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百和坊將無作有

  造化小兒強作宰,窮通切莫怨浮沉。
  使心運智徒勞力,掘地偷天枉費心。
  忙裡尋閒真是樂,靜口守拙有清音。
  早知苟得原非得,須信機深禍亦深。
  丈夫生在世上,偉然七尺,該在骨頭上磨練出人品,心肝上嘔吐出文章,胼胝上掙扎出財帛。若人品不在骨頭上磨練,便是庸流;文章不在心肝上嘔吐,便中浮論;帛不在胼胝上掙扎,便是虛花。且莫提起人品、文章,只說那財帛一件,今人立地就想祖基父業,成人就想子祿妻財。我道這妄想心腸,雖有如來轉世,說得天花亂墜,也不能斬絕世界上這一點病根。
  且說明朝叔季年間,有一個積年在場外說嘴的童生,他姓歐,單名醉,自號滁山。少年時有些隨機應變的聰明,道聽途說的學問,每逢考較,府縣一般高高的掛著,到了提前衙門,就像鐵門檻,再爬不進這一層。自家雖在孫山之外,脾味卻喜罵人,從案首直數到案末,說某小子一字不識,某富家多金夤緣,某鄉紳自薦子弟,某官府開報神童。一時便有許多同類,你唱我和,竟成了大黨。時人題他一個總名,叫做「童世界」,又起歐滁山綽號叫做「童妖」。他也居之不疑,儼然是童生隊裡的名士。但的近三十,在場外誇得口,在場內藏不得拙,那摘不盡的髭髯,漸漸連腮搭鬢,縮不小的身體,漸漸偉質魁形。還虧他總不服老,卷面上「未冠」兩個字,像印板刻成的,再不改換。眾人雖則曉得他功名淹蹇,卻不曉得他功名愆期。他自父母亡後,留下一個未適人的老丫頭,小名秋葵,做了應急妻室。家中還有一個小廝,一個蒼頭。那蒼頭耳是聾的,口好挑水燒鍋,惟有那小廝叫做鶻潯,眼尖口快,舉動刁鑽,與秋葵有一手兒。歐滁山時常拈酸吃醋,親戚們勸他娶親,只是不肯。有的說:「他志氣高大,或者待進學後才議婚姻。」不知歐滁山心事全不為此。他要做個現成財主女婿,思量老婆面上得些油水。橫了這個見解,把歲月都跟著蹉跎過了。又見同社們也有進學,也有出貢的,再不得輪流到自己。且後進時髦,日盛一日,未免做了前輩童生。要告致仕。又恐冤屈了那滿腹文章、十年燈火。忽然想起一個出貢的朋友姜天淳,現在北直真定作縣,要去秋風。
  他帶了鶻淥出門,留蒼頭看家。朝行暮宿,換了幾番舟車陸馬,才抵真定。自家瞞去童生腳色,吩咐鶻淥在人前說是名士秀才。會過姜天淳,便拜本地鄉室。鄉宦們知道是父母官的同鄉同社,又是名士,盡來送下程請酒。歐滁山倒應接不暇。一連說過幾樁分上,得了七百餘金。我道歐滁山族新做遊客,那得如此獲利?
