景山不敢吃,朱春輝道:「這叫做香蓋,吃了滿口冰涼,幾日口中還是香的哩!」黎老者道:「俺們國中叫做庵羅果。因尊客身邊都帶著檳榔,不敢取奉,特將這果子當茶。」杜景山吃了幾個,果然香味不同。朱春輝道:「敝鄉杜景山到貴國來取猩猩絨。為初次到這邊,找不著地頭。煩師長指引一指引。」黎老者笑道:「怎麼這位客官要做這稀罕生意?你們中國,道是猩猩出在俺安南地方,不知俺安南要誘到一個猩猩,好煩難哩!杜景山聽得,早是嚇呆了,問道:「店官,怎麼煩難?」只見黎老者作色道:「這位客長官,好不中相與,口角這樣輕薄。」杜景山不解其意,朱春輝賠不是道:「老師長不須見怪,敝同鄉極長厚的,他不是輕薄,因不知貴國的稱呼。」黎老者道:「不知者不坐罪。罷了罷了!」杜景山才曉得自家失口叫了他「店官」。黎老者道:「你們不曉得那猩猩絨的形狀,他的面是人面,身子卻像豬,又有些像猿。出來必同三四個做伴。敝國這邊張那猩猩的叫做捕儺。這捕儺大有手段,他曉得猩猩的來路,就在黑蠻峪口一路,設著濃酒,旁邊又張了高木屐,猩猩初見那酒,也不肯就飲,罵道:「奴輩設計張我,要害我性命。我輩偏不吃這酒,看他甚法兒奈何我?」遂相引而去。遲了一會,又來罵一陣。罵上幾遍,當不得在那酒邊走來走去,香味直鑽進鼻頭裡,口內唾吐直流出來,對著同伴道:「我們略嚐一嚐酒的滋味,不要吃醉了。」大家齊來嘗酒。那知落了肚,喉嚨越發癢起來,任你有主意,也拿把不定,順著口兒只管吃下去,吃得酩酊大醉,見了高木屐,各各歡喜,著在腳下,還一面罵道:「奴輩要害我,將酒灌醉我們。我們卻留量,不肯吃醉了。看他甚法兒奈何我?」眾捕儺見他酢醺醺,東倒西歪的,大笑道:「著手了!著手了!猛力上前一趕,那猩猩是醉後,且又著了木屐,走不上幾步,盡皆跌倒。眾捕儺上前擒住,卻不敢私自取血。報過國王,道是張著幾個猩猩了,眾捕儺才敢取血。那取血也不容易,跪在猩猩面前哀求道:「捕奴怎敢相犯?因奉國王之命,不得已要借重玉體上猩紅,求吩咐見惠多少。倘右不肯,你又枉送性命,捕奴又白折辛苦。不如吩咐多惠數瓢,後來染成貨物,為你表揚名聲,我們還感激你大德,這便死得有名了。」那曉得猩猩也是極喜花盆,極好名的。遂開口許捕儺們幾瓢。取血之時,真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倘遇著一個慳鬼猩猩,他便一滴也捨不得許人,後來果然一滴也取不出。這猩猩倒是言語相符,最有信行的。只是獻些與國王,獻些與丞相,以下便不能夠得。捕儺落下的,或染西氈,或染大絨,客人買下,往中國去換貨。近來因你廣西禁過,便沒有客人去賣,捕儺取了,也只是送與本國的官長人家。杜客長,你若要收買,除非預先到捕儺人家去定了,這也要等得輪年經載,才收得起來。若性子急,便不能夠如命。」
  杜景山聽到此處,渾身流出無數冷汗,歎口氣道:「窮性命要葬送在這安南國了。」黎老者道:「杜客長差了,你做這件生意不著,換了做別的有利息生意也沒人拉阻你,因何便要葬送性命?」朱春輝道:「老師長,你不曉得我這敝同鄉的苦惱!」黎老者道:「俺又不是他肚腸裡蛔蟲,那處曉和他苦腦?」杜景山還要央求他,只聽得外面一派的哨聲,金鼓旗號,動天震地。黎老者起身道:「俺要迎活佛去哩。」便走進裡面,雙手執著一枝燒了四、五尺長的沉香,恭恭敬敬,一直跑到街上。
