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印鷗盟風月證同心
這天我回家胡亂吃了些午飯,便假說到學堂裡去。出得門來,到一個同鄉朋友家,把陸曉滄的家世與他家大少爺的名字探聽得明明白白。原來陸曉滄是個刑部員外,他家大少爺名叫陸伯寅。陸曉滄初時進京,借住在全浙會館。其時,顧年伯挈了家眷也一同住在裡面。兩家都是今年三月初旬搬出來的。我既然打聽得漱玉與陸伯寅相契的原因,就買了幾枚杏子回來,要尋著紉芬的姨母獻些慇懃,順便好出個難題目與漱玉去做。
原來我父親是個風流人物,因為我母親不在了,鰥居無聊,實在家裡悶不過,每天用了午膳,不是到朋友家去叉麻雀,就是同了朋友去逛窯子逛相公,所以我獨自一個兒住在家中,任我闖來闖去,並沒有人來管束。這天,袖了杏子奔到後院裡面,只見紉芬抱著他姨母的孩子,坐在迴廊裡一張美人椅上,逗著玩笑。他那姨母也坐在旁邊。我便走上前去,伸手就紉芬懷裡去引逗那個孩子,又從袖子裡取兩枚杏子出來。那孩子一見,便伸手來抓,不防用力過猛,把兩枚杏子一齊從紉芬懷中滾落在地。我笑了一笑,連忙彎了腰,就椅子底下拾那杏子。不期紉芬猛可的站將起來,齊巧他的膝蓋碰著我的額角,把我跌了一個倒栽蔥。此時,引得他的姨母呵呵大笑,連紉芬都笑起來了。漱玉坐在房中聞得外面一片笑聲,便也走出院中來觀看,道:「是誰在這裡快活呢?」我慌忙從地下立起來,意在和他交談。豈知漱玉一看見了我,便板著臉孔,一聲兒也不言語,依舊退回房中去了。
我見了這般情狀,知道是漱玉看輕我到十二分,不屑與我交談,不覺勃然大怒,那一腔無名之火幾乎從七竅裡噴出來。我口中便忍不住要想把方才蓮花寺裡看見的劣跡對著紉芬和紉芬的姨母一一說出。後來仔細一想,終究不妙,便又勉強忍住,只對著紉芬的姨母說道:「這幾顆杏子是我今天在蓮花寺裡甬道上拾得來的,因為要帶回來給阿哥玩玩,所以袖了轉來,不然早已吃在肚裡了。」紉芬的姨母笑道:「我不信你這說話,蓮花寺裡那裡有什麼杏子拾的?」我說:「你不信麼?我今天去逛蓮花寺,看見人叢裡面有一個年輕的朋友跟著一個妙人兒,慌慌忙忙的走進甬道西面一間禪房裡去,那杏子從衫袖裡落將下來,他自己也不覺得。我看了好笑,就將他拾了回來了。」
紉芬的姨母道:「那年輕的朋友是個什麼人呢?」我說:「這朋友姓陸,是我一向認得的。」正在說得高興,不想漱玉在房中聽得,忽然高聲叫道:「乾娘,你快些請進來看看,你那過曬的小菜被貓兒掀翻了。」紉芬的姨母聽說,就立刻走了進去。我知道這番說話說出去,以後漱玉必要降伏在我名下了,便也朝紉芬笑了一笑,走將出來。這天一晚無話。
次日晚上,我正在書房裡檢點書籍,忽然看見漱玉來到假山石畔,在那裡採花。我心下暗想:「漱玉是難得出來的人,今天必是借採花為由,來尋我說話的。」便故意假裝不見,看他如何。停了一會,只見漱玉手上拿了一枝花,故意經過書房門口,叫了我一聲道:「秦少爺,你在此檢什麼?」我便趁勢答應道:「我有兩張朋友送來的相片,不知被王升把我弄到那裡去了。你請進來坐坐罷!」漱玉聽說,不覺登時漲紅了臉,勉勉強強踱進書房。我見他進來,我就端張椅子讓他坐下。
漱玉忸怩了許久,才開口說道:「我昨日在蓮花寺裡的事,可否求你包荒些?我已經曉得是我錯的了。」咦,漱玉這幾句說話,真是我千兩黃金買不到的。我聽他說出這話,我朝他臉上看了看,我便如得了一道皇恩大赦的敕旨,喜得我說不出話來。我想這是神天菩薩憐念我這番苦心,所以漱玉才投降在我手裡,不然是萬萬做不到的啊!