  原來他走的是衙門線索,一應書辦快手,盡是眷社盟弟的貼子,到門親拜。還抄竊時人的詩句,寫在半金半白的扉子上,落款又寫「拙作請教」,每人送一把,做見面人情。那班衙門裡朋友,最好結交,他也不知道甚麼是名士,但見扇子上有一首歪詩,你也稱好,我也道妙,大家撿極肥的分上送來,奉承這詩伯。歐滁山也不管事之是非,理之屈直,一味拿出名士腔調來,強要淒天淳如何審斷,如何註銷。若有半點不依他,從清晨直累到黃昏,纏擾個不了。做官人的心性,那裡耐煩得這許多。說一件准一件,只圖耳根乾淨,面前清潔便罷了。所以遊客有四種熬他不得的去處:
  不識差的厚臉,慣撒潑的鳥嘴。
  會做作的喬樣,弄虛頭的辣手。
  世上尊其名曰:「遊客」。我道游者流也,客者民也,雖內中賢愚不等,但抽豐一途,最好納污藏垢,假秀才、假名士、假鄉紳、假公子、假書貼,光棍作為,無所不至。今日流在這裡,明日流在那裡,擾害地方,侵漁官府,見面時稱功頌德,背地裡捏禁拿訛。游道至今大壞,半壞於此輩流民,倒把真正豪傑、韻士、山人、詞客的車轍,一例都行不通了。歉的帶壞好的,怪不得當事們見了遊客一張拜帖,攢著眉,跌著腳,如生人遇著勾死鬼一般害怕。若是禮單上有一把詩扉,就像見了大黃巴豆,遇著頭疼,吃著泄肚的。就是衙役們曉得這一班是惹厭不討好的怪物,連傳帖相見,也要勒壓紙包。
  我曾見越中一遊客,謁某見令,經月不見回拜,某客排門大罵,縣令痛惡,遣役投帖送下程。某客恬不為恥,將下程全收,繳禮之時,嫌酒少,叱令重易大壇三白。翌日果負大壇至。某客以為得計,先用大碗嘗試,僅咽一口,嘔吐幾死,始知壇中所貯者乃溺也。我勸自愛的遊客們,家中若有一碗薄粥可吃,只該甘窮閉戶。便是少柴少米,寧可受妻子的怨謫,決不可受富貴場內怠慢。閒話休提。
  且說歐滁山一日送客,只見無數腳夫,挑著四五十隻皮箱,後面十多乘轎子,陸續進那大宅子裡去了。歐滁山道:「是那裡來的官家?」忙叫鶻淥訪問,好去拜他的。鶻淥去不多時,走來回復道:「是對門新搬來的。說是河間府屠老爺小奶奶。屠老爺在淮揚做道,這小奶奶是揚州人,姓繆。如今他家老爺死在任上,只有一個叔子叫做三太爺,同著小奶奶在這邊住。」歐滁山道:「既是河間人,怎麼倒在這裡住下?」鶻淥道:「打破沙鍋問到底,我那知他家的事故??歐滁山罵了幾聲「蠢奴才」,又接著本地朋友來會,偶然問及河間屠鄉宦。那朋友也道:「這鄉宦已作古人了。」歐滁山假嗟歎一回,兩個又講閒話才別。
  次日,見鶻淥傳進帖子來,道:「屠太爺來面拜了。」歐滁山忙整衣衫,出來迎接。只見那三太爺打扮:
  頭戴一項方巾,腳穿一雙朱履。扯偏袖,宛似書呆出相;打深躬,恰如道士伏章。主人看坐,兩眼朝天;僕子送茶,一氣入口。先敘了仰爺久慕,才問起尊姓尊名。混沌不知禮貌,老生懷葛之夫,村愚假學謙恭,一團酒肉之相。
