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入虎穴柳姬底節 訪雲台故友談心

  話說沙吒利,投順唐朝,屢立戰功,竟承茅土。如今寶應皇帝,好生愛他,已封為歸義王了。他偏最溺酒色。何以見得,那日靜坐府中,說:「俺雖是番將,煙花心性,風月襟懷,府中頗有數十房侍兒,卻少一兩人可意。長安城中,只有那章台柳,色豔無雙,才情第一,到落在韓翊之手。向年俺院子,曾在法靈寺見來,訪得他近入此寺為尼,改名非空了。俺母一向好佛,前遣沙蟲兒去說,太奶奶請到府中誦經,他畏俺的勢,許著就來。倘若來時,卻也不問原由,只要從俺。沙蟲兒這般時候,如何還不見到?」沙蟲兒道:「他敢就到。只是一件,俗語說得好,一來莫惹油頭,二來莫惹光頭。他先是油,後是光的,不要惹他。」沙吒利道:「胡說,光則光著他,由則由得我。」沙蟲兒道:「還有一件,這風流行中,當以情親,莫以勢壓。老爺要近他,也放溫存些。」沙吒利道:「俺家自有制度,你且去府門前打聽。」沙蟲兒道:「曉得。」
  且說老尼與柳姬,清早起來,說昨日之約,只得前去。迤邐行來,到沙府門前了,小心進去。柳姬道:「此來勢不自由,事出無奈,全望師兄調停,同來同去。」老尼道:「憑他怎生,決不可說出你相公來。」柳姬道:「知道。」沙蟲兒見了,說:「二位師父請進。」老尼與柳姬進來。見了沙王,只得叩頭,起來站立。沙吒利道:「你這是悟空老尼,那就是非空的麼?」老尼與柳姬同道便是。沙吒利道:「看他雖是禪蹤,自然冶態,正是那天生尤物,世不虛名。小尼姑,你方在妙年,空門冷落,不若在俺府中,吃些安樂茶飯如何?」柳姬道:「塵世無緣,禪心久習,難從尊命,請勿多言。」沙吒利道:「女奴們,只管捧妝奩來與他。」柳姬道:「我已斷髮,將何飾妝。」沙吒利道:「不是哦,你是個吹笙鼓瑟的佳人,辜負俺惜玉憐香的子弟。」老尼道:「哎,老爺你後宮翠繞珠圍,盡多嬌娥,那少這一個人,尚望老爺垂憐。」沙吒利道:「那老尼,還要勸他才是。」老尼道:「貧僧是老年的人了。況他是少年清修的人,我也難為主張。」沙吒利大怒道:「把老尼與我扯出去。」只見柳姬抱定老尼,放聲哭泣,說:「師兄,事當如何?俺是決不從命的。」老尼道:「他別是一般人,怎好勸得。」沙蟲兒向前,強把老尼扯出去了。沙吒利道:「俺方才是怪那老尼,不是怪你。你既有這般麗色,卻怎好錯過芳年。看你容如滿月,膚似凝霜,芙蓉帳冷,衾枕單怯,如何消受的。」柳姬背身說道:「我那韓郎呀,那知我今日遇此強徒,惟有一死相酬,別無生計了。」沙蟲兒道:「你轉心從了老爺吧。」柳姬道:「我衷懷耿烈,豈肯輕從,休生妄想。」只見沙蟲兒慌忙上來,說:「奶奶走來了。」唬得沙吒利,離位跪接。柳姬在旁卻不知是何緣故。只見一個白髮老姬走來,說:「你們為甚事在此,大驚小怪。」沙吒利道:「呀,原來是母親。」叫沙蟲兒:「你怎麼說是奶奶來,弄我吃一大驚。」沙蟲兒道:「小的也說是太奶奶。」沙吒利道:「以後太字要說高些,好做定心九。母親,這是法靈寺尼姑,孩兒喚來,服侍母親誦經。」柳姬見了太奶奶,只得稽首。說:「聞得見招,速來赴命。奈將軍太相凌逼,小尼堅不肯從,幸接慈顏,願求解脫。」太奶奶道:「原來恁的,看你愁恨鬱結,叫我慈悲頓生。」柳姬道:「為今之計,不如死休。」太奶奶道:「你快不要如此,只你一人獨歸,又恐中道打變,且傳壞我將軍聲名。料想女工是你本等,且隨我去繡幾尊佛,再作區處。」柳姬背身說道:「定計潛設,也未可定。我有個道理,他若強來邀盟,我只得金蓖刺血了。」太奶奶道:「孩兒,你聽他說麼。」沙吒利道:「母親作成孩兒娶這房小媳婦罷。」忽聽得內院喊聲一片,說:「外邊是那來的個嬌滴滴聲音?」沙蟲兒道:「老爺,不好了,這真正奶奶來了。」太奶奶道:「孩兒,你又惹動媳婦性子了。」沙吒利著慌道:「母親,可救一救。」太奶奶道:「尼姑便隨我去。」柳姬道:「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那時,跟著太奶奶,轉向後宅去了。沙吒利道:「沙蟲兒,幾乎弄出事來。」沙蟲兒道:「老爺,怎麼太奶奶不怕怎的專怕奶奶呢?」沙吒利道:「這孩子,你不曉得老婆的厲害。」沙蟲兒道:「老爺你長長大大,千軍萬馬,一些不怕,小小一個奶奶,到是這等怕他。」沙吒利道:「又不曉得,蜘蛛吞象,海青拿天鵝,這都是大怕小。」沙蟲兒鼓掌大笑道:「做官的人怕老婆,有許多解說。老爺為這尼姑,費盡心計,又打脫了。你可自歎兒幾句,小的也續兩句何如?」沙吒利道:「狗才,你也會對句麼?待我說來:狗受熱油又怕,蠶無桑葉空思。」沙蟲兒道:「老爺休怪,待小人續韻:吼動河東獅子,驚回海底鷗兒。」沙吒利道:「狗才,也會調嘴,可惡可惡,隨我進來。」按下不表。