  杜景山道:「他們迎甚麼活佛?」朱春輝道:「我昨日聽得三佛齊國來了一個聖僧,國王要拜他做國師。今日想是迎他到宮裡去。」兩信便離了店口,劈面正撞著迎聖僧有鑾駕,只見前頭四面金剛旗,中間幾百黑臉蓬頭赤足的小鬼,抬著十數顆枯樹,樹梢上燒得半天通紅。杜景山問道:「這是甚麼故事?」朱春輝道:「是他們國裡的鄉風。你看那活鬼模樣的都是獠民,抬著的大樹,或是沉香、或是檀香。他都將豬油和松香熬起來,澆在樹上點著了,便叫敬佛。」杜景山道:「可知鼻頭邊又香又臭哩!我卻從不曾看見檀香、沉香,有這般大樹?」朱春輝道:「你看這起椎髻婦女,手內捧著珊瑚的,都是國內宦家大族的夫人、小姐。」杜景山道:「好大珊瑚,真寶貝了。我看這些蠻娘妝束雖奇怪,面孔還是本色。但夫人、小姐怎麼雜在男獠隊裡?」朱春輝道:「他國中從來是不知禮義的。」看到後邊,只見一乘龍輦,輦上是檀香雕成、四面嵌著珍珠寶石的玲瓏龕子。龕子內坐著一個聖僧,聖僧怎生打扮?只見:
  身披著七寶袈袈,手執著九環錫杖。袈裟耀日,金光吸進海門霞;錫杖騰雲,法力卷開塵世霧。六根俱淨。露出心田;五蘊皆空,展施杯渡。佛國已曾通佛性,安南今又振南宗。
  話說杜景山看罷了聖僧,同著朱春輝回到朵落館來,就垂頭要睡。朱春輝道:「事到這個地位,你不必著惱。急出些病痛來,在異鄉有那個照管你?快起來,鎖上房門,在我那邊去吃酒。」杜景山想一想,見說的有理,便支持爬起來,走過朱春輝那邊去。朱春輝便在罈子裡取起一壺酒,斟了一杯,奉與杜景山。杜景山道:「我從來怕吃冷酒,還去熱一熱。」朱春輝道:「這酒原不消熱,你吃了看,比不得我們廣西酒。他這酒是波蘿蜜的汁釀成的。」杜景山道:「甚麼叫做波蘿蜜?」朱春輝道:「你初到安南國,不曾吃過這一種美味。波蘿蜜大如西瓜,有軟刺。五六月裡才結熟。取他的汁來釀酒,其味香甜。可止渴病。若燙熱了,反不見他的好處。」杜景山吃下十數盅,覺得可口。朱春輝又取一壺來,吃完了,大家才別過了睡覺。
  杜景山卻不曉得這酒和身分,貪飲了幾盅。睡到半夜,酒性發作,不覺頭暈噁心起來,吐了許多香水,才覺得平復。掀開帳了,擁著被窩坐一會。那桌上的燈還半明不滅,只見地下橫著雪白如煉的一條物件。杜景山打了一個寒噤道:「莫非白蛇麼?」揉一揉雙眼,探頭出去仔細一望,認得是自家盛銀子的搭包,驚起來道:「不好了,被賊偷去了。忙披衣下牀,拾起包來,只落得個空空如也。四上望一望,房門又是關的,周圍盡是高牆,想那賊從何處來?抬頭一看,上面又是仰塵板,跌腳道:「這賊想是會飛的麼?怎麼門不開,戶不動,將我的銀子盜了去。我便收買不出猩猩絨,留得銀子在,還好設法。如今空著兩隻拳頭,叫我那裡去運動?這番性命合葬送了。只是我拚著一死也罷,那安撫決不肯干休,少不得累及我那年幼的妻子出乖露醜了。」想到傷心處,嗚嗚咽咽哭個不住。
