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法海師奉佛收妖 觀世音化道治病
詩曰:
玄門寂靜碧花香,爭奈愆尤透玉堂。
回首不堪悲欲淚,風清露冷憶劉郎。
話表法海禪師當日打發漢文回去,後來知他在中途又被二妖花言巧語迷惑,依舊相認,同回錢塘,不勝嗟歎。
一日,禪師在雲房坐禪,定中,見一位尊者手持黃帖進入雲房。叫聲:「法海,吾乃西方尊者,奉我佛金旨而來,說現今文曲星官出世,將經彌月,令你前去錢塘,將缽盂收了白蛇,壓在雷峰塔下,應他當日發誓之言。等待二十年後,文曲星成名得了敕封,回來祭塔,然後放他,方成正果。」說罷,冉冉而去。禪師定中稽首領了佛旨。落下禪牀,吩咐大眾道:「我下山雲遊,不久便回,你們須謹守清規,不可妄蕩。」大眾領命,禪師遂即帶了缽盂、禪杖下山,縱起雲頭,來到錢塘,寄跡在靈隱寺不題。
光陰迅速,屈指夢蛟已屆滿月,家中不免預先整治喜筵,以待親眷。此夜,白氏正抱夢蛟在懷,不覺心血來潮,遂即掐指一算,驚得魂不附體。忙叫道:「小青,我明日有大難臨身,將若之何?」小青道:「娘娘素明遁甲之術,何不用法改禳,看能消除否?」白氏歎道:「但恐天數難逃,禳亦無益。」小青苦求再三。白氏道:「你可去花園內排設香案,待我前來祭禳便了。」小青領命,即去料理停當。白氏沐浴更衣,來到花園,披髮仗劍,踏罡步斗,默念真言,焚香禱祝。祭禳已畢,焚化金帛,同小青回歸房中。
正是:
禍福原係前生定,私心禱告亦徒然。
到得明朝,親朋齊來慶賀,漢文歡迎,忙個不住。廳堂上正在喧雜之際,只見門外來了一位頭陀,漢文定睛一看,卻是金山寺法海禪師,忙即迎入廳上坐定。禪師開言道:「居士可記得老僧寺中相勸的言語否?你又被他所迷,如今他大數已到,老僧今日特來為你除妖。」漢文道:「老師,縱使他果是妖怪,他並無毒害弟子,況他十分賢德,弟子是以不忍棄他,望老師見諒。」禪師道:「既然居士執迷,老僧今亦不管你們的是非,但我道中行來口渴,居士有清茶,可取一杯來。」漢文忙應道:「有。」正要起身入內,禪師道:「居士,你們的茶杯恐怕不淨,老僧帶有缽盂在此,居士可持去取罷。」遂將缽盂遞與漢文。漢文哪裡曉得其中的玄妙,只道是禪師清淨,遂接過缽盂翻身持入。
白氏正在窗下梳洗,看見漢文手內拿一個金晃晃的物件入來,方欲起問,不料這缽盂在漢文手中飛將起來,萬道霞光,罩住白氏頭頂。白氏被佛寶罩住,魂魄飛散,雙膝跪下,哀求佛爺饒命。漢文看見大驚,向前抱住,要把缽盂拔起,好似生根一般,莫想動得分毫。白氏珠淚紛紛,叫聲:「官人,妾身犯罪天庭,如今大難臨身,要與你分離了。兒子夢蛟可托姑娘撫養照顧,官人須當保重身體,不可為妾傷懷。」漢文聽罷,肝腸斷裂,不住悲哭。小青聞知,跑入房來,跪在白氏跟前哭道:「小婢苦勸娘娘改禳,只望消除災厄,怎知運數難逃,依然受此大禍。」說罷,痛哭起來。白氏也哭道:「小青,我已知今日此難難逃,只是蒙你數年跟隨,名雖主婢,情同姊妹,今日與你分別,實在難捨。兒子,姑娘自能照顧,你今可收拾歸我清風洞去,勿戀紅塵,免受災禍。」小青痛哭一番,叩頭起來,別了漢文,駕雲回轉清風洞,修心苦煉,後來也成正果,這話不表。