  歐滁山分賓主坐下,拱了兩拱,說幾句初見面的套話。三太爺並不答應,只把耳朵側著,呆睜了兩隻銅鈴的眼睛。歐滁山老大詫異。旁邊早走上一個後生管家,悄悄說道:「家太爺耳背,不曉得攀談,相公莫要見怪。」歐滁山道:「說那裡話,你家老爺在生時,與我極相好,他的令叔便是我的叔執了。怎麼講個怪字?」只問那管家的姓名。後生道:「小的姓徐。」歐滁山接口道:「徐大叔,你家老爺做官清廉,可有多少官囊麼?」徐管家道:「家老爺也曾買下萬金田產,至於內裡囊橐,都是揚州奶奶掌管,也夠受用半世。」歐滁山道:「這等你家日子還好過哩。」只見三太爺坐在對面,咂嘴咂舌的叫道:「小廝拿過拜匣來,送與歐相公。」又朝著滁山拱手道:「藉重大筆。」歐滁山揭開拜匣,裡面是一封銀子,寫著「筆資八兩」。不知他是寫圍屏、寫軸子、畫水山、畫行樂。著了急,忙推辭道:「學生自幼苦心文字海中,不曾有餘暇工夫摹效黃庭,宗法北苑。若是要做祭文、壽文,還不敢遜讓;倘以筆墨相委,這便難領教了。」三太爺口內唧了幾十聲,才說出兩個字來,道:「求文!求文!」倒是徐管家代說道:「家老爺死後,生平節概,無人表白,昨日聞得歐相公是海內名士,特求一篇墓志。些微薄禮,聊當潤筆。」歐滁山笑道:「這何難?明日便有,尊禮還是帶回去。」徐管家道:「相公不收,怎麼敢動勞?」歐滁山道:「若論我的文章,當代要推大匠。就是本地士紳求序求傳,等上輪個月才有。但念你老爺舊日相與情分,不便受這重禮,待草完墓志,一並送還。」徐管家見三太爺在椅子上打瞌睡,走去搖醒了,攙他出門。歐滁山進來,暗喜道:「我老歐今日的文章才值錢,當時做童生,每次出去考,經營慘淡,構成兩篇,定要賠卷子,貼供給。誰知出來做遊客,這般燥脾,一篇墓志打甚麼緊,也送八兩銀子來?畢竟名下好題詩也。不過因我是名士,這墓志倒不可草草打發。」研起墨來,捏著一管筆,只管搖頭擺腦的吟哦,倒默記出自家許多小題來。要安放在上面,不知用那一句好。千躊躇,萬算計,忽然大叫道:「在這裡了。」取出《古文必讀》,用那《祭十二郎文》,改頭換尾,寫得清清楚楚,叫鶻淥跟了,一直到對門來。
  徐管家迎見,引至客堂,請出三太爺來相見。歐滁山送上墓志,三太爺接在手裡,將兩眼覷在字上,極口的道:「好!」又叫徐管家拿進去與奶奶看。歐滁山聽見奶奶是識字的,毛孔都癢將起來。徐管家又傳說:「奶奶吩咐,請歐相公吃一杯酒去。」歐滁山好像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身也不敢動,口中先遞了誠歡誠忭的謝表。擺上酒餚,一時間山珍海錯,羅列滿前,真個大人家舉止,就如預備在家裡的。歐滁山顯出那豬八戒的手段來,件件啖得盡興,千歡萬喜回去了。
  遲不上幾日,徐管家又來相請。歐滁山嘗過一次甜頭兒,腳根不知不覺的走得飛快。才就客位坐下,只聽得裡面環佩叮噹,似玉人甫離繡閣;麝蘭氤氳,如仙女初下瑤階。先走出兩個女婢來,說道:「奶奶親自拜謝歐相公。」滁山未及答應,那一位繆奶奶裊嫋娜娜的。走將出來。女婢鋪下紅氈,慌得歐滁山手足無措,不知朝南朝北,還了禮數。繆奶奶嬌聲顫語道:「妾夫見背,默默無聞,得先生片語表彰,不獨未亡人銜感。即泉下亦頂不戴不朽。」歐滁山連稱「不敢」。偷眼去瞧他,雖不見得十分美貌,還有七種風情:
  眼兒是騷的,嘴兒是甜的,身體兒是動的,腳尖兒是羋的。臉兒是側的,頸兒是扭的,纖纖指兒是露出來的。
  歐滁山看得仔細,那眼光早射到裙帶底下,虛火發動,自家褲襠裡活跳起來,險些兒磨穿了幾層衣服。又怕不好看相,只得彎著腰告辭出來。回到寓中,已是黃昏時候,一點淫心忍耐不住,關了房門,坐在椅子上,請出那作怪的光郎頭來,虛空摸擬,就用五姐作緣,閉上眼睛,伸直了兩隻腿,勒上勒下。口中正叫著「心肝乖乖」,不期對面桌子下,躲著一個白日撞的賊,不知幾時閃進來的,蹲在對面,聲也不響,氣也不喘,被歐滁山滾熱的精華,直冒了一臉。那賊「呀」的叫喊起來,倒嚇了歐滁山一跳。此時滁山是作喪之後,昏昏沉沉,四肢癱軟,才叫得一聲「有賊」,那賊拔開門閂,已跳在門外。歐滁山趕去捉他,那賊搖手道:「你要趕我,我便說出你的醜態來了。」歐滁山不覺又羞又笑,那賊已穿街走巷,去得無影無。歐滁山只得回來。查一查銀子,尚喜不曾出脫,大罵鶻淥。
  原來鶻淥是繆家的大叔們請他在酒館中一樂,吃得酩酊大醉,昏天黑地,睡在椿凳上,哪裡知道有賊沒賊。歐滁山也沒何,自己點了燈,四面照一照,才去安寢。睡便睡在牀上,一心想著繆奶奶,道:「是這般一個美人,又有厚貲,若肯轉嫁我,倒是不求至而的安穩富翁。且待明日,向他徐管家討些口氣,倘有一線可入,夤緣進去,做個補代,不怕一生不享榮華。」翻來覆去,用心過度,再也睡不著。到四更天氣,才閉上眼,又夢見賊來,開了皮箱,將他七百兩頭裝在搭包裡。歐滁山急得眼裡冒出火來,顧不得性命,精光
  的爬下牀來,口中亂喊:「捉賊!」那鶻淥在醉香中,霎時驚醒了,也赤身滾起來,暗地裡恰恰撞著歐滁山,不由分說,扯起釘耙樣的拳頭,照著歐滁山的臉上亂打。歐滁山熬不過疼痛,將頭臉靠住鶻淥懷裡,把他精身體上死咬。兩個扭做一團,滾在地下。你罵我是強盜,我罵你是賊徒。累到天明,氣力用盡。歐滁山的夢神也告消乏了,鶻淥的醉魔也打疲倦了。大家抱頭抱腳的,欹跨睡在門檻上。直睡到日出三竿,雞啼傍午,主僕兩人才醒。各揉一揉睡眼,都叫詫異。歐滁山覺得自家尊容有些古怪,忙取鏡子一照驚訝道:「我怎麼脫換一個青面小鬼,連頭腳都這般崢嶸了。」鶻淥也覺得自家貴體有些狼狽,低頭一看,好似掉在染缸裡,遍體染就個紅紅綠綠的。面面相覷,竟解不出緣故來。
  一連告了幾日養病假,才敢出去會客。那繆奶奶又遣管家送過四盤果品來看病。歐滁山款住徐管家,要他坐下。徐管家道:「小的是下人,怎敢陪相公坐地?」歐滁山笑道:「你好呆,敬其主以及其使,便是敝老師孔夫子,還命遽伯玉之使同坐哩!你不須謙讓。」徐管家只得將椅子移在側邊,半個屁股坐著。歐滁山吩咐鶻淥,叫他在酒館中取些熱菜來,酒兒要燙得熱熱的。鶻淥答應一聲去了。歐滁山問道:「你家奶奶性兒喜歡甚麼?待我好買幾件禮物回答。」徐管家道:「我家奶奶敬重相公文才,那指望禮物回答?」歐滁山道:「你便是這等說,我卻要盡一點教敬。」徐管家道:「若說起我家奶奶,紗羅綢緞,首飾頭面,那件沒有?若要他喜歡的,除非吃食上橄欖、松子罷了。」歐滁山問道:「你家奶奶原來是個清客,愛吃這樣不做肉的東西。」