我當時便對著漱玉道:「漱姊姊,你吩咐我的說話,我自然欽此欽遵。我與你從今以後都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了。」漱玉聽說,方才臉色漸漸復了原。少時,就立起來向我告辭說:「恐怕母親叫我,我要回去了。」我說:「且慢。」我隨手在書案上倒了一杯龍井茶,送到漱玉唇邊道:「請你吃了我這杯茶,方才許你去。」漱玉無奈,只得接在手中,一飲而盡,口裡說了一聲「多謝」,便匆匆出了書房,徑回後院去了。
我自從此番與漱玉彼此講明之後,便時常往來於後院之中,大有「海闊縱魚躍,天空任鳥飛」之勢。
看官可曉得,顧老伯雖然治家嚴肅,然而每日裡奔走權門,那裡知道他兩個女兒外交的事!就有時我有些破綻落在他的眼睛裡,漱玉自然會替我遮蓋。至於漱玉的母親面前,是有他姨母替我說好話的,我盡可毋庸顧慮。還是他家裡幾個女僕,倒要時刻提防。我雖然時常花些小錢在他們頭上,但是女子、小人最為難養,我仍是處處留神,不敢落下把柄在他們手上的。
第二天,是四月初十日。我傍晚時從學堂裡回來,照常奔入後院。誰知走進中堂一看,裡面靜悄悄的並無一人。這院子右邊是顧老伯夫婦的臥房,靠邊一間是女僕們住的。左邊是紉芬兩姊妹的臥房,靠邊一間是漱玉擺設書案的書室。他那姨母是住在中堂的影壁後面的。右邊廂房是顧老伯的內花廳。左邊廂房乃是個廚房。
我因為四下裡沒有見一個人,就走到紉芬姊妹那間臥室的窗下。這窗外院子裡有一株極大的榆樹,我就立在榆樹陰中,把窗櫺上糊的白紙用指頭觸了一個豆子大的小孔,就從那小孔裡偷看他房中的情景。只見朝南的一張(鋪)炕上,有一個美人偏著半邊身子躺在那裡,星眸微斂,花睡正濃。身上穿的是霞色水浪紋洋縐的夾衫子,蓮青洋縐的裌褲。那夾衫的大襟半邊,被風吹的翻轉在下面,露出裡面雪白的褲腰來。我定睛細看,不是別人,就是我的意中人紉芬。我又側耳靜聽,微聞靠邊那間書室之內似有人在那裡磨墨的聲音。我料著那人必是漱玉,我便微微的咳了一聲嗽。豈知裡面並沒有聽見,我於是又走到書室的窗外,在窗檻上輕輕的彈指數聲。果然,裡面聽見聲響,就走到窗下問聲:「是誰?」我就輕輕的答應道:「是我。」少時,只見「呀」的一聲,窗子旁邊的一扇小門開了。漱玉一手搴著門簾,看見了我,便滿臉堆下笑來道:「你請進裡面來坐坐罷!」我聽見漱玉這話,不覺快活得渾身的筋骨都酥了一半。我想:「自從紉芬搬進這院子以後,就沒有到這間房子來過,今天承漱玉寵招,乃是破題兒第一次。」看官須要記明,我自從這一次之後,就在這房中往來出入沒有次數,不用得先行打照會的了。
當下我跟著漱玉進了這間書室。漱玉就讓我在一張洋漆藤椅上坐了,又親自倒茶我吃。看他待我這般的親熱,比從前那冷淡的情形,不啻變過了一個人種。舉頭向四壁一看,見到處都是用銀光白紙糊得鏡光雪亮的。靠北的一帶,窗下擺了一張極長的書案,想必就是漱玉辦公之所。那窗外還有幾棵芭蕉,都是新種的。西邊壁上,掛著一幅四尺長篆文的小楹聯,上面句子是:「芳草有情夕陽無語,海棠開後燕子來時。」再看下款,是鄧石如寫的。還有一幅南田老人畫的虞美人花卉,是個橫幅,也掛在一旁。此外,四下裡都是些彝鼎圖書,位置得極其雅潔,比我那書房還要高幾倍。我吃了茶之後,開口問漱玉道:「這就是漱玉姊姊的書房嗎?」漱玉道:「正是。」我又問:「紉芬可有什麼書室沒有?」漱玉道:「那南窗下一張小書案,就是我妹子的。」我又故意問:「紉芬現在那裡去了?」漱玉道:「他在外房睡著了,你不信過去看看。」我又故意說道:「你們的臥房我怎好走進去的。」漱玉「嗤」的一笑,道:「那裡不好進去,這裡又好進來的?」我被他說到這裡,也不覺笑了起來,當下就從椅子上立起,舉步走進外房。咦!看官須要記明,自從紉芬搬進這院子以後,今天我走進這間外房也是破題兒第一次。