  原來朱春輝就在他間壁,睡過一覺,忽聽得杜景山的哭聲,他恐怕杜景山尋死,急忙穿了衣服,走過來敲門,道:「杜兄為何事這般痛哭?」杜景山開門出來道:「小弟被盜,千金都失去,只是門戶依然閉著,不知賊從何來?」朱春輝道:「原來如此,不必心焦。包你明日賊來送還你的原物。」杜景山道:「老客說的話太懸虛了些,賊若明日送還我,今夜又何苦來偷去?」朱春輝道:「這有個緣故,你不曉得。安南國的人雖不曉得禮義,卻從來沒有賊盜。總為地方富庶,他不屑做這個勾當。」杜景山道:「既如此說,難道我的銀子不是本地人盜去的麼?」朱春輝道:「其實是本地人盜去的。」杜景山道:「我又有些不解了。」朱春輝道:「你聽我講來:小弟當初第一次在這裡做客,載了三千金的綢緞貨物來,也是夜靜更深,門不開,戶不動,綢緞貨物盡數失去。後來情急了,要稟知國王,反是值館的通事官來向我說道,他們這邊有一座泥駝山,山上有個神通師長。許多弟子學他的法術,他要試驗與眾弟子看。又要令中國人替他傳名。幾遇著初到的客人,他就弄這一個搬運的神通,恐嚇人一場,人若曉得了,去持香求告他,他便依舊將原物搬運還人。我第二日果然去求他。他道:你回去時綢緞貨物已到家矣!我那時還半疑半信,那曉得回來一開進房門,當真原物一件不少。你道好不作怪麼?」杜景山道:「作怪便作怪,那裡有這等強盜法師?」朱春輝道:「他的耳目長,你切莫毀笑他。」杜景山點一點頭,道:「我曉得,巴不能一時就天亮了,好到那泥駝山去。」正是:
  玉漏聲殘夜,雞入報曉籌,
  披衣名利客,都奔大刀頭。
  杜景山等不得洗面漱口,問了地名,便走出館出。此時星殘月昏,路徑還不甚黑,迤邐行了一程,早望見了一座山。不知打那裡上去,團團在山腳下,找得不耐煩,又沒個人可問路。看那山嘴上,有一塊油光水滑的石頭,他道:「我且在這裡睡一睡,待天亮時好去問路。」正曲臂作枕,伸了一個懶腰,恐怕露水落下來,忙把衣袖蓋了頭。
  忽聞得一陣猩風,刮得漸漸逼近,又聽得像有人立在跟前大笑,那一笑連山都振得響動。杜景山道:「這也作怪,待我且看一看。」只見星月之下,立著一個披髮的怪物,長臂黑身,開著血盆大的口,把面孔都遮住了,離著杜景山只有七八尺遠。杜景山嚇得魂落膽寒,肢輕體顫,兩三滾,滾下山去。又覺得那怪物像要趕來,他便不顧山下高低,在那沙石荊棘之中,沒命的亂跑。早被一條溪河隔斷。杜景山道:「我的性命則索休了。」又想道:「寧可死在水裡留得全屍,不要被這怪物吃了去。」撲通的跳在溪河裡,喜得水還淺,又有些溫暖氣兒。要渡過對岸,恐怕那岸上又撞著別的怪物。只得沿著岸,輕輕的在水裡走去。不上半里,聽得笑語喧嘩。杜景山道:「造化!造化!有人煙的所在了,且走上前要緊。」又走幾步,定睛一看,見成群的婦女,在溪河裡洗浴,還有岸上脫得赤條條才下水的。杜景山道:「這五更天,怎麼有婦女在溪河裡洗浴?分明是些花月的女妖。我杜景山怎麼這等命苦?才脫了閻王,又撞著小鬼。叫我也沒奈何了!」又想道:「撞著這些女妖,被他迷死了,也落得受用些兒。若是送與那怪物嘴裡,真無名無實,白白齷齪了身體。」倒放潑了膽子,著實用工窺望一番。正是:
  洛女波中現,湘娥火上行。
  楊妃初浴罷,不亂此輕盈。