徐管家嬉的笑起來。鶻淥早取了熟菜,擺上一桌,斟過兩杯酒。二人一頭吃,一頭說。歐滁山乘興問道:「你家奶奶又沒有一男半女,年紀又幼小,怎麼守好節?」徐管家道:「正是。我們不回河間去,也是奶奶要日後尋一分人家,坐產招夫的意思。」歐滁山道:「不知你家奶奶要尋那樣人兒?」徐管家道:「小的也不曉得。奶奶還不曾說出口來,為礙著三太爺在這裡。」歐滁山道:「我有一句體己話兒對你講,切不可向外人說。」忙把鶻淥叫開了,說道:「我學生今年才三十一歲,還是真正童男子,一向要娶親,因敝地再沒得好婦人。若是你家奶奶不棄,情願贅在府上。我雖是客中,要措辦千金,也還供得你家奶奶妝奩。」徐管家道:「相公,莫說千金萬金,若是奶奶心肯,便一分也不消相公破費。但三太爺在此,也須通知他做主才妙。」歐滁山道:「你家三太爺聾著兩隻耳朵,也容易結交他。」徐管家道:「相公慢慢商量,讓小的且回去罷。」歐滁山千叮萬囑一遍,正是:
  耳聽好消息,眼觀旌節旗。
  話說姜天淳曉得歐滁山得過若干銀兩,又見不肯起身,怕在地方招遙出事來,忙對起八兩程儀,促他急整歸鞭。歐滁山大怒,將程儀擲在地下,道:「誰希罕這作孽的錢?你家主人要使官勢,只好用在泛常遊客身上。我們同窗同社,也還不大作準,試問他,難道做一生知縣,再不還鄉的麼?我老歐有日和他算帳哩。」那來役任憑他發揮,拾了銀子,忙去回復知縣。
  這叫做好意翻惡意,人心險似蛇心。我道姜天淳這個主人,便放在天平上兑一兑,也還算十足的斤兩。看官們,試看世界上那個肯破慳送人?他吃辛吃苦的做官,擔驚擔險的趁錢,寧可招人怨,惹人怪,閉塞上方便門,留積下些元寶,好去打點升遷;極不濟,便完贓贖罪,抖著流徙,到底還仗庇孔方,保姆一生不愁凍餓。我常想古今慷慨豪傑,只有兩上:一個是孟嘗君,捨得三餐飯養士;一是平原君,捨得十日酒請客。這大老官的聲名千古不易。可見酒飯之德,亦能使人品傳芳。假若剜出己財,為眾朋友做個大施主,這便成得古今真豪傑了。倘自負慷慨,逢人通誠,▉鋤水火的小恩惠,也惡誇口,這種人便替孟嘗君廚下燒鍋,代平原君席上斟酒,還要嫌他齷齪相。但當今報德者少,負義者多。如歐滁山皆是另具一副歪心腸,別賦一種賤骨格。抹卻姜天淳的好處,反惡聲狂吠起來。這且不要提他。
  話說繆奶奶屢次著人送長送短,百倍殷切。歐滁山只得破些鈔兒,買幾件小禮點綴。一日,三太爺拉歐滁山街上去閒步,見一個簇新酒帘飄蕩在風裡,那三太爺頻頻咽涎,像有些聞香下馬的光景,只愁沒有解貂換酒的主人。歐滁山見景生情,邀他進去,撿一副乾淨座兒,請他坐地。酒保陸續搬上肴饌來,兩個一遞一杯,直吃到日落,還不曾動身。歐滁山要與三太爺接談,爭奈他兩耳又聾,只好對坐著啞飲。誰知啞飲易醉,歐滁山滿腔心事,乘著醉興,不覺吐露道:「令姪婦青年人怎麼容他守寡?你老人家該方便些才是。那三太爺偏是這幾句話聽得明白,點一點頭道:「我天要尋一個好人物,招他進來哩!急切裡又遇不著。」歐滁山見說話入港,老著臉皮,自薦道:「晚生還不曾娶妾,若肯玉成,當圖厚報。」