此時紉芬正在榻上睡醒,見我闖然而入,倒嚇了一跳,連忙向我問道:「你莫非發癡了!這是我的臥房,是那個叫你進來的?」我笑著答應道:「你的臥房便怎麼?是你姊子叫我進來的。」紉芬聽說,怔了半晌道:「我阿姊為什麼要叫你進來?」我笑道:「連我也不知,你去問你的阿姊便了。」正說之間,只見紉芬的姨母懷中抱著那孩子,搴簾而入。我見了這人進來,我倒很覺得不好意思,掉轉身就要想走。只見紉芬的姨母笑吟吟的說道:「秦少爺,在這裡坐坐何妨?你莫非看見我來了就要想迴避麼?」我聽見他這般說,我就趁勢在窗前一張椅子上坐下。不想紉芬見我真個坐了下來,他就翻身避入裡房去了。我猜著他總是去查問漱玉,我也不去管他,只管就他姨母的懷裡和那孩子弄玩。我坐了半晌,不見紉芬出來,天色又將晚了,我不得已只得從外房門上走了出來。紉芬的姨母見我真個要去,也立了起來,口中說道:「秦少爺,明天早些請過來玩罷!」漱玉在裡房遠遠的望見,也趕出房來相送,道:「儘管請過來玩罷!」我答應著便走。我一路走一路自己暗笑,可笑紉芬的一個姊子、一個姨母,俱被了聯絡一氣,不能為禍了。倒是紉芬見了我反避來避去,比從前還要生疏起來,豈非怪事!
這天,我從後院回來,本意到了晚上再進去找著紉芬,和他說說明白的,誰知沒有黃昏,天就下雨。那雨不大不小,點點滴滴的一下就下了三四天。我父親說:「京城裡黃梅時節本來沒有這多的雨。這乃是地氣自南而北,近二十年以來才是如此的。」
到了四月十五的晚間,天色才晴霽起來。我吃過了晚膳,獨自一人坐在書房之中。因是三四天沒有見到紉芬了,心下甚為惦記,於是踱出了書房門外,徘徊了一晌。只見那一輪明月如玉盤金鏡一般,從東邊牆角上慢慢的升上來了,霽後清輝,分外朗潤。我看見這月色,我就不管地下的潮濕,躡手躡足的走到後院,去探望紉芬。那兩旁花木上的宿雨被我衣袂擦過,都簌簌然的落將下來。及至到後院迴廊之下,只見紉芬正立在那榆樹陰中,獨自一個人在那裡看月。我輕輕的走到他面前。紉芬眼明,早已一眼看見了我,口裡問道:你又夤夜走到我家裡來做什麼?」我笑著答應道:「我夤夜到你家,非奸即盜,你須得留心些。」紉芬道:「呸!你又來瞎說了。我且問你,我的阿姊有什麼劣跡落在你手上,你能夠箝制得住他?」
我聽了這話,我料到漱玉在蓮花寺裡的說話,是沒有告訴過紉芬的了。我就上前拉了紉芬的手,一齊從迴廊下走出角門,繞至假山之前,把日前接著信封內的相片和蓮花寺裡目睹的情狀,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紉芬。說到陸伯寅跟進禪房的時候,我就不說了。紉芬連忙問道:「你如何不說了?以後他們兩人又做些什麼事呢?」我抿著嘴笑道:「我的紉妹妹,你如何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以後他們所做的事,總是我和你沒有做過的那個極有趣的事了。」我這兩句話沒有說完,直羞得紉芬滿面通紅,急忙灑脫了我的手,三腳兩步奔回後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