  你道這洗浴的,還是妖女不是妖女?原來安南國中不論男女,從七八歲上就去弄水。這個溪河,叫做浴蘭溪,四時水都是溫和的,不擇寒暑晝夜,只是好浴,他們性情再忍耐不住。比不得我們中國婦人,愛惜廉恥。要洗一個浴,將房門關得密不能風,還要差丫頭立在窗子下,惟恐有人窺看。我道婦人這些假惺惺的規模,只叫做妝幌子。就如我們吳越的婦女,終日遊山玩水,入寺拜曾,倚門立戶,看戲赴社,把一個花容粉面,任你千人看、萬人瞧,他還要批評男人的長短,談笑過路的美醜,再不曉得愛惜自家頭臉,若是被風颳起裙子,現出小腿來;抱娃子餵奶,露出胸脯來;上馬桶小解,掀出那話兒來,便百般遮遮掩掩,做盡醜態。不曉得頭臉與身體總是一般,既要愛惜身體,便該愛惜頭臉,既要遮藏身體,便該遮藏頭臉。古云說得好:「籬牢犬不入。」若外人不曾看見你的頭臉,怎就想著親切你的身體?便是杜景山受這些苦惱,擔這些驚險,也只是種禍在妻子憑著樓窗,被胡衙內看見,才生出這許多風波來。我勸大眾要清淨閨閫,須嚴禁妻女姊妹,不要出門是第一著。若果然喪盡廉恥,不顧頭面,倒索性像安南國,男女混雜,赤身露體,還有這個風俗。

  我且說那杜景山,立在水中,肆意飽看,見那些婦女浮著水面上,映得那水光都像桃紅顏色。一時在水裡也有廝打的,也有調笑的,也有互相擦背的,也有摟做一團抱著,像男女交媾的,也有唱蠻歌兒的。洗完了,個個都精赤在岸上灑水,不用巾布揩試的,那些腰音間短闊狹,高低肥瘦,黑白毛淨,種種妙處,被杜景山看得眼內盡爆出火來。恨不生出兩隻長臂膊、長手,去撫摩揉弄一遍。那得看出了神,腳下踏的塊石頭踏滑了,翻身跌在水裡,把水面打一個大窟洞。眾蠻婦此時齊著完了衣服,聽得水聲,大家都跑到岸邊,道:「想是大魚跳的響,待我們脫了衣服,重下水去捉起來。」杜景山著了急,忙回道:「不是魚,是人。」眾婦人看一看道:「果然是一個人,聽他言語又是外路聲口。」一個老婦道:「是那裡來這怪聲的蠻子,窺著俺們,可叫他起來。」杜景山道:「我若不上岸去,就要下水來捉我。」只得走上岸跪著通誠,道:「在下是廣西客人,要到泥駝山訪神通師長,不期遇著怪物張大口要吃我,只得跑在這溪裡躲避,實在非有心窺看。」那些婦女笑道:「你這呆蠻子,往泥駝山去,想是走錯路,在枕石上遇著狒狒了。你受了驚嚇,隨著俺們來,與你些酒吃壓驚。」杜景山立起了身,自家看看上半截,好像雨淋雞;看看下半載,為方才跪在地上沾了許多沙土,像個灰裡猢猻。
  走到一個大宅門,只見眾婦人都進去,叫杜景山也進來。杜景山看見大廳上排列著金瓜鉞斧,曉得不是平等人家,就在階下立著。只見那些婦女依舊走到廳上,一個婆子捧了衣服,要他脫下濕的來。杜景山為那玉馬在衣帶上,浸濕了線結,再解不開,只得用力去扯斷,提在手中。廳上一個帶耳環的孩子,慌忙跑下階來。劈手奪將去,就如拾著寶貝的一般歡喜。杜景山看見他奪去,臉都失了色,連濕衣服也不肯換,要討這玉馬。廳上的老婦人見他來討,對著垂環孩子說道:「你戲一戲,把與這客長罷。」那孩子道:「這馬兒,同俺家的馬兒一樣,俺要他成雙做對哩!竟笑嘻嘻跑到廳後去了。杜景山喉急道:「這是我的渾家,這是我的活寶,怎不還我?」才婦人道:「你不消發急,且把乾袍子換了,待俺討來還你。」老婦人便進去。杜景山又見斟上一大橘瓢酒在面前。老婦人出來道:「你這客長,這何酒也不吃,乾衣服也不換麼?」杜景山骨都著一張嘴道:「我的活寶也去了,我的渾家也不見面了,還有甚心腸吃酒、換衣服?」老婦人從從容容在左手衣袖裡提出一個玉馬來,道:「這可是你的麼?」杜景山認一認道:「是我的。」老婦人又在右的衣袖裡提出一個玉馬來,道:「這可是你的麼?」杜景山認一認道:「是我的。」老婦人提著兩個玉馬在手裡,道:「這兩個都是你的麼?」