三太爺大喜道:「這段姻緣絕妙的了,我今日便親口許下,你擇日來納聘何如?」歐滁山正喜得抓耳搔腮,側邊一個小廝,眼瞅著三太爺道:「不知家裡奶奶的意思,太爺輕口便許人麼?」歐滁山忙把手兒搖著說道:「大叔你請在外面吃酒,都算在我帳上。」把個小廝哄開了。離席朝上作了揖,又自斟一杯酒送過去。三太爺扶起道:「你又行這客禮做甚麼?」歐滁山道:「既蒙俯允,始終不二,便以杯酒為訂。」三太爺道:「你原來怕我是酒後戲言,我從來直腸直口,再不會說謊的。」歐滁山極口感激,算完店帳,各自回寓。
  次日打點行聘。這繆家受聘之後,歐滁山即想做親。叫了一班鼓樂,自家倒坐在新人轎裡,抬了一個圈子,依舊到對門下轎。因是第一次做新郎,心裡老大有些驚跳。又見繆奶奶是大方家,比不得秋葵丫頭,胡亂可以用些槍法的,只得在那上牀之時,脫衣之後,求歡之際,斯斯文文,軟軟款款,假學許多風雅模樣。繆奶奶未免要裝些身分。歐滁山低聲悄語道:「吉日良辰,定要請教。」繆奶奶笑忍不住,放開手。任他進去赴考。歐滁山才入門,一面謙讓道:「唐突!唐突!」那知兢持太甚,倒把一年積年會完卷的老童生,頭一篇還不曾做到起講,便老早出場了。自家覺得慚愧,喘吁吁的賠小心道:「貽笑大方,改日容補。」繆奶奶只是笑,再不則聲。
  過了數日,歐滁山見他房口箱籠擺得如密篦一般,不知內裡是金銀財寶,還是紗羅綢緞,想著要入一入眼。因成親不久,不便開口說得,遂想出一個拋磚引玉之法來,手中拿著鑰匙,遞與繆奶奶道:「拙夫這個箱內,尚存六百多金,娘子請看一看。」繆奶奶道:「我這邊的銀錢還用度不了,那個要你的?」歐滁山道:「不是這樣講,我的鑰匙交付與娘子,省得拙夫放在身邊。」繆奶奶取過來交與一個丫頭。只見三太爺走到房門前說道:「牛兒從河間府來,說家裡的大宅子,有暴發戶戚上小橋要買,已還過九千銀子。牛兒不敢做主,特來請你去成交易哩。」繆奶奶愁眉道:「我身子不大耐煩,你老人家同著姑爺去兑了房價來罷。」歐滁山聽見又有九千銀子,好像做夢的,恨不得霎時起身,搬了回來,這一夜加力奉承財主奶奶。
  次日備上四個頭口,三太爺帶了牛兒,歐滁山帶了鶻淥,一行人迤邐而去。才走得數里,後面一匹飛馬趕來,卻是徐管家,拿著一個厚實實的大封袋,付與歐滁山道:「你們起身忙忘記帶了房契,奶奶特差小的送來。」歐滁山道:「險不空往返一遭兒哩!還虧你奶奶記性快。」徐管家道:「爺們不要耽擱,快趕路罷。」兩個加一鞭。只見:
  夕陽影裡馬蹄過,沙土塵中人面稀。
  停了幾日,已到河間府。三太爺先把歐滁山安頓在城外飯店裡,自家同著牛兒進城,道是議妥當了,即來請去交割房契。歐滁山果然在飯店中等候。候了兩日,竟不見半個腳影兒走來,好生盼望。及至再等數天,就有些疑惑,叫鶻淥進城去探問。鶻淥問了一轉,依舊單身回來,說是城內百和坊,雖有一個屠鄉宦,他家並不見甚麼三太爺。歐滁山還道他問得不詳細,自己袖著房契,叫鶻淥領了,走到百和坊來。只見八字牆門,裡面走出一個花帕兜頭的大漢。歐滁冊大模大樣問道:「你家三太爺回來了,為何不出城接我?」那大漢啐道:「你是那裡走來的鳥蠻子,問甚麼三太爺、四太爺?」