這邊,公甫同了許氏慌忙過來,看見白氏如此光景,十分駭異。白氏哭道:「姑丈、姑娘並官人在此,聽妾一言:妾身原是四川青城山清風洞白蛇是也。在洞修行年久,只因遊玩,醉臥山下,夢中露出本體,被一乞丐所拿,攜往市中要賣,卻值官人看見,用錢取買,放生山中,妾感佩在心。因官人今世命該乏嗣,因此下山與官人締結朱陳,為他傳嗣,接續宗枝,以報他救命之恩。因見官人家貧,盜銀相贈,致他受罪姑蘇。妾同小青跟到姑蘇,尋媒結親,妾煉藥制丹,贊助官人。後因慶賞端陽,被官人強灌黃酒,現出原形,驚壞官人,妾出萬死一生,前去南極仙山,求得回生仙草,救了官人回魂,因怕官人識破根基,用法瞞過。妾早夜辛苦,助成家計,繼因祖師聖誕,眾醫無良,勒派官人當頭,陳設寶器。妾恐官人憂愁,同小青費盡機謀,偷盜王府寶器,解了官人憂愁。後因官人生辰,排列廳中,被王府家人所拿,引官治罪。幸蒙蘇州府陳爺仁慈,從輕發落,再配鎮江。妾與小青相商,收拾銀兩,寄搭姑夫府上,又到鎮江尋覓官人。皆因受恩前世,被官人三休四棄並無怨悔。後因官人遊玩金山寺,被佛爺留住寺中,妾難捨夫妻之情,同小青到寺相尋,水淹金山,誤害鎮江生靈,犯了大罪,妾原欲俟蛟兒滿月之後,回洞苦修,以贖前愆,怎知大數難逃。兒子夢蛟,萬望姑娘念親親之情,半子之誼,代妾撫養,俾得長成,官人宗枝有賴,萬勿以非類見疑。」公甫夫婦聽見白氏這篇言語,不勝驚怪,業已道破,便亦坦然。許氏亦淒然道:「妗娘,妾身夫婦肉眼不識仙容,孩兒,妾自加倍照顧,不須掛懷。但願佛爺慈悲憐念,缽下超生。」漢文道:「賢妻,我和你同去廳上哀懇佛爺則個。」白氏道:「天數已定,哀求亦無益。」
兩邊正在難捨難分。此時外面親友知得這個消息,均各散去,惟有法海禪師獨坐廳上。許久不見漢文出來,將手中禪杖在地一敲,房中缽盂遂即蓋下,登時不見了白氏形影。漢文頓足悲啼,公甫同許氏亦黯然流淚。漢文將缽盂雙手捧起,定睛望內一看,只見一條小小白蛇裝在裡頭,漢文伸手向內去撈,撈來撈去,只是撈不著。無奈,將缽盂捧出廳來,到禪師面前,雙膝跪下,叫聲:「老師,可憐弟子一家分離,望老師垂憐。」禪師雙手扶起,笑道:「居士,這是他的大數注定,老僧不過奉佛旨而行。既然居士如此慘切,待到了西湖,老僧叫他出來與你再見一面罷了。」漢文叩謝。
禪師取過缽盂,舉步出門,漢文跟著,一程到了西湖雷峰塔下。禪師將缽盂舉起,默念真言,喝聲:「白氏出來!」只見缽內一道白光衝出,現成白氏原形。漢文一把扯住,放聲大哭。二個正在悲慘之際,只見禪師喝聲道:「白氏,好下去了。」白氏慌忙跪下,叫聲:「佛爺,小畜此番下去,未知後日還能出來否?」禪師道:「你今下去,若能養性修心,等待你子成名之日,得了誥封,回來祭塔,許時吾自來度你飛升。若不修心改過,即湖乾塔壞,亦不能出來。」白氏叩頭道:「謹遵佛旨。」禪師把杖向塔只一敲,塔登時移開,下面波水茫茫。喝聲:「白氏,快些下去!」白氏湧身望塔下一跳,禪師遂將杖再敲一下,塔立時復蓋原地。禪師完了公案,即縱上雲端,竟回金山去了。