杜景山再仔細認一認,急忙裡辨不出那一個是自家的。又見那垂環的孩子哭出來道:「怎麼把兩個都拿出來?若不一齊與俺,俺就去對國王說。」老婦人見他眼也哭腫了,忙把兩個玉馬遞在他手裡道:「你不要哭壞了。」那孩子依舊笑嘻嘻進廳後去。杜景山哭道:「沒有玉馬,我回家去怎麼見渾家的面?」老婦人道:「一個玉馬打甚麼緊?就哭下來。」杜景山又哭道:「看見了玉馬,就如見我的渾家,拆散了玉馬,就如拆散我的渾家,怎叫人不傷心?」老婦人那裡解會他心中的事,只管強逼道:「你賣與俺家罷了。」杜景山道:「我不賣,我不賣,要賣除非與我三十丈猩猩絨。」老婦人聽他說得糊塗,又問道:「你明講上來。」杜景山道:「要賣除非與我三十丈猩猩絨。」老婦人道:「俺只道你要甚麼世間難得的寶貝,要三十丈猩猩絨,也容易處,何不早說?」杜景山聽得許他三十丈猩猩絨,便眉花眼笑,就像死囚遇著恩赦的詔,彩樓底下繡球打著光頭,扛他做女婿的,也沒有這樣快活。正是:
  有心求不至,無意反能來。
  造物自前定,何用苦安排。
  話說老婦人叫侍婢取出猩猩絨來,對杜景山道:「客長,你且收下,這絨有四十多丈,一並送了你,只是我有句話動問,你這玉馬是那裡得來的?」杜景山胡亂應道:「這是在下傳家之寶。」老婦人道:「客長你也不曉得來歷,待俺說與你聽。俺家是術術丞相,為權臣黎季嫠所害,遺下這一個小孩兒,新國主登極,追念故舊老臣,就將小孩蔭襲。小孩兒進朝謝恩,國主見了異常珍愛,就賜這玉馬與人,叫他仔細珍藏,說是庫中活寶。當初曾有一對,將一個答了廣西安撫的回禮,單剩下一個。客長你還不曉得玉馬的奇怪哩。每到清晨,他身上就透濕的,像是一條龍駒,夜間有神人騎他。你原沒福分承受,還歸到俺家來做一對。俺們明日就要修表稱賀國主了。你若常到俺國裡來做生意,務必到俺家來探望一探望,你去罷。」
  杜景山作謝了,就走出來。他只要有了這猩猩絨,不管甚麼活寶死寶,就是一千個去了,也不在心上。一步一步的問了路,到朵落館來。朱春輝接著問道:「你手裡拿的是猩猩絨,怎麼一時收買這許多?敢是神通師長還你銀子了?」杜景山道:「我並不曾見甚麼神通師長,遇著術術丞相家,要買我的寶貝玉馬,將猩猩絨交換了去。還是他多占些便宜。」朱春輝心訝道:「可是你常繫在身邊的玉馬麼?那不過是玉器鎮紙,怎算得寶貝?」杜景山道:「若不是寶貝,他那肯出猩猩絨與我交易?」朱春輝道:「恭喜!恭喜!也是你造化好。」
  杜景山一面去開房門道:「造化便好,只是回家盤纏一毫沒有,怎麼處?」猛抬頭往房裡一看,只見搭包飽飽滿滿的掛在牀稜上,忙解開來,見銀子原封不動,謝了天地一番,又把猩猩絨將單被裹好。朱春輝聽得他在房裡詫異,趕來問道:「銀子來家了麼?」杜景山笑道:「我倒不知銀子是有腳的,果然回來了。」朱春輝道:「銀子若沒有腳,為何人若身邊沒得他,一步也行不動麼?」杜景山不覺大笑起來。朱春輝道:「吾兄既安南來一遭,何不順便置買貨物回去,也好趁些利息。」杜景山道:「我歸家心切,那裡耐煩坐下這邊收貨物?況在原不是為生意而來。」朱春輝道:「吾兄既不耐煩坐等,小弟倒收過千金的香料,你先交易去何如?」杜景山道:「既承盛意,肯與在下交易,是極好的了。只是吾兄任勞,小弟任逸,心上過去。」朱春輝道:「小弟原是來做生意,便多住幾月也不妨。吾兄官事在身,怎麼並論得?」兩個當下便估了物價,兑足銀兩,杜景山只拿出夠用的盤費來。別過朱春輝,又謝了值館通事。裝載貨物,不消幾日,已到家下。還不滿兩個月。