  且說李王孫,在雲台觀修行,果是真境幽棲。正當高秋暮景時候,只見自蘋風起天末,紅果色標林間。他說道:「俺自棄家來此,將及二十餘年,真個車馬絕塵,只與漁樵為友。數日前,韓君平有個書來,道是目今見訪.就卜他出處的事。他與俺原係金石之交,況負煙霞之性。既非俗品,又是舊友,倘若來時,未免相見。道童那裡?」只見一個道童,吃得醉醺醺,走來說道:「道童,道童,剔透玲瓏,常參北斗,別號南風。師父稽首。」李王孫道:「你怎生這般醉了?」道童道:「師父,小官們那裡不吃幾杯酒。自古道,南風之薰兮。」李王孫道:「師長之前,好生不敬。」道童道:「自古道,南風不競。」李王孫道:「休得胡說。韓參軍說來相訪,你去門前伺候,來時通報。」道童道:「曉得。」
  且說韓參軍,領著車卒們,往華山行來。說:「左右的,前面有個牧童,問他雲台觀在何處?」眾軍問了一聲,那牧童道:「轉過那松林便是了。」只得轉彎抹角,迤邐行去。忽抬頭,看見匾字,說「這是雲台觀了。」問那道童:「李真人在家麼?」道童道:「鬆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韓參軍道:「今在何處?」道童說:「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韓參軍道:「休得取笑,你去說,韓君平相訪。」道童說:「敢是韓參軍麼?我去報來。」道童轉去,韓參軍吩咐眾軍道:「你們都到山前伺候,不可在此打攪。」眾軍應聲迴避去了。李王孫迎出說道:「韓兄,請禪堂裡坐。」坐定說:「你高掇巍科,遠參名鎮,可喜可喜。」韓參軍道:「我等碌碌,因人成事,至如李兄所謂安石不起,其如蒼生何。當今賦黨雖平,皇輿未正,李兄雖守箕山之節,豈忘魏闕之心麼。」李王孫道:「韓兄,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了。我已喚醒黃梁,如何又迷蝴蝶。你說當今的人麼,猶如蠅集蟻聚,怎掛齒牙。惟有峰頭玉版,鼎中金屑,才是吾願哩。」韓參軍道:「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敬聞嘉命,頓悟前非。與兄相別數十年來,勞攘風塵,漸漸鬢添白髮,也就要辭了闕廷,願隨仙駕,覓個昇天之策了。」李王孫道:「韓兄,你又差了。看你塵緣未了,才略有餘,先畢運籌,方宜辟谷。此時候,正當展拓雄心,一腔熱血,腰間寶劍,誰為脫去。還宜持節功業,覓個萬里封侯。到老年來,俺才傳你仙訣哩。韓兄,你從行後,問得閫中信息麼?」韓參軍道:「向曾遣人尋訪,尚未回來。」李王孫道:「柳夫人落髮為尼,輕娥也來蓮花庵做道姑了。」韓參軍道:「輕娥如今在麼?」李王孫道:「數月前下山,去尋問柳姬了。」韓參軍道:「原來如此。」二人攀話不表。
  且說奚奴,得了回書,急忙前來。說:「小人出得長安,聞知相公先已回朝。到華山下,又說在雲台觀了。」進得觀來,卻見主人在坐。說:「小人訪問夫人信息,卻在法靈寺為尼了,討得回書在此。」韓參軍道:「我已知道,回書前路去看。李兄,王程有限,不得久留,就此拜別了。」正是:
  歡逢一旦成悲別,再把仙緣雲外結。
  李王孫道:「韓兄,你若再來,只恐路(堯)天台空萬疊了。請了。」眾軍已迎接參軍,排隊而去。正是:
  怨別自驚千里外,論交卻憶十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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