正是:
夫妻原是同林鳥,大限到時各自飛。
這漢文哭得死去活來,無奈,慢慢踱回家中,看見夢蛟,重新又哭起來。公甫、許氏再三改勸。漢文住了哭,叫聲:「姊夫、姊姊,弟今已看破世情,如今要往金山尋師,削髮空門了。蛟兒全仗姊夫、姊姊撫育,將來若得長成,祖宗有賴,所有家財器物等項一盡交付姊夫、姊姊。」遂帶隨身衣裳,些須路費,飄然出門,望鎮江金山寺出家去了。公甫同許氏十分淒涼,痛哭一場,收拾一應家私,抱了夢蛟回家,盡心撫養,勝過親生。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夢蛟不覺年已成童,生得丰神瀟灑,氣度端莊。
公甫、許氏作親生的款待一般,遂送他入學讀書。十分聰明,過目成誦,問答如流,入學三年,淹博經史,先生看他穎悟異常,甚是愛惜。同學、眾朋因先生愛他,個個心懷妒恨,時常尋事與夢蛟口角,夢蛟總付之不理。
一日,先生不在,眾朋背地裡說說笑笑,一個道:「他不是姓李,是姓白哩。」一個道:「他的娘親乃是妖精,見說被和尚拿去打死哩。」又一個道:「他是個蛇仔,比不得你我,從今我們不要理他。」夢蛟一一聽在耳中,不覺心下忿怒,跑轉回家。到了門首,叫聲:「母親開門。」許氏聽見夢蛟的聲音,移步出來,開了門。叫聲:「兒啊,你在書房讀書,為何怎早回來?」夢蛟隨了許氏入內,雙眼流淚,雙膝跪下。叫聲:「母親,孩兒有一言冒犯,乞恕孩兒不孝之罪。」許氏驚道:「兒啊,你為何如此?」夢蛟哭道:「娘呵,今日先生不在,眾書友背地說兒不是娘親骨血,甚麼是妖精生的,萬望娘親與兒說明則個。」
許氏見問,不覺眼淚紛紛,叫聲:「兒呵,你要問父母原根,為娘若不說,你怎能知道,說起來好生悽慘。」就將法海始未緣由並漢文白氏前後事情一一說明。夢蛟聽罷,大叫一聲,昏跌在地。許氏看見,慌忙抱在懷中,含淚解救。夢蛟悠悠甦醒,哭道:「孩兒蒙母親撫養,父親訓誨,今得成人,此恩此德,粉身難報。只是爹娘遭此苦難,叫兒心腸斷裂,怎生能見得爹娘一面,兒就死也甘心。」許氏道:「兒,你不須悲哀,當年見說,和尚有言:後來若得兒你金榜成名,封誥回來,還有見你母之日。兒須奮志青雲,將來或得與你母相會亦未可知。」
夢蛟聽罷,且悲且喜,半信半疑。自此,日夜思想父母,書亦懶讀,漸漸形容枯瘦,不覺病倒在牀,十分沉重,日夜叫爹叫娘,就如瘋顛一般。公甫同許氏驚慌無措,延醫求神,毫無影響。公甫背地埋怨許氏道:「你們女流之人真無見識,不該對他說明根由,致他悲苦成病。萬一有三長兩短,豈不辜負了弟妗重托,而且我們十載辛勤亦付之流水了,豈不可惜!」許氏無言可應,只是歎氣。夢蛟日夜狂呼亂叫,二人思量無法,惟有日夜守住房中,
正是:
為慕劬勞成昏瞀,自有神仙活度來。