  鳳姑見丈夫回家,喜動顏色,如十餘載不曾相見,忽然跑家來的模樣。只是杜景山不用同鳳姑敘衷腸、話離別,先立在門前,看那些腳夫挑進香料來,逐擔查過數目,打發腳錢了畢,才進房門。只見鳳姑預備下酒飯,同丈夫對面兒坐地。杜景山吃完了,道:「娘子,你將那猩猩絨留上十丈,待我且拿去交納也,也好放下這片心腸,回來和你一堆兒說話。」鳳姑便量了尺寸,剪下十丈來,藏在皮箱裡。杜景山取那三十丈,一直到安撫衙門前,尋著那原舊差官。差官道:「恭喜回來得早,連日本官為衙內病重,不曾坐堂。你在這衙門前各候一候,我傳進猩猩絨去,繳了票子出來。」杜景候到將夜,見差官出來道:「你真是天大福分,不知老爺為何切骨恨你,見了猩猩絨,冷笑一笑道:『是便宜了那個狗頭。』就拿出一封銀子來,說是給與你的官價。」杜景山道:「我安南回來,沒有土儀相送,這權當土儀罷。」差官道:「我曉得你這件官差,賠過千金,不帶累我吃苦,就是萬幸。怎敢當這盛意?」假推了一會,也就收下。
  杜景山扯著差官到酒店裡去,差官道:「借花獻佛,少不得是我做東。」坐下,杜景山問道:「你方才消票子,安撫怎說便宜了我,難道還有甚事放我不過麼?」差官道:「本官因家務事,心上不快活,想是隨口的話,未必有成見。」杜景山道:「家務事斷不得,還在此做官。」差官道:「你聽我說出來,還要笑倒人哩!」杜景山道:「內衙的事體,外人那得知道?」差官道:「可知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我們本官的衙內,看上夫人房中兩個丫環,要去偷香竊玉。你想,偷情的事,須要兩下講得明白,約定日期,才好下手。衙內卻不探個營寨虛實,也不問裡面可有內應,單槍獨馬,悄悄躲在夫人牀腳下安營。到夜靜更深,竟摸到丫環被窩裡去,被丫環喊起『有賊!』衙內怕夫人曉得,忙收兵轉來,要開房門出去。那知才開得門,外面婆娘、丫頭齊來捉賊,執著門閂、棍棒,照衙內身上亂打。衙內忍著疼痛,不敢聲喚。及至取燈來看,才曉得是衙內。已是打得頭破血流,渾身青腫。這一陣比割鬚棄袍還敗得該事哩。夫人後來知道打的不是賊,是衙內,心中懊恨不過,就拿那兩個丫環出氣,活活將他皆吊起來打死了。衙內如今閉上眼去,便見那丫環來索命。服藥禱神,病再不脫。想是這一員小將,不久要陣亡了。」
  杜景山聽說衙內這個行徑,想起那樓上拋玉馬的必定是他了。況安南國術術丞相的夫人,曾說他國王將一個玉馬送與廣西安撫。想那安撫逼取猩猩絨,分明是為兒子報仇,卻不曾破我一毫家產。不過拿他玉馬,換一換物,倒總成我做一場生意,還落一顆明珠到手哩!回家把這些話都對鳳姑說明,鳳姑才曉得斷緣故,後來再也不上那樓去。
  杜景山因買著得料,得了時價,倒成就一個富家。可見婦女再也不可出閨門。招是惹非,俱由於被外人窺見姿色,致起邪心。「容是誨淫之端。」此語直可以為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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