歐滁山道:「現有牛兒跟著的,煩你喚出牛兒來,他自然認得我。」大漢罵道:「你家娘的牛馬兒!怎麼在我宅了門前歪纏?」歐滁山情急了,忙通出角色來道:「你家小奶奶現做了我的賤內,特叫我來賣房子哩。」這句話還不曾說完,大漢早劈面一個耳掌,封住衣袖揪了進去。鶻涵見勢頭不好,一溜煙兒躲開。可憐歐滁山被那大漢捉住,又有許多漢子來幫打,像餓虎攆羊一般,直打得個落花流水。還虧末後一個少年喝住,眾漢才各各收了拳兵。
  此時歐滁山魂靈也不在身上,癡了一會,漸漸醒覺,才叫疼叫痛,又叫起冤屈來。那少年近前問道:「你這蠻子聲口像是外方。有甚緣故?快些說來。」歐滁山帶著眼淚說道:「學生原是遠方人,因為探望舍親姜天淳,所以到保定府來,就在保定府娶下一房家小,這賤內原是屠老先生之妾。屠老先生雖在任上亡過,現有三太爺做主為媒,不是我貪財強娶。」那少年道:「那個耐煩聽你這些閒話?只問你無端為何進我的宅子?」歐滁山道:「我非無端而來,原是來兑房價的,現有契文在此,難道好白賴的麼?」少年怒道:「你這個蠻子,想是青天白日見鬼。叫眾漢子推他出去。」歐滁山受過一番狼狽的,那裡經得第二遍?聽見一聲推出去,他的腳跟先出門了,只得悶悶而走。
  回到飯店,卻見鶻淥倒在炕上坐著哩。歐滁山罵道:「你這賊奴才,不顧主人死活,任他拿去毒打。設使真個打死,指望你來收屍,這也萬萬不能夠了。」鶻淥笑道:「相公倘然打死,還留得鶻淥一條性命,也好回家去報信,怎道怨起我來?」歐滁山不言為語,連衣睡在牀上,捶胸搗枕。鶻淥道:「相公不消氣苦,我想三太爺原姓屠,他家弟男子姪,那裡肯將房產銀子倒白白送與相公麼?」歐滁山沉吟道:「你也說的是,但房契在我手裡,也還不該下這毒手。」鶻淥道:「他既下這毒手,焉知房契不先換去了?」歐滁山忙撿出房契來,拆開封筒,見一張綿紙,看看上面,寫的不是房契,卻是借約。寫道:
  立借票人屠三醉,今因乏用,借到老歐處白銀六百兩。俟起家立業後,加倍奉償。恐後無憑,立此借票存照。
  歐滁山呆了,道:「我被這老賊拐去了。」又想一想道:「前日皮箱放在內屋裡,如何盜得去?」又轉念道:「他便盜我六百金,繆奶奶身邊,千金不止,還可補償缺陷。」急急收拾行李,要回保定。爭奈欠了飯錢,被房主人捉住。歐滁山沒奈何,只得將被褥准算,主僕兩個,孤孤寂寂,行在路上,有一頓沒一頓,把一個假名士,又假起乞丐來了。
  趲到保定,同著鶻淥入城,望舊寓走來。只見:
  冷清清門前草長,幽寂寂堂上禽飛。破交椅七橫八豎,碎紙窗萬片千條。就像過塞無人煙的古廟,神鬼潛蹤;又如滿天大風雪的寒江,漁翁絕跡。入其庭不見其人,昔日羅幃掛蛛網;披其戶其人安在,今朝翠閣結煙蘿。