不表夢蛟病症,且說南海慈悲佛祖一日在紫竹林中遊玩,偶然有觸。菩薩口稱:「善哉!現今文曲星官有難,醫藥難治,吾不免前去救他便了。」菩薩即時出了紫竹林,縱起祥光,來到西湖,化作募緣道人,手持木魚,一路來到公甫門首,叫聲「化齋」。
公甫正坐在廳上納悶,聽得門外化齋聲音,步出門來。見一道人身穿道服,手持木魚,足踏草履,神氣飄然。公甫忙即迎入廳內,敘禮坐下。問道:「老師何處名山?何處洞府?乞道其詳。」菩薩道:「貧道從幼出家,在天竺寺得遇異人,傳授仙方,煉製丹藥,雲遊天下,普救眾生,偶到貴地,今造潭府募一善緣。」公甫見說大喜,叫聲:「老師,弟子有個豚兒,現得個失心的病,日夜呼叫,醫藥無效。老師既有仙方,未知肯相垂救否?」菩薩笑道:「貧道專一利人濟世,既然施主的令郎有病,貧道理當效力。」公甫大喜,遂即起身請菩薩入房看了病症。菩薩道:「不妨。令郎此症乃是七情所傷,致成昏亂之候,貧道有丹藥一粒,(此處缺十九字)菩薩說罷,遂即解開行囊,取丹藥一粒,遞與公甫。公甫雙手接過,滿口稱謝,將藥交與許氏,遂同菩薩出房,到廳上坐下,治齋款待。席罷,菩薩作辭出門,竟回南海去了。
這許氏將藥調好,抱起夢蛟,將藥灌下腹去。不一刻,只見夢蛟口內吐出許多痰涎,隨即神氣清爽,病勢頓消。公甫許氏歡喜不盡,叫聲:「兒呵,你病得天昏地亂,醫藥無靈,今日天幸得遇高人前來相救,不然我們兩個老人家險些被你驚壞了。兒呵,你今後切須寬懷,不可如前悲慼。」夢蛟點頭領命。看看日漸壯健,公甫遂請一位博學先生在家課讀。
夢蛟因聽得許氏有說,將來若得成名,會面有期,遂把思憶父母的念頭拋開,一味勤讀,寒暑無間。不上三四年光景,早已讀得胸羅七斗,學富五車。是年,正值宗師行文歲試,夢蛟應童子試,就入了泮。報到家中,公甫同許氏欣喜無限,不免簪花拜客,忙亂幾時,方得安靜。轉眼秋闈已近,夢蛟打點上省鄉試,三場已畢,揭曉後夢蛟高高中了第一名解元,報到,自己亦十分得意。鹿鳴宴罷,參拜座師、房師,無不羨他青年俊美。公事一完,起身回來,此時親朋齊來慶賀,家中熱鬧自不必說。
夢蛟到家,拜見了姑夫、姑母,公甫、許氏滿心歡喜。許氏叫聲:「姪兒,且喜你今同手掇巍名,不負我們十數載辛勤,但願你再攀宮桂,許時得了封誥,回來祭母,不負劬勞之恩。但你爹娘當年共我指腹為婚,原物尚在,後我生你表妹,兩家結為婚姻。因你母去後,你在我家以兄妹稱呼,今你表妹亦已長成,待字閨中,未知姪兒你心下若何?」夢蛟道:「孩兒蒙姑夫、姑母撫養深恩,碎身難報,今得僥倖成名,皆姑夫、姑母教誨成全所致,倘邀天庇,再博微名,務必力懇聖恩,求取封誥,以報劬勞。表妹親事,蒙姑夫、姑母不棄,父母作主,孩兒敢不從命,俟春闈過後,擇吉成婚便了。」公甫點頭道:「姪兒所言有理。」碧蓮裡面聞知,亦暗自欣喜。
夢蛟在家打發諸事明白,遂即料理入京會試。公甫開筵餞行,許氏不免叮嚀路上小心,早起晏宿幾句話兒,夢蛟領命。公甫擇一個老成人兒跟隨夢蛟進這一去有分教:鼇頭獨佔,金榜擅名。要知後事,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