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華山上逢婢談舊 幕府中寄詩遣奴

  話說李王孫,自到華山,日日做些修煉工夫,久慣也漸成自然了。一日說道:「俺徑入中條,見張果尊師,他叫我納新吐故,卻老還童,來這華山雲台觀做個羽人。明星夜禮靈藥,朝修綠簡丹文。指日形骸欲委,青天白日沖霄,羽翼將生。住此數年,不覺又是初秋了。且自散步閒行,也可乘時觀化。這華山,真好景物。你看,三峰如繡,一片殘霞斜日,果是丹邱所在。俺想遊仙的人,自有幾多樂處。比如那塵世中攪攪擾擾,迫迫忙忙,一霎榮華,千年富貴,都只好做話柄了。這搭兒瀑布飛流,青鬆夾道,將蒲團打坐一回。正是:科頭箕踞長鬆下,白眼看他世上人。呀,遠遠的望見人來,且自回觀去也。」起身要走,恰好輕娥走來相訪,說:「這邊有個道人,待去問他。」見了李王孫,說:「仙長稽首。」李王孫道:「道姑何來?」輕娥道:「數年前,有個李王孫,在這華山麼?」李生道:「這裡沒有什麼李王孫,既別數年,想多不在了。他原是何人?」輕娥道:「他是青門隱名杰士,有句話不好說。仙氏到大像李王孫。」李生道:「你是何人?」輕娥道:「是他侍女輕娥。」李壬孫道:「我說你也像他。」輕娥道:「呀,這等說仙長是李王孫了。」李王孫道:「韓君平和柳姬何在?你為何道妝起來?」輕娥道:「王孫尚自不知。韓相公次年及第,官授金部員外。因去平盧參軍,安祿山這賊,攻破長安,夫人猶恐不免,剪髮為尼,我也做道姑了。」李王孫道:「怎麼你一人來呢?」輕娥道:「當時要一投法靈寺,一投熙陽觀,行至中途,游兵衝散,我特來華山相訪,欲托餘生,兼尋前約。」李王孫道:「原來恁的大亂了。我這山中人,那裡曉得。正是:尚不知有漢,又安知有魏晉乎。哎,韓君平,韓君平,你既得佳麗,又享科名,何等榮華,到今卻兩下飄零,不如我蕭然無累了。我住在雲台觀,此去數里,有個蓮花庵,都是女冠,你可從柳姬姓柳,那裡入道去好。」輕娥道:「我倒幸遇王孫,尚有棲身之處,不知我夫人流落何方?」李王孫道:「道家清淡,你敢還想著當時哩。」輕娥道:「物極則哀,花落必殘也。一意清修了。」輕娥道:「就此別了。」李王孫道:「待我過幾日,到庵來看你。」正是:
  頭白金章未在身,唯將雲鶴自相親。
  舞衣施盡餘香在,一飯胡麻度幾春。
  且說韓君平參軍侯節度,已經數載,那暇想及家事。一日偶爾說道:「幸喜太子早踐鴻基,祿山已遭獍難,兩京光復,大駕西還。只是那長安破後,宮殿灰飛,士民星散,知我柳姬存否何如?哎,縱免他璧碎珠沉,少不得雲孤月寡,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蕭行路難。」忽見侯節度行來,只得上前相見,說「元帥拜揖。」侯節度道:「參軍拜揖。」韓君平道:「元帥,可喜長安已平,多想朝元有待。」侯節度道:「參軍,下官遁守東隅,師徙左次,坐觀賊敗,生戴君仇。何如泛五湖之舟,歸南岡之步。」韓參軍道:「元帥青徐施警,海甸晏安,此皆由節度先聲制人,洪威及遠。即令那三方多難,餘孽猶存。聞得李太尉又代郭令公為將了。元帥就露表請朝,連兵討賊,豈不是身名俱泰,終始兩全。」侯節度道:「承教承教,下官便振旅長驅,參軍望同心犄角。」參軍道:「願依大樹,一借前籌。」侯節度道:「權且告別。」韓參軍送節度去後,說道:「我數日間又要從侯節度赴義河陽。長安漸近。先遣一介西行,討問柳姬所在。這般亂後,縱好,也只留得一身了。如今把個練囊,盛著白金百兩,權寄他為朝夕之費。哎,柳姬,柳姬,想起你來,且都不要說別的。只你那窈窕的身兒,溫存的性兒,也就有無窮想處。我與你在家時,少什麼唱隨,管幾多風韻。我就把此意吟成一詩,題在練囊之上。」遂沉吟一霎,寫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時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詩已題了。「想我柳姬,到渭河相別,眉峰鎖黛,淚雨成珠。道是若逢江上使,須寄隴頭人。我別去數年,那淚痕點點滴滴,尚在那衫兒上,卻才寄得這一封書,叫他怎不怨我。」不覺泣下。「只一件,這幾年長安城中,閭里成墟,門庭易主,知可尋得他著麼?奚奴那裡?」奚奴道:「有,相公有何使令?」韓參軍道:「我命你去長安,尋訪夫人消息。」奚奴道:「盜賊縱橫,關途阻塞,怕還去不得哩。」韓參軍道:「長安久已平復了。只是我羈身王事,不能早歸。這裡有白金百兩,先寄夫人用度。咳,昔日秋胡的妻,怨其夫懷金陌上,投水而死。我卻不是那般人。這練囊上是寄夫人的一首詩。」奚奴道:「相公不久還朝,且少憂憶。小人去長安,一定尋個下落。」韓參軍道:「奚奴,早去早回,到洛陽城來會我。」奚奴道:「理會得,俺去也。」正是:
  洛陽城裡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
  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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