  歐滁山四面搜尋,要討個人影兒也沒得。鶻淥嗚嗚的又哭起來。歐滁山問道:「你哭些甚麼?」鶻淥道:「奶奶房裡使用的珠兒,他待我情意極好,今日不見了,怎禁得人不哭?」歐滁山道:「連奶奶都化為烏有,還提起甚麼珠兒?我如今想起來了,那借票上寫著屠三碎,分明是說『三醉岳陽人不識』,活活是個雄拐子,連你奶奶也是雌拐兒。算我年災月厄,撞在他手裡。罷了!罷了!只是兩隻空拳,將甚麼做盤纏回家?」鶻淥道:「還是去尋姜老爺的好。」歐滁山道:「我曾受過恩惠,反又罵他,覺得不好相見。」鶻淥道:「若是不好相見,可寫一卦書去,干求他罷了。」歐滁山道:「說得有理。」仍回到對門舊寓來,借了筆硯,懇懇切切寫著悔過謝罪的話,又敘說被拐致窮之致。鶻淥忙去投書。姜天淳果然不念舊惡,又送出二十兩程儀來。歐滁山制辦些鋪蓋,搭了便船回家。
  一路上少不得嗟歎怨眼,誰知驚動了中艙內一位客人。那客人被他耳根聒得不耐煩,只得罵了船家幾句,說他胡亂搭人。船家又來埋怨。歐滁山正沒處叫屈,借這因頭,把前前後後情節,像說書的一般,說與眾人聽。眾人也有憐他的,也有笑他的。獨有中艙客人,叫小廝來請他。歐滁山抖一抖衣服,鑽進艙去。客人見歐滁山帶一頂巾子,穿一雙紅鞋,道是讀書的,起身來作揖,問了姓氏。歐滁山又問那客人,客人道:「小弟姓江,號秋雯,原籍是徽州。因今歲也曾遇著一伙騙子,正要動問,老丈所娶那婦人,怎的一個模樣?」歐滁山道:「是個不肥不瘦的身體,生來著實風騷,面上略有幾個雀斑。」江秋雯笑道:「與小弟所遇的不差。」歐滁山怒目張拳道:「他如今在那裡?」江秋雯道:「這是春間的事體,如今那個曉得他的蹤跡?」歐滁山道:「不知吾兄如何被騙的?」江秋雯道:「小弟有兩個典鋪,開在臨清。每年定帶些銀兩去添補。今春泊船宿遷,鄰船有一個婦人,看見小弟,目成心許。將一條汗巾擲過來。小弟一時迷惑,接在手中,聞香嗅氣。那婦人不住嬉笑,小弟情不自禁,又見他是兩隻船,一隻船是男人,一隻船是女人。訪得詳細,到二更天,見他蓬窗尚未掩著,此時也顧不得性命,跳了過去。倒是那婦人叫喊起來,一伙僕從促住小弟,痛打一頓,騙去千金才放。小弟吃這個虧,再不怨人,只怨自己不該偷婆娘。」歐滁山道:「老丈有這等度量,小弟便忍耐不住了。」江秋雯道:「忍耐不住便怎麼?小弟與吾兄同病相憐,何不移在中艙來作伴?」自此,歐滁山朝夕飲食,盡依藉著江秋雯。到了鎮江,大家上岸去走走。只見碼頭上,一個弄蛇的叫化子,鶻淥端相一遍,悄悄對歐滁山說道:「這倒像那三太爺的模樣哩。」歐滁山認了一認,道:「果然是三太爺。」上前一把扯住,喊道:「捉住拐子了。」那叫化子一個拳頭撞來,打得不好開交。江秋雯勸住道:「歐兄,你不要錯認了,他既然拐你多金,便不該仍做叫化子。既做叫化子,你認他是三太爺,可不自己沒體面?」歐滁山聽了,才放手。倒是那叫化子不肯放,說是走了他的掙錢的兒子。江秋雯不曉得什麼叫做掙錢兒子。細問起來,才知是一條蛇兒。歐滁山反拿出幾錢銀償他。
  次日,別了江秋雯,搭了江船,到得家裡。不意蒼頭死了,秋葵卷了些值錢物件,已是跟人逃走。歐滁山終日抑鬱,遂得臌脹病而亡。可見世人須要斬絕妄想心腸,切不可賠了夫人又折兵,學那歐滁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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